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谢明舒陆续给她讲过的许多经历,林念一面心疼她,一面又越想越气,忍不住叉着腰骂了一句:“呸,渣男!”
谢明舒还没有说什么,原本一直靠在沙发上的秦嘉娴腾地一下站起来,用力眨着眼在房间里搜寻:“渣男?哪儿有渣男?渣了你们俩谁?念念姐你说,看我不抽死丫的!”
她刚才开了一路车,吃过晚饭有些犯困,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听见渣男这两个字却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立刻像打了鸡血似的清醒过来了。
不同于林念,谢明舒是在意大利的语言学校读预科时才认识了她。后来虽然去了不同的学校,但两人的交情一直维持了下来。秦嘉娴生性直率,最是嫉恶如仇。
谢明舒感动又无奈,只得再一次向她们解释:“他要是知道了还不想负责,那肯定是渣男;可是他又不知道,那时候都分开了,我就没告诉他。”
秦嘉娴还是一脸不忿,嘟囔了两句,林念也说:“我们这不是心疼你吗?”
谢明舒笑着跟她们各自抱了一下:“好啦,那些都过去了,我真心地谢谢你们。”
时间已经不早,她们也不准备多留。临走时,林念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问:“这么些年,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往后就不走了吧?”
谢明舒摇头:“不走了,我早就念完了学位,容容今年也要上小学了,正好留在这边。”
林念顿时兴奋起来,开始盘算过几天要带着谢云馨去哪里吃什么好吃的。谢明舒等到她们的车拐弯看不见了,才默默关上院门。
她原本是打算在国外待上一辈子的,可是这些年的漂泊却让她渐渐悟到,她还是渴望回到故乡。让她作出决定的导火索,就是云馨在学前班里受了当地小孩的欺负,而主管的老师有意无意地偏袒着本地人,将她们母女排除在“平等”的特权以外。
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不管她在这里住上多久,在别人眼里,她还是个异乡人。他们把她拥有的一切都归结为本地人的施舍,又在出现利益纷争时毫不犹豫地指责她,占去了别人本来可以拥有的资源。
她含了几分怨怼想,既然如此,那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又何必为了别人可能怎样看她,就委屈自己和女儿呢。
到新家的第一晚,谢明舒睡得很不安稳。
她梦见母亲靠在病床上,把她和哥哥叫过来,说想听他们念书。他们俩找出本儿童图画书,各自拿着一边书页,齐声念给母亲听。母亲难得有那样好的兴致,也不嫌他们吵,只含着一抹温柔的微笑,眼神来回看着他们俩。念着念着,母亲忽然偏过头,像累了似的,慢慢闭上了眼睛。
等父亲带着医生进来,正撞见守在门外的他们。哥哥拉着她邀功似地说,妈妈睡着了呢。
父亲向来是极和蔼的,俯下身摸了摸他们的头,夸他们乖。他们引着父亲和医生来到病床前,哥哥比她走得快些,一声“妈妈”戛然而止,转身惊恐地想要阻止她。
可是已经晚了,谢明舒握住了母亲发凉的手指,她惊慌地一松手,母亲的手臂直直落下来砸在床沿上,而母亲仍旧闭着眼。
父亲俯身揽着他们,三个人都在发抖,却仍含着一丝希望。医生结束了检查,转身向父亲摇头,面带歉意。父亲揽在他们肩上的手臂也慢慢滑下去,脸色一分分变得苍白,两个孩子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谢明舒在真切的哭声中惊醒过来。这几年,女儿的病已经没什么大碍,她连梦都做得少了,常常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醒来只觉得头脑混沌,什么也记不住。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年他还叫做谢明宇,是她父母的养子,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工作,他们相互扶持着磕磕绊绊地长大,曾经离得那么近,终于还是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她打开灯,手指在床头靠背上随便划了几道,不经意地就写下了许成熙三个字。靠背是绒面的,字迹印在上面清晰可辨。谢明舒沉思了一会儿,才恍然醒悟过来,慌忙将那几个字抹掉了。
没过几天,还没等她们调整过来时差,谢云馨突然发起低烧。因她从前患过心脏病,谢明舒在这方面一向注重,坚持带她去了医院。
国内的医院就算人再多,比起国外还是高效快捷了不少。她挂完号,带着女儿等在候诊区。发烧的谢云馨也没了平时的活泼劲,蔫蔫地靠在妈妈身边,谢明舒心疼女儿,不时伸手拍一拍她的肩膀。
等的时间长了,谢云馨闹起小脾气,不爱喝白开水,哼哼唧唧地想要喝饮料。谢明舒记起一楼有个自动售货机,便带着她下楼去买。
她将女儿抱起来,耐心地让女儿挑了一个,投过币,俯身去取饮料。
直起身的那一瞬间,谢明舒从售货机旁边的镜子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穿休闲西装的男人扶着一位穿病号服的老人慢慢往前走,身后还跟着护工。
老人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拍着身边男人的手背絮絮道:“成熙,你这么忙,刚从外地回来没两天,难为你还特地往我这儿跑一趟。你们这个年纪正是该打拼的时候,我们这些老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自己多保重,少给你们添点麻烦。”
