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叹了口气,推心置腹地说:“我都七十多了,活了这么大岁数,也算够本了。要说现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就是你了。我的那些老伙计们,孩子一个个的都成家了,唯独你,这么些年了都不肯安定下来。你不喜欢姚家那姑娘老上咱家来,可是人家愿意来看我,说明人家对你上心。爸是为了这个才看重她。”
姚慕仪对他上心,可真是个笑话。
许成熙与父亲对视,老爷子难得姿态诚恳,却看不到一点悔意。他忽然觉得这番说辞十分讽刺,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无言的疲惫。他闭了闭眼:“爸,这事再说吧,现在您的身体要紧,我也没那个心思。”
这话正中老爷子下怀,便伸手擦了擦眼角,继续说:“爸的身体自己知道。成熙,你哥是早没了,爸现在只有你一个亲生的骨肉。当时听见大夫说体检结果不好,就想着,唯一遗憾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抱上孙子……”
“爸,”许成熙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再小的孩子也是人,那是条活生生的人命,不是个买来的玩意儿,您说抱就抱。”
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无奈。
他几乎是大逆不道地想,父亲所想的只是抱上孙子就满足了,而后这个宝贝孙子和所谓的家庭、几十年的责任,却只能由他来承担。他不是害怕经营家庭抚育孩子的重任,而是害怕从一开始就没有爱,只剩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责任。
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愤,仿佛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一眼看到了尽头。
更何况,父亲是没有多少时日了,若只为了在父亲的最后时光里满足这愿望就匆匆结婚生子,岂不是要害了那没影的孩子一生。
老爷子静默了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没有再劝,甚至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疾言厉色地指责他得寸进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父亲的关系就从父亲单方面的命令变成了暗中的较量和试探。老爷子会像对其他人一样在无数小事上挑他的刺,敦促他去赴哪家姑娘的相亲宴,却没有真的像从前逼他离婚那样,再逼着他去结一次婚。
屋子里忽然沉寂下去,许成熙甚至能听见继母从阳台悄悄走过来的脚步声。半晌,老爷子终于平淡地说:“下礼拜别过来了。礼拜六是你妈忌日,今年我是去不了了,你代我去给你妈上柱香吧。”
也只是母亲和大哥的事,是至今仍旧能让他无法辩驳的。
周六是个阴天,谢明舒记挂着天气预报说的下午有雨,一早上跟去外地参加夏令营的女儿通了电话,便驱车开往房山。她心里有事,一不留神就走错了路,本来一小时的车程硬是开了快两个小时才到。
因不是清明这样的大日子,墓园里没有几个人,于苍松翠柏中显出一种格外的幽静。谢明舒顺着墓碑一排排找去,目光终于锁定在一个角落。那里比起前头密密麻麻的碑林空旷不少,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两座并排的墓碑后。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许成熙回过头去。因是前来祭拜,她穿了一身黑色的休闲装,打扮得简单利索,望着他盈盈一笑。他心里猛地一颤,随即愧疚于这不合时宜的心动,转头看向墓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是今天?”
“之前跟周阿姨聊天的时候,听她说的。”谢明舒说着,弯腰将手中的鲜花放到他母亲的墓前,双手合十对着墓碑鞠了一躬。
许成熙看着她,目光复杂:“妈当年……我没想到你还特意跑一趟。”
谢明舒退到跟他并排的位置,微微一笑:“毕竟逝者为大。就算是寻常的长辈,我也该来上一柱香。何况没出事的时候,伯母总归对我不错。这些年我一直在外,现在回来了,就理应来看看。”
其实过世的许老太太是个颇有教养的旧式女人,直到最后,也没有对她说出过太多难听的话,甚至平静下来以后,待她比原本还要客气了几分。可是那种客气又不同于以往,剥去表面的礼数,底子里都是森冷的疏离,刺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点头:“一定会的,我代妈谢谢你。”
因为长子早逝,墓碑是以他父亲的口吻立下的,十分煽情地冠上了“爱妻”的称谓。谢明舒一字字读着,忽然发现她已经想不起这位前婆母的样貌。
一阵沉默过后,她慢慢地说:“其实我也是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忽然觉得,好像有些能理解伯母当年的心境。”
他转过头去看着她,有些意外:“这怎么讲?”
