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脚伤未愈不能行走,唐玉山命人将她房中的软榻搬到院子里,把她抱到软榻上,脱下身上深灰色的裘皮大氅给她盖着。
瓷盘中刚烤好的野鹿肉还冒着热气,唐玉山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了一块,放在嘴边吹凉了喂给唐棣,又抓了一块塞进嘴里嚼着,肉味香而不腻,鲜嫩多汁。
他嘬了嘬沾满油星的手指,从占五手中接过食盒,挑了几块软嫩的,准备带回房中给杨君兰。
虽然杨君兰从不吃这种炙烤之物,认为有失千金小姐的体面,但唐玉山仍然每年都会挑几块最好的给她送去。
唐玉山怕烤鹿肉凉了,拎着食盒行走间步履如飞,腰间挂着的盘做一圈的皮鞭随着脚步荡来荡去。
刚出了院子突然听见有人唤他,停下脚步回头。
两个汉子躬身上前,赤发汉子开口道:“庄主,小的们在北面石阶上抓到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一个自称是什么梁王新派来萼州的官,名叫余大人,还有一个像是他的随从,拎着两坛好酒,说是来拜访庄主的。”
唐玉山略带笑意的脸瞬间阴沉下来,眉眼间带着几分冷冽的煞气。
姓余的,你他妈不长眼,敢跟离小子过不去,老子没去收拾你,你到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叫他滚!”
唐玉山怒喝一声,随即转身离去,震耳欲聋的吼声在山间不断回响。
余望言缩着脖子站在石阶尽头,听见林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身体不禁一抖,忙向林中望去。
只见刚才那两个汉子冷着脸走来,忙向前迎过去,慌乱间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余浅忙上前一把扶住他。
两个汉子得了唐玉山的命令后脸上没有一丝诧异,即便他们不知道余望言究竟是因何招惹了唐玉山,但他们甚是了解唐玉山的脾气。
这样的懦弱谄媚之人,别说只是带了礼物,就算是给唐玉山舔鞋他都不稀罕。
黑脸汉子靠在树干上,鄙夷地扫了余望言一眼,赤发汉子上前,一脚踢在锦盒上,冷言道:“我家庄主说了,叫你滚,带上你的东西赶紧滚吧!”
说完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山林间。
余望言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余浅,眼底的怒火汹涌欲出。
他自幼为奴,受尽白眼,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竟然被个土匪头子这般侮辱。
他紧握着双拳,脚步沉重地沿着石阶向山下走去,心里怒吼着,姓唐的,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洗雪今日的耻辱!
唐玉山被余望言搅扰了好心情,一路阴沉着脸,怕被杨君兰瞧见,走到正房门前故意咧着嘴笑了笑,驱散了心底的不快。
轻轻把门推开条缝,大半个身子探进屋内,怕杨君兰嫌烤鹿肉气味重,拎着食盒的手还卡在门外不敢进来。
对着端坐在榻边品茶的杨君兰赔笑,“夫人,刚烤好的鹿肉。”
杨君兰低头撇着茶沫,片刻没有做声。
唐玉山怕她生气,和往常一样,正要俯下身把食盒放在门外,就听杨君兰道:“拿进来吧。”
唐玉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魁伟的身躯弯在门缝,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连连催促侍女赶快去取象牙筷。
拎着食盒笑嘻嘻地坐在榻边,掀开盖子,端着一碟鹿肉摆在小几上。
“夫人,这几块是最嫩的,你尝尝。”
杨君兰闻到烤肉的膻臊味禁不住皱了皱眉,放下茶碗,细细地看着盘中的鹿肉。
肉块切的四四方方,不大不小,肥瘦相宜,没有过多的油星,也没有半点焦糊之处,看的出是精挑细选的。
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象牙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口中,虽然味道重些,但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入不得口。
唐玉山摸着下巴看着杨君兰吃,心里乐开了花。
他最爱吃鹿肉,尤其是烤的,每年入秋他都会带着弟兄上山猎些野鹿回来,烤好了挑几块最软嫩的给杨君兰送来。
杨君兰嫌炙烤之物不雅,气味又重,况且在杨府的人看来,野鹿是种尊贵的动物,即便食用,也不能用炙烤这等烹饪手段,呵斥唐玉山太过粗俗,让他赶紧拿走,命侍女在香炉中加些香料熏屋子。
但唐玉山仍每年都会给她送来,想着说不定她哪一天想吃了,有生之年若是错过这样的人间美味就可惜了。
二十年来,他每年都送,这还是杨君兰第一次吃。
唐玉山端详着她的表情,凑近些笑嘻嘻道:“夫人,好吃吧?”
杨君兰只吃了一口就不再动筷,用清茶漱了口,嗤笑一声,
“好不好吃都吃了,我嫁给你这个大老粗这么多年,免不得沾染了陋习,跟你一起焚琴煮鹤了。”
唐玉山没有听懂她的话,只当她是想喝什么,宽厚的大手拍的胸脯砰砰作响,“夫人想喝啥就跟爷们说,你爷们拼了老命也给你找来!”
