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书帖
入夜后,徐常容向离善朴道别,回到萼州城外的客栈去住,离善朴知道他自在惯了,便不留他,亲自将他送到离府大门口。
刚回房,泓澄来敲门,似乎有些犹豫,半晌才开口,“公子,唐姑娘遣人来,说想要一本您写的书帖。”
“书贴?”
离善朴嘴角微弯,披了件斗篷,亲自去书房挑选了一本他写的诗集让泓澄送出门,再问问唐棣的身体恢复的如何。
泓澄略有些迟疑,躬身领命出去,离善朴随后走出书房,站在院子中等他。
直到他回来,说唐棣烧已经退了,只是脚上的伤还需要养些日子,离善朴神情和悦,微微点头。
院子里月色如银,树影婆娑,他已经许久没有赏月听风的雅兴,任凭寒风吹透衣衫,也迟迟不愿回房。
唐棣之前睡了太久,走了困,再加上期待着离善朴的书贴,直到深夜仍然睡意全无。
好容易等到占五回来,葫芦开门接了书帖送过来,唐棣急的一把夺过,见是一本薄册子,封面上只简单的写着“景物集”三个字,字体苍劲有力,并不像他的人看起来那般温润。
唐棣眉眼弯弯,放在腿上一页一页翻看着。
整本诗册都是写景致的,以松柏为数最多,或壮阔明朗,或优美静逸。
唐棣在感叹他的诗才之余,心中不禁有些失落,忍不住默默抱怨,送给我的书贴,里面竟然全部都是山水树木,真是块木头!
她合上诗册,一脸无奈。
唐棣让葫芦扶着她单腿跳到桌边,趴在桌上执起笔,照着他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到天明时,已经写了厚厚的一摞纸。
一切准备就绪,她端坐好,柔软的笔尖在信纸上扫过,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看着信,捂着嘴笑出声来,把信塞入信封,在右下角绘上一支兰花,命占五送去给离善朴。
晌午前,泓澄接到了门仆递进来的信封,看见上面绘着兰花,知道是唐棣送来的。
站在书房门口犹豫不决,半晌才推门进去,把信封拈在手里,不知该不该交给离善朴。
离善朴放下手中的军报,抬头看着他,瞥见他手中的信封,上面绘着的兰花与油纸伞上的那朵如出一辙,含笑着伸手去接,泓澄顿了顿,只得双手呈上。
离善朴掀开信封,抽出里边的信纸,还没待摊开,泓澄眉间微蹙,神情凝重,忍不住开口。
“公子,您已有婚约,况且您已经答应过大人,不再与唐姑娘来往,若是与她继续纠缠下去,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将来分开时必定痛心疾首。”
他低下头,放低了声音道:“属下十岁起便跟在您身边,属下……不想看到您那副样子。”
离川海出征那日,细雨绵绵,泓澄无意间执了那把唐棣绘了兰花的油纸伞,离善朴抬眼望着,眼里的落寞与忧伤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他原以为离善朴果断地答应离川海,不再与唐棣见面,会很快地将她从记忆中抹去,没料想,他一旦投入感情竟如此难以自拔。
离善朴将信轻轻握在手中,神情淡然,“你放心,此事我自有打算。”
泓澄抬眼,对上离善朴笃定的目光,微微点头,躬身退出门外。
离善朴打开信纸,微微一滞,随即勾起唇角,只见信中直白地写着,“我不该伤害了唐姑娘,我是块木头,我错了。”署名离善朴。
笔迹跟他的一模一样。
离善朴拈着信舍不得放下,过了半晌才小心的折起来塞回信封,收在身边书架上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他轻抚着信封上的兰花,眼底满是笑意。
时至初冬,离川海与陈偲远终于攻下江州,梁王大喜,令离川海同时执掌江、萼二州。
而对陈妃的父亲,竟武将军陈偲远不但却没有丝毫嘉奖,还以江州驻兵不足为由,将他带去攻打江州的竟武军暂时交由离川海统领,让陈偲远及竟武军上下极为不满。
好在梁王颇为宠爱陈妃,陈偲远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只得忍下这口气。
离川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此次出兵江州,他与陈偲远的老部下封广袤多次协作,赞赏他骁勇善战,智谋过人,便把他举荐给梁王,连同他手下的部分兵马一起带去京城顺州,勉强算是给了陈偲远一个交代。
此时梁王的熊武军向西攻打陈州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陈偲远主动请缨,却被梁王以他长年征战过于辛苦为由驳回,命离川海尽快安顿好江州军民,率兵协助熊武军攻打陈州。