谢明舒坦然一笑:“说实话,如果是我现在遇到差不多的情况,就算知道我女儿有错在先,我也不敢保证我就能那么理智,一点都不迁怒于别人。伯母当时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又不能恨你,就只能恨我了。”
但她明白,即使过去了数年,她能给出的也只有理解。至于原谅,那是另一回事。
她想到这里便无奈地一笑,继续说:“不如今天在这里,咱们就跟伯母和大哥把话都说开。伯母是个明事理的人,现在既然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她老人家如果泉下知道,想来就不会怪罪我了。往后你也就不必……”谢明舒抬眼,正对上他隐忍的目光。她心里猛地一跳,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别过头,轻声说:“……不必总是心怀愧疚。”
不管是对故去的人,还是对当年无辜蒙冤的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许成熙忽然开口:“可是哪里有那么简单。妈一直都恨我。临去世的时候,都不愿意原谅我。”
当年大哥在滑雪场上出了意外之后,他跟着提心吊胆了许久,好在母亲并没有过多地怪罪他,甚至在父亲责问他的时候,还帮他讲过情。
你也别怪成熙,这都是意外。他记得母亲这样说。
或许是因为那时哥哥虽然陷入昏迷,好歹还活着,母亲总归还有几分希望。正因为如此,当这希望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坠地,母亲就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绝望。
明舒走后他大病了一场,出院后头一次去探望父母,正巧碰上母亲在佛前敬香。他不敢打扰,正要离开时,母亲已经回头看见了他。
母亲没有跟他说话,连目光都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可他分明从那怨恨的目光中读出了一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那一瞬间,他才明白母亲究竟有多恨他。
第39章
原本母亲身体还算不错,可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自从失去了大儿子,好像也没了往日里的心气,唯有在佛前诵经和每月往寺院去听讲经的时候才能提起些精神。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到第二年暮春时分,母亲忽然说梦见了他死去的哥哥,不管他怎么劝,仍坚持要去寺里为爱子做场法事。
那时才下过大雨,父亲又犯了风湿不能动弹,他想要陪着母亲上山,也被母亲断然拒绝了。他不敢坚持,只好在山下苦等。结果直到傍晚,母亲才被庙里的居士们用担架抬下来,说是山上路滑,母亲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落,当时人就晕了过去。
母亲经过这一场折腾,身体也越发衰弱,没几个月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还记得最后那天,母亲难得精神好些,将家人都叫到了身边。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预感,也跟着凑在后面,听母亲先对父亲说:老头子,你那风湿往后自己多注意着吧。又把杜平越叫过来说:你是哥哥,在外面要照顾好妹妹,在家里有什么事你也让着她点。接着嘱咐许安南,你是大姑娘了,往后得学着文静些,别整天跟你哥打打闹闹的。就连当时还是保姆的周阿姨,老太太也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蕙兰,往后这家里老的小的就都拜托你了。
周蕙兰连忙答应下来,等老太太说完便让出床边的位置,又向他使眼色。他也鼓起勇气,走过去半跪在母亲床边叫了声妈。
许成熙声音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最后才垂下眼帘,轻声说:“妈一个个叮嘱他们,我以为妈好歹也会跟我说两句话,可唯独到我的时候,妈闭上眼,把脸转过去,看都不想看我。我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妈跟我说话,还是安南先发觉,妈已经去世了。”
或许没在临终之际诅咒他几句,已经是母亲对他最后的温情了。
自母亲过世已有八年,可时至今日,每当他回想起来,心中仍有些不是滋味。直到看见谢明舒震惊又心疼的神色,他这才从伤心中醒悟过来:“抱歉,我说这些,不是故意想博得你的同情……”
“我明白,”她连忙打断他的自责,想了半天也只好安慰道:“伯母那时刚失去一个儿子,一时半会儿心里那道坎过不去。你也是她的孩子,她不会真的记恨你。”
许成熙勉强笑了笑:“但愿吧。”
谢明舒望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又安慰了几句,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逝者已矣,节哀顺变”之类的老话,她自己也明白这话对他实在是徒劳。他只是点头,转头看向母亲和哥哥的墓碑,发觉香炉里的香要燃尽了,便重新燃起三支线香。
起风了,谢明舒轻轻捡起一片落在他背上的树叶。手一松,那叶子就飘飘忽忽地落到地上。天色越发暗了,她估计他还有些话想要单独同母亲和兄长说,便说:“那我先走了。”她看了眼天色,终究不放心地叮嘱道:“我来的时候听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暴雨,这边又都是山区,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他慢慢站起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里那种温和从容,只是显得有几分疲惫:“我知道了,多谢。我还得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不送你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谢明舒坐进车里,刚才他那副颓然哀伤的神情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狠狠地一锤方向盘,随即疼得甩着手倒吸了几口气。
