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离善朴亲手为她堆的雪人,迟迟舍不得离开。
自从她上次与他夜宿醉春楼,气的杨君兰落泪,便再也不敢偷偷跑去萼州城。
可如今她日夜思念他,抑制不住地想见他,盘算着等母亲身子完全康复了,便去求母亲允准她下山去找他。
新年伊始,离善朴下令萼州城放灯三日。
城内燃起彩灯万盏,鞭炮声此起彼伏,虽比不得太平盛世那般热闹,却也充满喜气,大街上欢声笑语不断。
离善朴每日亲自去各城门及军中巡视,反倒比平日里更脱不开身。
他提前写好了恭贺新春的信笺派人给父亲送去,本想着亲自去从栖山拜访唐玉山与杨君兰,再带唐棣来萼州城看花灯,又担心马本初趁机来犯,不敢轻易出城。
只得写信问候唐玉山夫妇,再约唐棣在灯会的最后一日来府中相见。
从栖山庄亦是一片热闹祥和之像。
夜里,大红的灯笼照的整座山庄如同白昼一般,唐玉山在浩风堂大摆宴席,山上的头目黑压压挤了一屋子,却没有半点声响。
梨花椅上除了唐玉山,还端坐着杨君兰,她身子初愈,面色仍有些苍白,一身暗红色的锦袍为新年添了几分喜气,通身的珠环在灯下散着耀眼的光,身后站着一排侍女。
杨君兰敬了众人一杯酒,下面的弟兄齐刷刷起身,纷纷一饮而尽。
唐玉山怕她喝酒伤身,接过酒盅跟着众弟兄一口灌下。
杨君兰嫌人多空气污浊,敬过酒后便起身带着侍女离去。
刚走出不远,就听见浩风堂内传来唐玉山的狮吼声,“都别拘着了,坐下喝!”
堂内瞬间欢呼声一片,吵闹声几乎要掀了屋顶。
杨君兰无奈摇头,加快了脚步向北行去。
小径深处,玉兰树上挂着一排灯笼,葫芦小心地把一件大红色的斗篷披在树下的雪人身上,生怕碰坏了半点。
见到杨君兰过来讷讷地道了声“夫人”,行礼后推开房门请她进去。
杨君兰知道女儿不喜欢被一群侍女围着,便屏退了身边的侍女,让她们去耳房候着。
软塌上摆着一张小方桌,唐棣半趴在上面,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执笔在书上勾画着,见到母亲进来赶忙端坐好,轻轻地唤了声娘。
若是往常,杨君兰必定会斥责她坐没坐相,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近来却出奇地对她越发宽容。
杨君兰看着女儿,回想着自己尚未出阁时,家里还有姐妹为伴,可女儿从小到大身边没有一个女伴,着实孤独了些。
她命葫芦去取了棋盒来,在小桌上摆好棋盘,陪着女儿对弈。
唐棣的棋艺相较杨君兰差的太远,越慌乱就越出错,她频频抬眼留意着母亲的神色,见母亲没有半分责怪之意才静下心来。
敲门声响起,葫芦前去开门,占五见杨君兰也在,轻手轻脚地上前,端正地一礼,“夫人”,随即将手中的红色信封双手敬上。
“离公子忙于公务,无法出城,特意给您和庄主写了封贺信,让他身边的泓侍卫送来。”
杨君兰抽出信纸一字一句地细细读着,内心对离善朴的文采和书体赞许不已。
尤其看到离善朴问候她的身体,字字关切,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只是占五还在一旁看着,不得不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子,故意表现得淡然了些。
“这孩子有心了!”