杨君兰凤眼一挑,嗔怪他不学无术,把嫁给他倒了八辈子霉那套话又念叨一遍。
唐玉山不敢反驳,垂头缩肩地听着,感受到杨君兰骂他的语气越发柔和,心里美滋滋的。
直到碟中的鹿肉凉透杨君兰才停了念叨,唐玉山不敢让她吃凉的,伸手抓起剩下的鹿肉塞进嘴里,笑嘻嘻道:“夫人,明年入秋,爷们还给你烤鹿肉吃。”
杨君兰后悔地垂下眼,嫁给唐玉山二十年了,明明爱他入骨,却连半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口,总是忍不住对他发脾气。
她尝试着对他再温柔些,但这么多年了,想要改变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也好,这辈子陪在他身边,与他吵吵闹闹的老去,她便满足了。
唐玉山几口吃完了鹿肉,翻出兰花帕子抹了抹手上的油,嬉笑着向杨君兰身边凑了凑,“夫人,姓离那小子惦记咱闺女,派人来看她,还给咱闺女写信了。”
杨君兰凤眼一亮,“离公子给棣儿写信了?”
唐玉山瞟着杨君兰故意沉下脸,拽下腰间的皮鞭在手中甩弄,“那小子心眼儿让书堵死了,哄人都不会哄,写那狗屁信惹咱闺女生气,等下次老子逮着他,非抽他两鞭子不可!”
杨君兰瞪了他一眼,笑道:“人家离公子是读书人,性子含蓄内敛,哪能像江湖人那般油嘴滑舌的。”
唐玉山赶忙拉着杨君兰的手赔笑,“夫人说的是”。
他顿了顿,看着杨君兰小心地试探,“夫人,等闺女伤好了,想下山见那小子就让她去吧!”
杨君兰没有言语,端起茶碗品茶。
她本就对离善朴的学识、家世极为满意,又见他在河边遇险时那般护着唐棣,人又生的俊俏,心里早已经把他当做了准女婿看待,只是对他有婚约一事还有些顾虑。
这几日她常常去探望唐棣,站在卧房的窗外向里望着,看见唐棣抱着离善朴的诗集舍不得放手,脸上频频流露出小女儿之态。
之前她听说离善朴有婚约不过哭了一场,看她现在的样子,怕是更舍不得离开他了。
唐玉山粗枝大叶,从不把离善朴有婚约的事放在心上,杨君兰却担心女儿越陷越深,若是将来不得不与离善朴分开,女儿必定会痛不欲生。
她细细思量,决定等离川海回到萼州后便亲自去离府,与他商议女儿与离善朴的事,事情商定之前,他们两个还是少见面为好。
第25章 竹椅
院子里烤肉声嗞啦作响,一缕缕白烟随着冷风四处飘散,惹人垂涎的香气扑面而来。
唐武躲在玉兰树后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唐玉山每次吃鹿肉都会派人叫他过来,可他从小被唐玉山吓怕了,别说挨鞭子了,只要唐玉山一个阴冷的眼神瞟向他,就足以令他全身颤抖。
唐武嘴上虽然馋的不行,却不敢靠唐玉山太近,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他。
直到看着唐玉山拎着食盒走远了才跑到铁架边,抓起瓷盘中的鹿肉猛吃起来。
占五颔首叫了声表少爷,又多切了几块给他。
唐棣裹着唐玉山的大氅坐在榻上,身边的小方桌上摆着碗碟,看着唐武像是老鼠躲猫一样躲着爹爹,忍不住偷笑,明眸一转,大声道:“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唐武登时吓的双手抓着袍子前襟,把满嘴的鹿肉强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
转身偷偷向北望了望,连唐玉山的影子都没瞧见,气的狠狠瞪了唐棣一眼,嘴里嘟囔着,“你这婆娘!”双手一松,前襟上印出两个大大的油手印。
唐武狼吞虎咽,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半扇鹿排吃个精光。
唐棣本来吃饱了,看着唐武吃的正香,又跟着吃了几块。
她接连几日在房中养伤,无法下床活动,吃了鹿肉后腹胀难耐,唐玉山半晌没有回来,她张开双臂让唐武抱着她回房去。
唐棣从小与唐玉山亲昵,不是搂着就是抱着,长大后也常常钻进他怀里撒娇。
唐玉山为人粗放,不似寻常父亲那般懂得与女儿保持距离,在他眼中,女儿是他的血肉,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怕女儿将来成家生子,当爹的抱抱她也再正常不过了。
为此杨君兰没少责备他,说他不懂得分寸,教坏了女儿。
唐武虽然与唐棣是表兄妹,与她从小一起玩到大,但毕竟男女有别,更重要的是他惧怕杨君兰,从不敢触碰唐棣半点。
硕大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拒绝了唐棣,与占五一起抬着软榻,把她抬回房。
唐棣肉吃多了不消化,躺着歪着怎么都觉得难受,唐武转身跑出去,待他回来时,手中拎了个竹子编的座椅,编的虽粗糙,但脚踏、扶手、靠背一应俱全。
椅面上还铺着个皱皱巴巴的灰色垫子,双侧用麻绳绑好了,可以像书箱一样背在背上。
自打唐棣受伤起,唐武就从没来探望过她,唐棣本来还有些怨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编这把椅子。
唐棣喜出望外,从唐武手里一把夺过,发现他手上满是被竹子划出的细小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带着血迹,心里一暖,冲着唐武笑笑,迫不及待地让他背着她出门去转转。
唐武把竹椅放在软榻上,看着唐棣小心地蹭上去坐好,背起她走到房门口,探着头向外望了望,“我是看你肚子疼才背你出去的,先说好了,只能在梅树底下转转,不能走远。”
唐棣急着出去,满口应下。
唐武出门一路小跑,奔梅林而去,好在路上没有碰到唐玉山与杨君兰。
唐武背着唐棣在梅林深处一圈圈地转悠,唐棣裹着大氅坐在竹椅上,双手抓着扶手,双脚踩着脚踏,悠然地四处张望。
她整日在房中养伤,闷得心里长了草,好不容易出来,起初看着满院子光秃秃的梅树都觉得新鲜,过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
回头戳了戳唐武的肩膀,“这里太无趣了,要不你背我去萼州城转转?”