老人的样子有些熟悉,像是从前在电视上见过几次。
他旁边的男人微微欠身,笑着说:“您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做小辈的,来看您是理所当然。”
他的声音颇有磁性,如此空洞的客套话被他一说也动听极了。
谢明舒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去。握着女儿娇嫩的小手,她才觉得纷乱的心绪渐渐定下来。她牵着女儿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像要落荒而逃似的,谁知忙中生乱,谢云馨手上一松,饮料瓶就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老远。
谢明舒只得带着女儿走过去,谢云馨从保洁阿姨手里接过饮料瓶,脆生生地说了句:“谢谢阿姨。”
保洁阿姨是个热心的,连连夸她有礼貌。
不远处的老人也注意到了她们,随口笑道:“这小姑娘,看着就招人喜欢。”
许成熙循声望去,在看到女孩侧颜的那一刻陡然睁大了眼睛。他立刻向周围寻找孩子的母亲,然而谢明舒已经在他看过来的前一刻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老人察觉出他停下脚步,不解道:“怎么了?”
“没有,您小心脚下,”许成熙很快恢复过来,彬彬有礼地解释,“我爸本来还说今天要一块过来看您,没想到昨天下了半夜的雨,我爸又犯了风湿,就让我先过来看看您。”
纵使她越走越快,那声音还是成了魔一样,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
作者有话要说:
8/12修文
第3章
儿科的专家大夫尽职尽责,虽然谢云馨只是低烧,但看过既往病史后,还是开了几个单子要她先去抽血化验。谢云馨最怕疼,听见要扎针,顿时哭得地动山摇。谢明舒好说歹说,费了好大劲才哄着她过去抽血。
偏偏那护士手生,一针扎进去却不见出血,连扎了好几针,总算凑满了两管血。
走出抽血室,谢云馨捂着胳膊上好几个针眼哭得抽抽噎噎,谢明舒自己都心疼得快要哭出来了。她俯下身给女儿擦眼泪,嘴里一叠声地夸着:“容容真是勇敢,妈妈像容容这么大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坚强,等一会儿看完了病,妈妈带你楼下去买糖吃……”
一只手就在这时候伸到她和女儿面前,手掌温厚,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她极熟悉的。
只不过此刻,那手心里放了一块巧克力。她听见那人的声音,也是带着一种熟悉的温和:“小朋友这么勇敢,这是奖励你的。”
谢明舒慌忙直起身子,对面的人望着她,声音极轻地叫了一声:“明舒。”
儿科的抽血室恐怕是整栋楼最热闹的地方,不时有哭闹挣扎的孩子和筋疲力竭的父母从旁边经过。他的声音不大,可是离得太近,她自然不可能没听到。
一瞬间,她像定格似的愣在了原地,甚至不记得跟他打个招呼。他也不生气,就这样摊开手掌站在她们母女面前,颇有耐心地等待着。
谢云馨这个小馋猫看见好吃的,立刻连哭都忘记了,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巧克力。看母亲没有反对,便伸手接过来,仰起还挂着眼泪的脸朝他笑道:“谢谢叔叔。”
女儿的声音再一次点醒了她,谢明舒深吸一口气,仿佛给那个怯懦的自己套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她绽开一个堪称完美的笑,礼节周到,向他点头:“哥哥。”
她没敢去看他什么表情,只是在心里庆幸,他们之间尚存在着一层没有血缘的兄妹关系。不然此时此刻见到他,都不知道该怎样称呼。
许成熙一直看着她。眼前的人比从前瘦了许多,从少女时代就让她无比头痛的婴儿肥彻底消失。若说还有什么没变的,就是她温柔的神情和微笑时眼中浮现出的淡淡笑意,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
她穿了一件深红色的毛衣,配着黑色的牛仔裤,浅咖啡色的大衣随意搭在手臂上。那样或浓烈或深沉的颜色,也被她穿出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九年过去,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敛去了从前那种生涩可爱,又为她沉淀出一种更为温婉娴静的气韵。就像宣纸上一株开在水边的桃花,就算只有寥寥几笔,展开卷轴时也仿佛能觉出柔柔花香萦绕在鼻尖,天然便有一种古雅的美。
纵然不是什么倾城国色,也能在百花齐放的春天占据了一席之地,让人一眼望去,便格外难以忘怀。
只顾这样想着,他也愣在原地,手上早就空了,却不记得收回来,只是摊开空空的掌心横在那里,像是要找她讨回什么东西似的。
谢明舒顿了顿,伸手扶着女儿的肩膀,泰然自若地说:“今天第一次见面,我介绍一下吧。哥哥,这是我女儿。”
许成熙这才不自然地抽回手,目光慢慢移到了她旁边的女孩身上。女孩正小口小口地吃着巧克力,见他看过来,有些羞涩地朝他笑:“叔叔好。”
女孩同她长得极像,方才吸引了他的目光也是这个缘故。他弯下腰,对女孩笑道:“你好。”
谢明舒面色微微一怔,随即耐心地对女儿说:“容容,妈妈的哥哥,你该叫舅舅。”
女孩便乖乖改口:“舅舅好。”
“真乖,”许成熙伸手摸一摸女孩柔软的额发,目光中有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疼爱:“你叫容容?”