与此同时,梁王委派了陆逢时和余望言二人到离川海身边辅佐,陆逢时作为行军长史跟随在离川海左右,余望言出任萼州司马,七日后到任。
书房内,书案上放着一封京城顺州发来的委任状,离善朴手里拈着父亲离川海派人送来的亲笔信,目光幽深。
近来梁王与陈偲远之间的嫌隙他已有耳闻,父亲仅仅归附月余,就助梁王攻下江州,被委以两州刺史的重任,说是派人来辅佐,不过是梁王心生忌惮,派了两个耳目罢了。
历来君王担心武将拥兵自重,都会向军中派驻监军,以防生变,不论梁王表面上对父亲多么礼敬,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泓澄见他面色微凝,问道:“公子,大人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无事,只是叮嘱我务必要小心提防余望言。”
离善朴放下手中的书信,抬眼道:“你派人去查一下余陆二人的底细,尽快报我。”
七日后,余望言的马车抵达刺史府大门口。
对于这位梁王钦差,离善朴刚刚忙完军务,便亲率刺史府内大小官员出门迎接,并将他安置在刺史府西街不远处的宅子中。
离川海父子都不喜应酬,鲜少大宴宾客。
余望言初来萼州,又是梁王亲派的司马,傍晚时分,离善朴在刺史府内设宴款待他以示礼遇,命人煮了上好的茶来,与他闲话起萼州城百姓过冬至的习俗。
余望言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干瘪的身体靠向椅背,刀削一般的脸微微扬起,抬手掸了掸深绿色的官服,笑着吩咐道:
“本官初来乍到,对萼州不甚了解,你且将城内近年来所有的卷宗整理一份给我。”
他眉间的竖纹极深,即便是笑着,也显得一脸愁容。
离善朴含笑道:“余大人说的是,我明日一早就命主簿备了给大人送去。”
余望言连连摆手,“我听说小离大人是前朝的榜眼,才华过人,本官只信得过你,就不必假手他人了。”
这余望言原本是老梁王李征的贴身侍从,无甚才能,仗着当年服侍李征二十年,有些苦劳,李征过世后,李宏图在京中给他安排了闲职。
他是奴仆出身,又喜欢搬弄是非,在京中受人排挤,被李宏图派到萼州来充当他的顺风耳。
泓澄早已将余望言的底细呈报给离善朴,离善朴知道他为人自卑狭隘,不想初次见面就驳了他的面子,便答应下来。
余望言满脸得意之色,见席间没有酒,命侍从去取酒来。
侍从看着离善朴,见他点头答应,出去取酒回来,知道离善朴从不饮酒,只倒了一杯给余望言,又给离善朴的茶盏内添了茶。
离善朴端着茶盏起身,“余大人见谅,我从不饮酒,今日就以茶代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余望言刚刚首战告捷,更加变本加厉,扫了一眼茶盏,又抬眼望向离善朴,表面的客套也不愿再装,瘫坐在椅子上扬着脸冷笑一声。
“小离大人这是看不起我啊!”
离善朴神色一滞,端着茶盏笑道:“大人见谅,我确实不会饮酒,明日还有军务,怕喝多了误事。”
余望言见离善朴年轻,又性子温和,以为他好拿捏,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斜着眼冷哼一声。
“小离大人可真会开玩笑,再不会喝酒的人,难道一杯都喝不得?分明就是不给本官面子,想必也未把梁王放在眼里吧!”
离善朴本无意与他敌对,处处留有情面,可余望言自诩梁王近臣,对他这个后生晚辈步步紧逼,让他忍不可忍。
离善朴半晌没有做声,面上的平和渐渐褪去,涌上一抹肃穆端严,自顾端着茶盏饮了一口后置于桌上,缓缓开口,声音清冷。
“余大人,近年来战事频发,我早已下令刺史府内所有官员非休沐日不得饮酒,以免贻误军务,辜负了百姓的信任。”
“别说我不会饮酒,即便会饮,也断不敢坏了规矩。大人初到萼州,还未正式上任,想喝便喝,但还请不要影响到明早的集议,有负梁王所托。”
离善朴突然的态度转变令余望言大吃一惊,虽说离善朴只是就事论事,但在余望言看来,已经严重损伤了他的颜面。
只是迫于离善朴突如其来的冷沉气势,不敢再故意针对他,起身端起茶杯赔笑道:“我初到萼州,不了解刺史府的规矩,既然如此,你我以茶代酒便是。”
第22章 耳目
余望言主动退让,离善朴恢复了起初的和颜悦色,一直到宴席结束,余望言都对他颇为客气,没有再起事端。
回府后,侍从递来细布给余望言净手。
余望言神色阴郁,他原本只是对离川海畏惧三分,以为离川海不在,他便可以以梁王亲派司马的身份在萼州刺史府内横行无忌。
没想到刚到萼州,就被离善朴这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给了个下马威,气得他牙根紧咬,双手打颤,一把将手中的细布摔在地上。
“萼州已经归顺梁王,离川海都得听梁王调遣,那个黄口小儿还以为他是太子爷呢?”
