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寄出的三封信——陈本
时间:2022-08-26 06:37:42

  我问小姨还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她一拍桌子,“有啊!”
  我妈瞪了她一眼,“轻点,吃饭呢,像什么样子。”
  小姨冲她笑了笑,然后看着我,“前年我准备去上海找工作——”
  我妈插了一嘴,“去的时候你外婆给了一张卡,回来的时候我去接的,因为最后一点路费被她买咖啡了。”
  “你提这个干吗,我要跟叙叙讲正经事呢。”小姨继续说,“我想着找工作三两天肯定不行,就租了间房子,隔壁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我想把他发展成你小姨夫,就天天给他送我自己做的甜点啊。他人倒也客气,知道给我回送一份咖啡。”
  我妈挑了挑眉,“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好事还能都跟你说啊。”小姨敲了敲我的桌子,示意精彩的来了,“我以为这郎有情妾有意的,肯定八九不离十了啊,然后有一天我准备上门表白的时候,你知道他对我说了句什么?”
  我竖着耳朵听,我妈也停下了筷子。
  “他说谢谢,你的甜点我男朋友很喜欢,但最近我们不打算做咖啡了。”
  小姨的注意力跟我和我妈肯定都不一样,因为她紧接着就说:“你看这拒人的话术高超吧,他们不打算做咖啡了,就意思让我别送了,也就是隐晦地拒绝了我,你说......”
  “别说了。”我妈突然变了脸色。
  我因嗅懂了其中一丝含义而手心发热。
  “怎么了,你刚刚还埋怨我不跟你讲的。”
  “你讲的是什么?”我妈语气严厉,“这种话好在小孩子面前讲的?”
  我妈肯定觉得这片空气都污浊了,连饭也没吃完就拉着我的手往外走。
  那时候是夏天,烈日当空,她撑起伞,把我与太阳隔断。
  “你刚才听到了什么?”
  “妈妈,我什么都没听到。”
  她夸我乖,揉了揉我的头。
  可是她永远不知道,那天我盯着头顶的伞,想把它戳个洞,上面是骄阳似火也好,是泥泞污浊也好。
  流下来。
  让我看看。
 
 
第7章 温锁
  高二暑假,我回到了浙江,去五芳斋吃了两只大肉粽,吃着吃着眼睛发酸,好想念北方的煎饼果子。
  我问阿姨多要了两张纸,转头的时候有人叫我米米,是沈叙。
  “嫂子。”
  她要跟我拼桌,周屿焕在点餐,两人几乎没有沟通,他就知道她喜欢些什么。
  小馄饨,不加葱。
  他吃的是蛋黄粽,我见到蛋黄粽就想吐。
  “你转回来念了是吧?”
  “嗯。”
  “那我们就能经常见面咯?”
  “是。”
  她在笑,搅动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他拉住她手腕,用纸巾把溅出来的汤汁擦掉。
  我咬了一大口肉粽。
  噎。
  没过一会儿她邀请我一起玩,我认生,就说不,她说那下次一起玩儿。
  怎么会有人这么有活力呢?
  我看向周屿焕,知道了,被他养的。
  但是我回:“再说吧。”
  这三个字,丝毫不给人面子,我是在吃完最后一口粽子的时候才察觉过来的。
  那时候沈叙敛了一点笑,而周屿焕因她这失落的表情朝我投了一眼。
  没什么情绪。
  可就莫名地勾起了我强压下去的记忆。
  我躲在柜子里所看到的那个眼神。
  此时,由无声的沉默,再次过渡到我的眼前。
  我感觉被威胁了。
  于是,我把原本要挪开的目光折回去,直视他。
  傍晚的阳光正好照了进来,打在玻璃门上,又折回我们中间。我看见他眼眸偏棕,看见他睫毛的阴影投在眼睑下方,看见他眼里的我。
  我想起物理老师讲过的电流,我此刻感觉到了。
  于是我低头。
  在沈叙的笑声再度升起的时候,这个夕阳里的对视,将没有任何意义。
  .
  那个暑假,我绕了很多地方,去了豫园,在光启南路那边吃了山东水饺。去了田子坊,我只在那里看见过东北大板。去了乌镇,特意等到晚上,把江南水乡的建筑拍给小胖和顾江述。
  他俩说要来。
  但等到开学,也没见到他们的人影。
  我在杭州没朋友,这种现状在我去了一所不入流的学校之后变得更惨。
  没几个优等生愿意跟这样的学校扯上关系。
  .