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也并未再娶,许成熙虽然没有对她提起过,但她明白,当年他回来的时候,对那位传说中端庄贤惠的亲生母亲充满了向往。只是许老太太向来冷静自持惯了,跟家里的晚辈们都是淡淡的,对从没长在身边、那时又已经成年的他就更做不出什么慈母样子。时间一长,他也就放弃了。
她能理解老太太在真相未明时对她的迁怒,却在心里为他不平,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可老太太临死,还要给他留下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忽然想去质问他的父亲,你们将他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又不好好待他。
这个念头涌上脑海,谢明舒这才明白自己愤怒的根本原因。她疲惫地闭上眼睛,缓缓舒了口气,等心绪平静下来,才发动了汽车。
回去的路上就下起了雨,幸好她有了来时的经验,总算没走错路。离家只有几公里的时候,前面的路上出了事故,她只得打开交通广播收听实时路况,一边冒着大雨绕路。
主持人播完了路况,又开始转播各区的洪涝灾情,着重报道了受灾最严重的房山区的情况。谢明舒不知不觉听得入神,心里强压着的不安渐渐蔓延,直到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鸣笛,她才意识到前方的信号灯已经转绿。
开过了路口,她干脆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位,深吸一口气,终于拨通了一串号码。那天梁栋来工作室送东西时,当着她的面,在前台登记的是他的名字和手机号。她只看了一眼就足以确认,他的私人号码仍是从前的那个。她没有刻意去记得,那号码却仿佛印在心里,这么多年从来都不曾忘记过。
提示音响了几声,电话终于接通,她这才松了口气:“成熙,是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雨声:“明舒,怎么了?你现在到家了吗?”
“快到了,就几分钟,”她看了眼天色,试探着问:“你到哪里了?”
“我刚从山上下来,再开一段就上高速了,很快就能到家。”
他那边信号时断时续,谢明舒听得心都提了起来,语速比平时快了好些:“我刚听广播说,房山那边受灾最严重,而且那里多山,下大雨容易山体滑坡,你开车一定要小心,看着点周围的情况。”
他愣了片刻,仿佛轻轻地笑了一声:“好,我会的,多谢你。你也注意安全。”
“我没事,”她强调着,仍不放心道:“那你回到家跟我说一声。”
他仍旧安抚般地答应:“好,我知道了。”
谢明舒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那样熟悉的感觉让她回想起她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他第一次被哥哥带着去外地考察,她去车站送他,一边给他整理衣领一边叮嘱:你忙完工作就多休息,不用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话说得体贴,可是看见同行的几位美丽干练的女同事,她心里到底有些别扭,凶巴巴地补充:但是你不许忘了我,每天都要想我。
她难得幼稚一回,那时他也是这样,脸上忍着笑,声音里却全都是笑意,像哄孩子一样答应她,又说了许多保证的话,直说得旁边的女同事们都瞧着他们笑起来。她羞得脸都红了,他却趁着大家不注意时转过去,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谢明舒迅速将涌上脑海的往事压回记忆,声音恢复了平静:“那你开车多注意,我就不打扰你了,这就挂了吧。”
“……好。”
他虽然答应了,电话却仍通着,嘶嘶的电流声反衬出他们的沉默。谢明舒等了几秒,着急道:“你怎么还不挂电话啊?”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正要挂电话,他却叫住了她:“明舒。”
“怎么了?”她问。
他仿佛字斟句酌地说:“没事,还是想多谢你今天……”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猛地砸在地上。谢明舒急得拔高了声音,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问:“怎么那么大声音?出什么事了?你有没有事啊?”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起初她还能隐约听到说话声,急得直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没事吧?”
她不知重复了几遍,电话却毫无征兆地断了。她锲而不舍地再打,这回干脆连电话也接不通了,只有礼貌而冰冷的女声,一遍遍地提醒她“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她慌忙打开广播,然而听到的最新消息却更让她放心不下。她的手原来颤抖得这样厉害,不得不紧紧握着方向盘,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是脑子里仍旧一片空白,仿佛只剩下一个念头。
雨势越来越大了,急而重的雨丝连成了线,银鞭似地抽在挡风玻璃上。谢明舒将手机架好,开到最近的路口掉头,顺着原路往回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