唐棣伸长了脖子看着母亲手中的书信,里面没有提到她半个字,不禁有些失落。
占五忙从前襟中又翻出一封信来呈给唐棣,躬身向杨君兰道:“夫人,离公子约小姐后日傍晚到府上一聚,说是要带小姐去看花灯。”
唐棣笑盈盈地一把抓过信,可既然傍晚相约,必定要很晚才会回来,她有些不安地望着杨君兰,直到杨君兰点头。
占五见杨君兰应允了,向唐棣道:“小姐,泓侍卫说奉了离公子的命令,后日傍晚来接您去离府。离公子说今后接送小姐,都只会派泓侍卫一人,还请小姐提防些。”
唐棣喜得连连应着,吩咐葫芦去把雪人旁的青瓷罐子交给占五,让泓澄带回府去。
离善朴为了唐棣退亲,又这般谨慎地护着她,着实令杨君兰有几分感动,想着女儿将来出阁,心里纵然舍不得,但女儿若能同她一样,嫁给疼爱自己的丈夫,她也就放心了。
只是离善朴是家中独子,女儿将来也同她一样,连个妯娌都没有,家里难免冷清了些。
不过也好,少了些纷争。
杨君兰坐在小桌前,手指拈着棋子,心神早已飘到了几年之后,甚至想象着小外孙的模样。
她抬眼看着女儿,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频频瞥向一旁的信,干脆命人收了棋盒,叮嘱了唐棣几句,亲自拿着离善朴的贺信,含笑着起身回房去了。
深夜,唐棣披着离善朴的宝蓝色斗篷,叫唐武陪着她一起去巨石边,望着萼州城内的灯火辉煌。
这是离善朴亲口承认喜欢她后的第一次相邀,唐棣无限憧憬着与他一起看花灯时的甜蜜温情,捧着脸咯咯地笑着,盼着后天尽早到来。
两日后,离善朴直到傍晚还未忙完公务,吩咐泓澄先去从栖山接唐棣,不必送他回府。
刺史府的差役呈上一封离川海派人从江州送来的回信,这封信不同于以往,是蜡封过的。
他留心观察着蜡封的印迹,圆印上有一块小小的凹弧。
父亲的蜡封印章他从小玩到大,别人看不出来,却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封信明显被人动过。
他急切地打开看,只是一封普通的贺岁信,里面除了父亲问候关切的话语,并无其他。
离善朴略一思忖,难道是父亲故意以此试探陆逢时?也或许是想借此说明他当下的处境。
他把信放回书案上,目光幽深,陆逢时比余望言深沉老练得多,看来以后给父亲写信时要多加小心了。
离善朴看向窗外,天已经黑透了,算算时辰,唐棣应该就快要到了,回府换上常服便去府门口迎她。
唐棣披着一件大红色绣着金线的斗篷,笑盈盈地牵着离善朴的手,说她从小到大鲜少进城看花灯,吵着让他立刻带她去灯市看看。
离善朴顾不得用晚膳,骑上马跟着唐棣往灯市跑。
泓澄只得摸着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提着剑打马跟上前。
沿路上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小孩子成群结伴地提着灯笼在街上嬉戏打闹,天上的焰火星星点点,如仙女散花一般四下散开,璀璨夺目。
灯市在萼州城的主路上,从东到西一眼望不到边际,三人把马停在街口,步行上前。
整条街的花灯种类繁多,形态各异,令人眼花缭乱。
灯市的正中建有一座高逾两丈的灯楼,横跨在路的两旁,金碧辉煌,很是壮观。
唐棣拉着离善朴东看看西看看,一直走了半条街也不觉得累,看见路边有卖龙须糖的,拿了两盒转身便走。
泓澄忙从荷包里取些银两递给小贩,顺便多拿了两盒,跑上前紧跟在二人身后,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充饥。
他家公子有情饮水饱,他是真的撑不住了。
灯市的尽头有一座梅苑,位于萼州城西边,门口挂着两排圆筒形的红灯笼,里面满是亭台楼阁、石凳小桥,青松挺立,残荷映雪,别有一番江南的韵味。
平日里供文人雅士吟诗对饮,置身于内闲适恬淡,悠然自得。
许是人们都去街上观灯了,这里的游人不多,与街上的人声鼎沸相比,显得冷清了些。
虽说名叫梅苑,却鲜少有梅花,只有庭院中拱门两旁的石凳上摆着两盆盛开的红梅,仅有二尺多高,却艳丽如火,比门上挂的灯笼还要红上三分。
唐棣饶有兴致地拉着离善朴过了拱门,踏上一座曲曲折折的石桥。
桥下的流水早已结冰,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仍可见残荷的枯梗及莲蓬直挺挺的立着,在寒凉如水的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凄美之态。
灯火阑珊处,两个素白的身影并肩而立,听见脚步声向这边望来。
那男子身型单薄,儒雅脱俗,有几分室外高人之感,正是徐常容。
旁边的女子鹅蛋脸面,观之可亲,娇美不及唐棣,却多了几分恬静淡雅,如菊般冷艳高洁,似从月宫而来。
第39章 梅苑
徐常容与那女子携手上前,“善朴,唐姑娘,这位便是我师妹章兰茵。”
章兰茵雅然一笑,飘飘下拜,“唐姑娘,离公子。”
唐棣怔了一瞬才俯身回礼,盯着章兰茵看了半晌。
心道这章姑娘并不算十分貌美,却有种说不出的美好,与徐大侠一样,看起来就如仙人下凡一般。
莫非七善山与从栖山不同,是座仙山不成?
她这副样子若是叫娘看见了,不知道会多喜欢她呢!
名字取的也美,就是不太吉利。
兰茵二字通常跟着絮果,结合的虽美好却终将离散,不过徐大侠对她这般好,他们两个人一定可以相守白头的。
唐棣对章兰茵极为欣赏,知道盯着人家姑娘瞧不甚礼貌,却总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章兰茵被她瞧的有些不自在,翩然上前挽起她的手,“唐姑娘,谢谢你帮我收集梅花瓣上的雪,用那雪水煮茶满室花香,很是醉人。”
她的声音轻柔绵软,听得唐棣骨头都快酥了。
她歪着头看向离善朴,他仅仅是淡然一笑,向徐常容道:“徐兄,这么早就到了!”