  九月底,我妈瞒着我参加了一场聚会,但中途因我外婆打电话强烈要求她把我带上后,我也参加了那场聚会。
  在周屿焕家。
  我见到了一些我并不熟悉她们也并不喜欢我的阿姨,还见到了一些断联后就不想再跟我扯上关系的她们的孩子。
  我妈并没有把我领到她们面前,把我带来已经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外,她经不住那些阿姨对我假笑而我根本懒得回笑的打击。
  我独自坐在二楼的休息阳台,听着外面传来悠扬的古典音乐,甜点的香气顺着没关严实的门缝儿溜进来。
  我捂了捂胃,想起昨天打了一晚上游戏,早上蔫蔫地让外婆给我做点好吃的,我中午过去吃。
  外婆说今天要带外公去康复医院,让我跟我妈来。
  我拒绝了。
  拒绝得特别快,特别明显,但显然快不过外婆的老年机,当我被挂又再次回拨的时候,她说搞定了。
  她一直想办法修复我们的母女关系,可效果甚微,我希望她有一天能看出来。
  香气还在往房间飘,我的肚子却并没有反应,因为做甜点的那个阿姨在我上楼的时候瞥了我一眼,又特意聊起了升学话题。当我在拐角处消失的时候,楼下热烈地讨论起:xx家的考上了xx大学,xx家的又获得了全校第一,xx家的甚至被保送了。
  这个话题不知道延续了多久,直到我收到我妈的消息。
  【别下来。】
  我把门彻底关紧,隔绝了香气,也送走了最后一丝食物的味道,我不觉得饿。
  我只觉得,这一天就他妈这么白白浪费了。
  .
  阳台上养了许多花,每株花都用统一的花盆放着,花店老板没这么细心,所以这些只能是被买回来后,有人二次装换的。
  墙壁上有一排欧式吊篮,里面放着各种种花需要的工具,铲子、营养土、浇水壶、喷雾壶、修枝剪......
  真有耐心。
  而种花这种事根本不会在我家出现。
  我逐一排查哪些是我认识的花种,这时门开了,我回头,是沈叙的母亲。
  外面的音乐和人潮因她的动作而短暂地闯了进来,又因她随手关上门而止步于门外。
  她来这里上厕所。
  贵妇上厕所显然没那么简单,她先是从外面的餐桌上抽了几张纸,带到洗手台,用洗手液把手洗干净,再用纸巾擦干。
  洗得极其细致,我心里已经默念到301个数。
  终于洗完,她用擦手的纸巾放在门把上,推开,再关上。
  紧接着,我听见了冲马桶的水流声,而十几秒后,她才从厕所里出来。
  又重复了一遍她进去前的动作。
  这些我妈不是没教过我,只是我性子急,上厕所这种事不能优哉游哉地来,我会尿裤子的。
  她说:“卫生很重要。”
  我说:“我知道,我有洗手。”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一家大型商场里,她再一次被迫带我出行,却埋怨我上厕所时给她丢了面子。
  那时洗手台有人在排队,而按照她的规定来,我洗个手就得五分钟。所以我一分钟解决的事,让她出了厕所之后,还对我喋喋不休。
  “沈叙就能做得到。”
  “我不是沈叙。”
  “那你就去学!”
  这是那天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应了一句,也藏了一句。
  应的那句是“知道了”。
  藏的那句是“但我学不来”。
  .
  沈叙母亲从洗手台出来,看见了我,这种微妙的对峙随着她关门而消失,我朝楼下看,泳池旁多了两个人。
  周屿焕,还有另一个我已经叫不上名字的男生。
  两人靠在躺椅上,那人戴着墨镜,周屿焕戴着帽子,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圆盘,那人放在腿上滚了两圈,周屿焕拿在指尖颠了两下。
  他们侧头交谈,那人的声音有些大,我听见了几个关键词,并看了眼他手上的烟盒,这烟盒里的东西是他们的赌注,谁输了给谁。
 
 
第一回 合,那人指了指躺椅旁边的一条白色线条,随后站在线后侧,弯腰,打了三个漩。
  周屿焕稍微坐起了身,看着不太想参与,但也不想扫兴的样子,随手往泳池一扔,两个漩。
  那人兴奋地拍了下大腿,伸出两根手指,示意还有两个回合。
  第一轮赢了,他好像很爽,笑个不停,站在白线后侧,又把圆盘甩了出去,三个漩。
  然后回头看了下周屿焕。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感觉一定很欠揍,因为周屿焕下一秒就站了起来,飘着的神儿全收了。他穿着黑色T恤,灰色五分裤,拿着圆盘站在白线后侧。
  微弱的阳光顺着遮阳棚打下来,在他头顶聚成一个个微小的光圈,他半侧着身往后仰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他的身边从不缺女生。
  然后水面上飘出了五个漩。
  池水明明没有多高,我却感觉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侧了侧,眼神的余光留下了他的影子。我细细推断着我对他的了解,永远有鲜明的目标,永远知道自己该从哪方面努力,在别人持着鲜有的资本在同学堆里炫耀时,没人知道他的家底。
  那不是他社交的手段,他这种人,凭着条理清晰的逻辑和常年霸榜的成绩就能让你服。在这个情窦初开的时代,没什么比让你服还勾人的事情。
  而在这个群花环绕的时代,他选择了沈叙。
  .