“榜眼又怎样,前朝早都亡了,萼州如今是梁王的地盘,没有梁王的委任,说到底不过就是府中的幕僚,也敢不把我这个梁王亲派的司马放在眼里!最好别让我抓住把柄,否则我要你好看!”
次日一早,离善朴亲自把当初呈报给梁王的卷宗整理了一份给余望言,他随手翻看几页,里边的文字他到是都认识,只是内容完全看不懂,坐在那里频频搔头,干脆扔到一边。
他在离善朴面前碰过钉子,不敢再私下找他生事,却在每次集议时故意跟他唱反调。
只要离善朴下的军令,他都会以公事公办为由想方设法驳斥,以彰显他梁王亲派司马的权威。
可任他怎样指手画脚,离善朴从不与他辩驳,总是一笑而过,把他当成空气一般。
余望言浅见寡识,尤其对军务不慎了解,还张牙舞爪地扰乱集议,故意针对离善朴,众官员对他极为不满,群起而攻之,气得他恼羞成怒拍案离场。
刺史府众人对梁王将余望言和陆逢时派到离川海父子身边的目的心知肚明。
自从归顺梁王以来,父子二人均尽心竭力,从未做出半点有愧梁王和百姓之事,却被他这般小心提防,纷纷替他们父子不值。
一阵叹息声过后,崔勇将军忍不住半跪在地上道:“大人,梁王小人之心,派了姓余的草包来监视您,不必说,刺史大人身边跟着个姓陆的,现在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枉费了刺史大人与您为梁王尽心尽力。恕末将直言,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归顺了!”
“是啊大人,这姓余的屁都不懂,还敢在这指手画脚,对您不敬,何不回了梁王,把他赶出萼州去!”主簿王勉跟着附和道。
离善朴只是淡然一笑,起身安抚了众人几句,劝他们以大局为重,其他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众人面面相觑,甚是不解。
离善朴虽然年纪尚轻,却处变不惊,思维敏捷,府内没有人不敬他三分。
他平日里性子温和,但若是府内有人胆敢尸位素餐,或是欺压百姓,他也绝不姑息。
众人跟了他五六年,知道他并非惧怕权威之人,绝不会因为余望言是梁王所派的特使就委曲求全,怎会容许这个姓余的这般嚣张,扰乱集议,欺负到他头上?
他开口劝慰,众人不便再多言,只得领命退去,但若是姓余的再这般胡搅蛮缠,他们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余望言在集议上不懂装懂,终究是自取其辱,后来干脆不理军务,叫人搬了张桌子坐到刺史府内堂门口,整日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紧盯着离善朴的一举一动。
离善朴忙于军务,顾不得也不愿与他寒暄,他便写信给梁王,说离善朴为人傲慢,对他这位特使不敬。
顺州梁王宫内,李宏图遣退左右,独自坐在大殿中眉头深锁。
自从继承了父王李征留下的基业,他算得上是殚精竭虑。
两年光景,他兵强马壮,手下的将领骁勇善战,已经成了前朝覆灭后占领州城最多的霸主之一,可他却越来越觉得心中疲累。
他的岳丈陈偲远堪称当世名将,带领竟武军横扫中部四州,所向披靡,为梁国立下汗马功劳,在军中的威望连他也无法匹及。
当日陈偲远在校场阅兵,准备攻打江州,李宏图亲临校场,一来为了鼓舞竟武军的士气,二来问候岳丈连年征战,甚是辛苦。
整整三个时辰,校场上气势恢宏,令他颇为振奋。
一段激昂陈词过后,为了表示他的仁德之心,笑着挥手令众将领坐在原地稍事休息,可整个竟武军上下竟然没有一人听他的号令。
直到陈偲远一挥手,众将士才整齐划一地席地而坐。
他表面褒奖竟武军军纪严明,实际上在他心里,陈偲远和竟武军已经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隐患。
如今陈妃尚无子嗣,若是将来生下世子,他怕是更难以约束陈偲远了。
离川海无论声望还是兵力,都是对抗陈偲远的最佳人选。
他故意把陈偲远晾在一边,调离川海带兵助他攻打陈州,仍然放心不下,便派出耳目去盯着离川海父子。
宦官躬身呈上余望言的密信,李宏图急促地打开来,他对余望言把萼州刺史府搅的乌烟瘴气一事也有所耳闻。
原本听说离善朴才华出众,计谋过人,以至于离川海放心地把萼州城交托在他手上,对这位年轻的将门虎子颇有几分顾忌。
可他竟然连余望言这等庸碌之辈都降不住,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只要稳住离川海不生异心,他那儿子有余望言盯着,翻不出什么浪来。
李宏图把信放去一边,轻轻揉着额角,眉头舒展了些。
江州城战乱已久,前守将早已将城内的财富洗劫一空,百姓生活困苦,饿殍遍地。
离川海刚刚接任江州刺史,百废待兴,就出兵协助梁王向西攻打陈州,无暇顾及江州的军政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