“不过,人还活着就好,”他继续笑着,转了身体开始前行,“人还活着,总都还是有救的……”
我赶紧小碎步跟上他,从侧面看过去,他脸上全是那种温柔又完全看不透的笑容,像一片毛玻璃,外头看不见里头。
我其实从没跟外人提过这件事的,不知为什么这次开了口。
不过,我转念一想,既是兄妹,又是夫妻。
嗯,这应该不算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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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芳菲殿门口,我与他道别。
出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他在金麟台另有宿处。
他走出两步,突然停下,转回身来。
“宗主还有何吩咐?”我问。
他看向我,笑眼弯弯地道:“夫人准备准备,过几天带你去百凤山。”
第9章 这一世的百凤山
转眼到了百凤山围猎的时节。
我抱佛脚地恶补了礼仪,力图出场时不至于太给仙督大人丢脸。
各仙门的女眷我自然不太熟识,不过金光瑶特地安排了两个得力的丫头与我随侍。她俩是一对姐妹,名叫大双小双,本是金家的家奴之女,因为伶俐忠心,被金光瑶破格提拔上来,据说还点拨过她们几招剑法。
此时,她俩隔着人还有一丈远就悄咪咪给我语音提示:“夫人,这位是宁阳的徐夫人,去年才添了二儿子”,“这位是彩邑的李小姐,刚许了洛阳的田氏……”
仗着这两名人肉siri我都勉强能跟仙门各位夫人小姐聊上几句,实在不行就微笑打个招呼。这几个月来大约我失忆的事传的满城风雨,就算我有点错处,大抵也没人跟我计较。
谦让一阵,我到底坐上了看台的金家的夫人主位,这位置视野极好,把底下广袤的猎场尽收眼底。各家骑阵出场,连骑士脸上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落了座,左边是蓝家,右边是聂家的女眷。他们两家家主目前都未婚配,所以坐着的大抵是一些远房女性长辈,他们两家的家袍我都认识。却见斜后方坐着一个年轻姑娘,容长脸面,生的也算清秀,但有股子用现代话说“劲劲儿”的感觉,穿着的家袍我也不认得。
“夫人,这是渔阳姚氏的小姐,”小双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一愣,渔阳姚氏,不就是那个姚宗主吗?
按说他家的地位,坐不到金家后面来,何况他家现在不是正带头跟金光瑶闹吗。
我心里有些诧异,还是微笑着跟她打招呼,略作寒暄。
典礼既然由金家主办,说话间,金家一队侍女上来,给众位女眷都捧上花束,方便等下向场中投掷。
我看去,那花束却也有巧思,给蓝家的,多半是百合茉莉等素净花卉,清雅宜人,给聂家的则是山茶芍药,花朵艳丽,而金家自用,当然是金星雪浪的白牡丹。
这时候,我听见后头起了几句口舌。
“牡丹富贵,有道是‘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嘛,可我家偏不爱凑这个热闹,烦请各位回禀一声,给我换种花来。”
我回头看,说话的是姚家小姐,话音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四下女眷应该是都听到了。
我一瞧,心里也怪,那些侍女给她的竟然是桃红色的牡丹花,别说这自命清高的姑娘,我都觉得颜色俗气,然后她家现在跟金家正不对付,偏又给她牡丹,是几个意思,难怪要被人打枪。
于是我忙笑道:“是下人准备不周,唐突妹妹了,妹妹喜欢什么花卉?我再让她们换一种便是。”
姚家小姐见是我亲自过问,也不好失了礼数,微微点头道:“兰花花中君子,素雅高洁,正是我家家纹。”
“好说好说,”我跟金光瑶也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对外人都说笑就笑,不带含糊的,忙吩咐大双小双道,“听见了没?还不快去准备?”