  三个回合后,那人输了,一脸气馁地把烟盒往口袋里放,周屿焕却冲他招招手,他惊愕之后立即给他。
  他并没有立即打开,把烟盒放手里转着,一脸赢了游戏但毫不上心的散漫态度。
  从这个角度,我能看清他的发丝在微风下左摇右摆,转着烟盒的指关节不停地动,以及黑色T恤不停起伏的皱褶。
  那天阳光不热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捕捉得这么细节。
  可能是因为泳池离阳台并不远。
  也可能是因为,他回视了。
  他是在听着友人说话的同时,笑了一下,眼神朝不远处瞟,再漫不经心地转回来。
  转到我这儿。
  我的喉咙像是一下子被卡住了,呼吸就这么停滞了三秒钟,直到他再次漫不经心地看向烟盒,朝友人一挑,指尖在上面磕了两下。
  说的什么我并没有听清。
  但是我清楚地感觉到,我饿了。
 
 
第8章 沈叙
  当然,夜游杭州这件事最后没做成。
  此时凌晨两点,我们一直往前走,渐渐走到了热闹的地方,灯光交织,夜宵店开着灯,三三两两的人坐在玻璃门里面,举杯交谈。
  周屿焕没说话。
  在我想一出是一出的计划里,他经常不说话。尽管我知道我突然的决定可能打乱了他的时间表,或者让他今晚堆出来的习题放到下一个他休息的空隙里做。
  但我还是要求了,因为他从不会拒绝我。
  夜风很凉,我深深吸了几口,是自由的味道。不过这种自由并不纯粹,因为我控制不了那不断行走的秒针。放飞自我和自我约束这两根弦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拉来扯去。
  头疼。
  我不得不考虑我妈万一今天破例查房,我如何面对。
  “回?”他看着我。
  我把手揣进口袋里,脚踢着地面,这些升起的灰尘像是我脑海里细小的声音,它们不断地诉说我的真实想法,可以的,叛逆一点。但每每在我真正下定决心前,它们又轰然而散。
  我也只敢反抗到这里。
  于是我回家了。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妈就给我制定了一系列规矩,不能在外面过夜,不能跟长辈顶嘴,不能说脏话更不能打架。
  事无巨细,一一俱全。
  包括洗手吃饭上厕所。
  我在这些规矩里长大,它们像是一层无形的网,随着我的身高而不停上移,我曾试图闯出去过,但每次高高升起的对抗想法都在她心知肚明的表情下逐渐崩塌。
  所以像偷偷去泰山这种事,我再也不敢了。
  那个晚上,我把窗帘打开,从窗口盯着这座城市,一直到六点,我上床假寐,我妈会在半个小时后过来叫我,而我不能让她看出一点我一夜无眠的痕迹。
  也算是夜游杭州了。
  只不过我被锁在了笼子里。
  笼子狭小黑暗,没有出口,我妈在夸我礼貌懂事的同时,却不知道我已经被笼锁压得胆小又懦弱。
  所以我在高二那年,做了一件错事。
  那年周屿焕顺利地考上了他想去的学校,每周末会回来检查我的作业顺带问我近期的成绩,我告诉他我稳步上升着,转头就把一叠考得极差的试卷撕进垃圾桶。
  我只保留体面的。
  这是我在一群家长聚会里找到自己突出的方式。
  每一代人都会经历这么一种时刻,成为家长嘴里的利器,供她们在公开场合厮杀。
  成为胜者的那一天起,就永远掉不下来了。
  她们的聚会虽充满刀光剑影,但方式还算温和,直到有一天,从某个家长的嘴里吐出“温锁”这个名字,她被当做反面教材在家长圈里反复品酌,从家世到父母,从学习到为人。
  没人了解她的,可她们还是得出一个结论:她可能不是个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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