“是啊,我和兰茵都不喜欢吵闹,在灯市随便看几眼便过来了。”
二人沿着石桥向拱门走去,唐棣与章兰茵跟在身后。
泓澄抱着唐棣和离善朴没吃完的两盒龙须糖断后,沉着脸,目光机敏地扫向苑内的每一个角落。
拱门前站着个苑内的伙计,徐常容快步上前对他轻语了两句,待那伙计点头,他转身去两旁石凳上的花盆里折了两支梅花,均长约一尺,枝嫩花艳,芳香馥郁,挑了一支递给离善朴。
离善朴欣然接过,凝望了片刻,心底涌上一股暖意。
古人常常折梅增友,以表思念之情,莫不是徐兄打算带章姑娘离开萼州了?
他的这份心意我必定要好好收着。
离善朴拈着梅花回身看着泓澄,泓澄顿了顿,俯身接过。
待离善朴转回身,却见徐常容含情脉脉地望着章兰茵,把手中的梅花赠给了她。
章兰茵柔声道:“师兄,前人说好花堪折何须折,何况这苑中只有两盆梅花,却被你折断了最美的两支。”
徐常容笑道:“前人也说了,莫待无花空折枝,鲜花赠美人,天经地义。”
章兰茵低头浅笑,接过梅花轻嗅,无意间瞥见一旁的唐棣有些怔怔的,再看向离善朴,才发觉他早早的把梅花给了身后的侍卫,不禁为唐棣感到尴尬。
离善朴这才察觉到会错了徐常容的意,看着唐棣两手空空地站在章兰茵身边,内疚地垂下眼。
徐常容余光扫到,微不可识地叹了口气,随即笑道:“善朴,这座梅苑的景致与江南颇有几分相似,你之前说过想去江南看看,又不得闲,不妨随我在这里四处逛逛。”
离善朴木然点头,正想随徐常容而去,又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唐棣。
徐常容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道:“兰茵的武功尚可,有她陪着唐姑娘,你不必担心。”
离善朴点点头,看了眼泓澄,随徐常容向拱门外行去。
泓澄会意,留下守着唐棣,瞧见她正盯着他手里的梅花,像是有几分不快,赶忙别过脸,将手负到背后去。
章兰茵缓缓走到花盆边,把梅花插回盆里,瞥着唐棣笑道:“这梅花虽美,比起唐姑娘的娇艳还是逊色了几分,配不上姑娘。”
泓澄有样学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后退到花盆边,悄悄把梅花插回盆里,靠在拱门侧边站着。
天上的新月宛如弯钩一般散着清澈如水的光辉,唐棣与章兰茵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站在石桥边赏月,一个灵动娇美,一个端庄娴雅,为整座梅苑添了几分美感。
唐棣抬手拂去石桥栏杆上的雪,俯身趴在上面,时不时偷看着章兰茵,心底赞叹她的温柔恬静。
难怪徐常容这般喜欢她,他刚刚说过她武功尚可,想是有几分谦虚了。
不过看她的样子着实不像是习武之人。
“你一直住在七善山上吗?”
唐棣想象中的七善山是一座紫烟氤氲的仙山,既然是仙山必定人烟稀少,没有从栖山上那般热闹。
“嗯,之前我每年随师父闭关,只在入冬时出关半个月,这还是我拜师以来第一次下山。”
章兰茵望着天上的新月,神色悠然。
徐常容说她师门的绝学乃是易容之术,唐棣眸子一转,笑道:“我听徐大侠说你会易容术,改日得空了帮我也易个容可好?”
章兰茵转过头,看着唐棣莞尔一笑,“姑娘这么美,易容岂不可惜了?”
唐棣歪着头,一双眸子闪亮如星,“那就把我易容成你的模样!”
唐棣自幼身边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为伴,见到章兰茵这样温柔的姑娘,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异常的亲切,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同样的,章兰茵与师父在七善山上闭关多年,难得下山,见到唐棣灵动可爱,喜欢的紧,含笑着点头应下。
“我与师兄刚刚搬到离府东街的同心客栈,姑娘这几日得空了来客栈找我便是。”
“同心客栈?”
唐棣去离府时曾路过那家客栈,就在离府东边的巷子里,那里人多吵杂,远不如城外的客栈清静。
“你和徐大侠怎么搬到那里去住了?”
章兰茵轻挽着唐棣的手,笑而不语。
梅苑西边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琴声,章兰茵带着唐棣穿过拱门向西行去,泓澄忙提着剑,不远不近地跟在唐棣身后。
路上串串彩灯迎风轻摆,色彩绚丽夺目,路旁假山堆叠,树木繁盛,散发着自然的清香。
沿着这条路向前,悠扬的琴声越来越近,如同山间的溪水缓缓流淌。
唐棣虽不会弹琴,但也能猜到抚琴者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
前方有座厅堂,白墙灰瓦,飞檐翘角,屋檐下挂着一排各色彩灯。
入内看,正对门处挂着个白底黑字的牌匾,题着“软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