少倾,兰花送了上来,这一段小插曲才就此揭过。底下骑阵也快出场,席上女修个个专心致志,往下面看去。
聂家骑阵首先出场,我记得原著写过聂明玦在时,聂家一出场便给人威慑之感,不过此时,聂家大抵给人的感觉成了一道开胃的头盘,垫场的小戏,虽然聂怀桑穿着考究,风度翩翩,一副浊世佳公子做派,看台上的欢呼花朵,都似有例行公事之感。
江家第二个进场,气势比聂家强了不少,一整排的黒鬃大马,披着江家九瓣莲纹饰,踏地有声。江澄一脸冷峻,一身紫衣,独自撑起江家大旗。这景象令人又佩服,又多少有些叹惋。孤绝至此,情何以堪。
然后是蓝家,蓝氏双璧这一出场,整个气氛就不同了,观猎台上欢声陡起,低阶的女修们开始往前挤去,生怕不能一览风姿。蓝曦臣与蓝忘机两人皆沐浴在花雨里,却是习以为常,泰然自若,微微还礼,表情也没多大变化。
都说金家是牡丹,见此景象,我倒觉得某种意义上,蓝家才是牡丹——任是无情也动人呐。
大约是因为仙督出在金家的关系,金家的骑阵压轴出场。
金光瑶一身白底金纹的劲装,一马当先,领着金家骑阵。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平时穿广袖长衣时,只觉得他生得柔和,此时换了箭袖短衣,便感到英武逼人,就连面上的淡淡微笑,比起平时的和悦,也添了三分傲气。
观猎台再次鼓噪起来,声浪不输蓝家经过时,花天花地,一阵风吹过,里头都是香气。
金光瑶浅笑着,行经观猎台,一路颔首微礼。引得女修们也乐不可支,与蓝家的疏离不同,个个女修觉得他那微笑是面对自己的。大家都知道仙督已经成婚,不过就算掷花的女眷也有许多有家室的,这个习俗只是表示欣赏倾慕,倒算是发乎情止乎礼,毕竟谁不需要在婚姻生活里透透气呢。
我努力回想原著,那里头的百凤山围猎,这么好看的金光瑶,是个什么光景。
但我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我想起来,金光瑶从未上过世家公子榜,那时候,他根本没得出场,只有一条声音,在上空给各家报幕。
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这时旁边的丫鬟戳戳我,道:“夫人,您得给宗主扔朵花儿啊。”
我愣了一下。
我从小对这种万人追捧的场景其实是不太感冒的。高中大学时都有班草校草,往篮球场上一站,一堆女生围上去尖叫,谁要是能递个毛巾被接了啥的,感觉一天都面上有光。
我从来不是那些女生中的一个。
我这种自己爹娘都不要的小孩,能指望人家班草校草看上我?就算某天几率问题人家接了我的毛巾饮料,第二天肯定还是不记得我是谁,何必去作践自己当那个分母呢。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用着这个身份,就得按这个身份的模式办事。
丫鬟早已准备妥当,递给我一朵金星雪浪,那白牡丹开得有碗口大,层层叠叠,说不尽的富贵娇妍。
真是金家的土豪审美,我腹诽道。
我这种狗尾巴草式的人物,向来对牡丹之类的花卉没啥好感。心想,要是我能选择,我就扔朵西蓝花下去,晚上还能炒个虾仁。
不过腹诽归腹诽,我当然还是走到观猎台最前,公事公办地把花掷下去。
一片女修,看我掷出了花,掀起起哄的笑声。
啊……可惜我看着那花的抛物线,经验不足,力道不够,那花向前飞了没几步,便几乎直坠下去,别说掷到我那名义上的夫君,连落在猎场边缘都仅算堪堪。
丫鬟们目光都跟着那花一起起落,脸上现出惋惜的神情。
我也有点可惜,但反正你们让我扔的,我扔了,还要怎样。
这时,却听低阶女修看台上扬起一片尖叫,继而那声浪扩散到我这高阶观猎台来,我旁边几个女眷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我反应过来,才看下去,原来金光瑶竟然只身脱了骑阵,一骑孤溜溜的,跑到猎场边缘,拾了我那花朵,别在衣服上,向看台上的我挥了挥手。
我突如其来地陷入了万众瞩目,低价的女修放肆地起哄尖叫,就连这边较年长或高阶的女眷们也多投来艳羡目光。
虽然知道这都是假的,在那一瞬,也不免觉得有点虚荣。
我不由由衷地赞叹一声,不愧是仙督大人,做形象做得这么拼命!