“我才不去!想见你相好的,等你脚伤好了自己去!”
唐武气鼓鼓地蹲下身,把竹椅放下,摘下肩上的麻绳,双手抱在胸前。
唐棣一只脚踩在地上,双手撑着竹椅扶手,小心地蹭到唐武身边坐下。
唐武的竹椅编的粗糙,靠背上满是凸凹不平的竹节,再加上他走路颠簸,即使唐棣披着大氅,也硌得背上生疼。
她回手揉了揉后背,心里抑制不住地思念起离善朴来。
那日她在河边受伤生病,离善朴一路背着她回来,他的背很暖,光滑的脖颈上沁出一层汗水,湿湿热热的,结实的胸口随着喘息剧烈地起伏。
“我都好多天没见到他了。”唐棣低头回忆往事,双手抱着膝喃喃道。
唐武无奈地白了她一眼,往旁边挪了挪,“你脚伤还没好利索,背着你出来都不错了,下山万一再伤着了,舅舅舅母非骂死我不可!”
他摊开手掌,看着满手的伤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闷闷的,搓了搓满脸的络腮胡子,神情沮丧。
深夜,离善朴在书房内批阅完江州送来的最后一份公文,靠在椅背上活动着早已僵硬的脖颈,泓澄推门进来,递上一封离川海派人自陈州送来的书信。
离善朴急切地打开,父亲信上说起前几日带兵攻打陈州时遇险,幸得季州刺史王文丙未奉梁王调遣就及时出兵相助,才避免了萼州军大批伤亡。
如今攻陷陈州指日可待,用不了多久便会回萼州来。
离善朴不禁为父亲感到后怕,忧心之余想到王文丙在关键时刻出兵相助,感激又不禁心生内疚。
可他已经深爱上唐棣,若勉强与王姑娘在一起,只会令彼此痛苦一生,退了婚事反而是一种解脱。
要退婚又不能伤及王世伯与王姑娘的颜面,此次王世伯私自出兵相助,无疑是个难得的契机。
离善朴收了书信,泓澄臂弯里挂着一件薄薄的兔毛斗篷,上前给他披在身上,二人熄了灯走出书房。
皓月当空,夜色如银,整个庭院都被裹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泓澄提着灯笼走在离善朴身侧,突然间目光一凛,抬眼看向屋顶。
离善朴察觉到他的异样,顺在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坐在屋顶向下望,手握长剑,衣袂翩翩,正是徐常容。
徐常容轻功一展,一身素白的衣袍在月色中宛如一团青烟,单薄的身姿飘然下落,不急不缓地对着浑身紧绷的泓澄道:“是我自报家门,前院的侍卫认得我,才放我进来的。”
泓澄放松了些,颔首退到一旁。
徐常容悠然上前,“善朴,得空吗?挑灯对弈如何?”
离善朴轻轻一笑,“自然是好。”
卧房内,离善朴与徐常容桌前对坐,玉质的棋子在灯下散发着细润柔和的光泽。
泓澄端着茶盘过来,倒了两盏茶放在桌旁。
徐常容抬眼瞥过离善朴,挽着宽大的袍袖,两指拈着颗白子置于棋盘上。
“我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前些日子生病还没痊愈吗?入冬了,你这屋子着实凉了些。”
说完转头向泓澄道:“去给暖炉再加些炭火吧。”
离善朴打量着棋盘上的局势,纤长的手指探进棋盒,“没事,只是最近军务繁忙,过几日就好了。我一热便觉得浑身躁动,稍凉一些周身畅快。”
正说着,泓澄拎着一篮子木炭进来,加在暖炉中,站在桌旁帮二人添茶。
此时已临近三更,离善朴让他回房休息,不必在此服侍,泓澄把茶炉子搬进房内,又备了一壶清泉水才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