谢云馨点点头,他又问:“那你大名叫什么?”
“云馨,”谢明舒脱口而出,停顿片刻还是补充道:“谢云馨。”
听到孩子的姓氏,许成熙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尽管他尽力掩饰,谢明舒仍旧一眼看出来,他仔细打量着谢云馨,似乎是想从她身上看出点什么。大约是很快意识到这样不甚礼貌,许成熙收回目光四周看了看,试探着问:“这里不好停车,孩子爸爸……是在外面等着吗?”
“他还在国外,”谢明舒含糊着说。
这个话题想来是不易进行下去了,许成熙又问小姑娘:“容容今年几岁了?”
谢明舒正要代答,忽然又改了主意,转向女儿:“舅舅问你话呢。”
女孩细声细气地说:“我五岁,再过三个月就六岁啦。”
“六岁了啊……”他的目光一点点从女孩身上剥离,转而看向她,神情也平静下来,定格在了一副久别重逢的兄长模样,关切地问:“那今年是不是该上学了?”
“是,九月份就该上一年级了,”谢明舒腾出一只手拢了拢头发,她知道他想问什么,在他开口前抢着补充:“学校已经找好了,过阵子去办手续就行。”
许成熙果然像是被噎了一下,还是问:“是哪个学校?”
“就叫润和学校,”她已经从原本的情绪中抽身出来,从容笑道:“虽然是民办的,不过我也跟不少人打听过,都说前几年换了校长之后评价很不错。”
“这个学校确实挺好的,”他仿佛不经意地问:“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在一个油画工作室,还是老本行。”
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这样好,全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帮忙的空间。许成熙默默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沉默着。
女孩吃完了巧克力,不知道是不是怕生,竟一点都不闹,安安静静地玩起衣服上的蝴蝶结。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你是什么回来的?”
“刚回来,也没有几天,”谢明舒轻描淡写地说,“今天真是巧,早上看容容有点发烧,就想着保险起见,还是带她过来看看,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
“现在虽说是春天了,早晚还是挺冷的。孩子这么小,多加点衣服保险,别冻着,”他十分细致地叮嘱,犹豫片刻,迅速地望了她一眼,又低声补充:“你也是。”
她心里一震,却落落大方地朝他笑道:“谢谢哥哥。”
许成熙默数了一下,这是她今天第四次这样叫他。
秘书梁栋恰在这时候急匆匆地闯进儿科诊室,看见她也愣住了片刻,迎上去赔笑着叫了声“谢小姐”。谢明舒倒还记得他,见他手上的戒指,问起他什么时候结的婚。梁栋有些不好意思地答了,她便也真诚地恭喜。
说话间,梁栋几次偷偷打量着他的神情,脸色是肉眼可见的焦急。许成熙自然知道原因,距离董事会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他还在医院里,再不走恐怕就要赶不上了。
他心里都明白,可脚下偏就是挪不动步子,情愿一句话都不说地耗在这里。
旁边的一扇门忽然推开,护士手里拿着一沓病历本,大声喊了句“谢云馨”。谢明舒赶紧应声,牵起女儿的手向他告辞:“容容还得去做另一个化验,我们就先走了。”
“明舒……”他猝然出声叫住她,见她回头,却一时语塞。犹豫了片刻,才郑重地说:“你刚回来,要是有什么麻烦的事,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记得告诉我。”
她明媚地笑了笑,再一次对他说:“谢谢哥哥。”
医院的电梯人满为患,他们等了两趟,门一打开都已经是满员。梁栋急得头上直冒汗,只得到处去找扶梯。许成熙一路上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并不说话,就跟着他一层层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