第10章 麻蛋我现在明明是个正宫
纷繁杂乱的一天,可算到了晚上。
各家都清点猎物,鸣金收兵,我也回到各自营帐。
金家的大帐形成一个方阵,最前头主帐是办公议事用的,后头都是私帐,依次为金家宗主、子弟、客卿、门生休息的地方。
我坐在金色的大帐里头,晃眼看见门口几个金家子弟过去,说说笑笑的,金阐也在里面。
哎?金阐身上别的那朵花,我怎么看着像兰花呢。
我想着,跑出帐篷外面,想看一眼。他们却走远了,只留给我一些背影。
然后我突听耳边一声笑岑岑的“夫人”。
我抬头,是金光瑶,脑子里突然嗡了一声。
在金麟台,他自然是想宿哪宿哪,可到了猎场,大家都是住帐篷,我们演了一天恩爱夫妻,总没理由还分开两顶吧。
果不其然,他当着一堆仆人的面,温柔地揽住我的肩,却在我耳边极低地道了声:“得罪了”,然后扶我一同进帐。
我偷眼暼了一下金帐里的大床,心里宽慰自己道,罢了罢了,谅他对我也没什么兴趣,我就当是坐火车住卧铺,统共两平大的房间里有三个不认识的抠脚大汉,还不是一样得睡。
于是我没吭声,看他屏退下人,便和衣卧下,把被子裹在身上,闭眼做休眠状。
他笑笑地,也不说话,摘了帽子,宽了外袍,躺下了。
那床很宽大,我们之间的距离简直可以再塞进一个蓝曦臣。不过我还是觉得窘迫。
真不认识也就算了,怕就怕这种认识但还不太熟的,才最尴尬。
我用力挤上眼,静静地数羊,数到三千二百八十只时,对面的人突然开了口。
这个混蛋,白天一副君子面孔,这会夜深人静,一开口就这么流氓。
他嘻嘻笑道:“欸,睡都睡了,还不知你叫什么?”
我呸他一口:“什么睡?这叫躺!”
“好好好,”他也不跟我争,笑道,“那躺都躺了,还不知你叫什么。”
我卷着舌头在嘴里暗骂了一句“son of bitch”,才道:“秦素。”
“别闹。”
“我没闹,”我回答道,“在我的世界,我真叫秦素,不过是‘江云飘素练’的‘素’字。说不定就是一字之差生死簿搞错了,我才穿过来的。”
“有点道理,”他笑道,“那在那边,你是个什么出身哪?听你懂得还不少,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但我又琢磨,打过那个什么场的工,多半是挺需要钱。”
“两面都对,”我回答,“我爹是富贵人家,我娘挺需要钱。”
他的笑容有一瞬凝在脸上。
我接着说下去:“我爹那正宫总骂我娘不要脸,是为了钱才跟我爹好上。”
我挠挠头,继续道:“我一直觉得冤枉,但因为太丢脸一直不好意思澄清:她竟然不是为了钱!当时她觉得那是什么狗屁‘真爱’,后来才知道,我爹除了家里的正宫之外,在外头还有一打‘真爱’。”
身边的人嗤笑了一声:“这样说,你娘是个妾室?”
“意思大概是那么个意思,”我道,“不过我们那边还是有点不一样:我们那边男人只能娶一个老婆的——至少法律上是这样……所以那边没有妾室,我娘这个情况,一般叫‘小三’。”
“对了,”我补充了一句,“秦,是我娘的姓。”
他看看我,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支起身体。
我猜测着,他也许是想握一下我的手,或说句安慰的话。
可最终没有,他只是叹了口气,躺了回去。
我们两个,谁安慰得着谁呢。
“对了,问你个事,”他两眼盯着黑洞洞的帐篷顶,道。
我以为他要问什么大事,结果十分出乎我的意料。
“你若是从那边来的,又会说罗刹国的话,听没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
“给小孩子讲的故事:说是风浪滔天,有一名皇子沉了船,被一名小鲛人所救,此时邻国船只行经,鲛人无腿有尾,自惭形秽,遂躲于浪涛之下。皇子见邻国帝姬,误以为自己是为她所救,一见倾心……”
我眨巴眨巴眼睛,这,这不是《海的女儿》吗?
“后来呢?”我问。
“知道我还问你?”他气道,“我五六岁时,有个罗刹国女子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讲了三遍,每次都讲到一半,就被叫去……做事,后来她被赎走了,到底我也没有听完。”
我暗戳戳地掐着大腿才忍住笑。
挖坑不填土,菊花万人捅,诚不我欺也!
虽说安徒生比这个的时代要晚,但童话本来就常有民间传说的基础,那罗刹国女子知道类似的故事,也不奇怪。
于是我给他讲了剩下的半阙,算是了了他这桩心愿:鲛人的姊妹们捧着用长发从海巫那换来的雪亮匕首,告诉她,只要她将匕首刺进皇子的心脏,让皇子的鲜血喷涌在她的腿上,便可以重回自在无边的大海。可她没有,看着皇子熟睡的脸庞,丢弃了匕首,化作了海上的泡沫。
听完后,他却瞪着眼,道:“就这么完了?”
“就这么完了。”我回答。
“这故事不合理嘛,”他讶道,“谁的命能赶上自己的命金贵?她有那机会,怎么可能不下手?”
“嗯,我小时听,也觉得不合理,”我低了声音道,“若我是那小鲛人,也八成要杀了皇子——他要喜欢我,我为他牺牲也罢了,横竖他也不喜欢我,我顾惜他做什么?”
“英雄所见略同啊,”他嘻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