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既为人臣,又如何能违背君王的旨意,做个不忠之人?
离川海颤抖着双手,小心地给儿子穿好衣袍,扶他起身,内心挣扎过后渐渐释然。
眼前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六年前他为了儿子的安危,断然违背前朝皇帝留儿子在京为官的御令,将他留在身边,如今也能为了儿子的幸福向梁王请罪,恳请他收回成命。
况且梁王此举并非真的想剿了从栖山,不过是为了试探他们父子的忠心。
江州军已经整编完毕,城中百姓虽说不上安居乐业,好在食可果腹衣可蔽体,正好趁此机会向梁王请旨,提前辞去江州刺史一职,回到萼州陪在儿子身边。
至于唐玉山,他决定亲自登门拜访。
于公,他要以萼州刺史的身份与唐玉山交涉他杀死萼州司马一事,对梁王有个交代;
于私,唐玉山对儿子有恩,他身为父亲,理应当面致谢。
还有那位唐姑娘,初次见面,他的确是对她冷漠了些。
“善儿,明日陪爹一起去从栖山见见唐庄主吧!”
离川海轻拍着儿子的肩膀,沉郁的面色终于明朗了些。
离善朴忙点头应下,感激之余又不禁因为自己的任性,让父亲担心而内疚,勉强提着嘴角道:“爹,儿的伤没事了,您别担心。”
他隐约觉得自己最近变了很多,变得真实鲜活,变得不愿压抑自己的内心。
原来两个人相处久了,真的会越来越像。
第70章 会面
清晨,微凉的春风吹的山间树木枝叶摇晃,斑驳的树影时而支离破碎,时而聚成一团。
唐棣闷闷地坐在巨石上,捡起一片被风吹落的细小叶子,放在手心里摆弄。
唐武四仰八叉地躺着,双手抱在胸前,细长的眼睛垂着,有些不悦。
“你这婆娘,有相好的陪着从来都想不起来我,相好的不在就一大早把我拎出来。”
唐棣一脚踢在他腿上,“不愿意陪我出来就算了!”
唐武白了她一眼,懒懒地坐起身,“你又咋了?火气这么大?”
唐棣把叶子扔去一边,下巴点在膝上。
“离刺史昨日回来了,他好像不喜欢我。”
“离……离刺史?”
唐武莫名地紧张起来,双手放在身前盘着腿坐好。
他并没有见过这位离刺史,只是生来就惧怕官威,一想到严肃正直的官就害怕,尤其是离川海那种远近闻名的好官,心里默默念叨着以后再也不去离府了。
“嗯,他昨日午后突然回来了,我正在院子里放风筝,险些把他撞倒了。”
唐武细长的眼睛瞪的溜圆,随后撇撇嘴,幸灾乐祸似的嗤笑一声。
“我说你昨天咋舍的那么早就回来了,被人赶回来的?”
“唐大武!”唐棣气的又是一脚踹过去。
唐武忙提起手肘一挡,灰色的衣袖上被踹出个秀气的鞋印来。
他大手一拍掸了掸灰,见唐棣真动了气,嬉笑道:“你撞过的人还少吗?前些年在梅林边上还把舅舅给撞了,再说就你那点儿力气,又撞不坏人,每次都把你自己撞飞出去。”
唐棣气鼓鼓地瞪着唐武,要不是爹爹昨夜回来的晚,这会儿还没起身,她才不会找唐武诉苦呢,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
她越看唐武越气,起身去林边摘野花去了。
根据唐武多年来的经验,这个时候不适合去招惹唐棣,让她自己玩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往山边挪了挪,半躺在巨石上望着远处的风景。
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片云彩,整座萼州城尽收眼底。
西边的泸水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光,他捡起几颗细小的石子,百无聊赖地丢下山去。
临近的小石子都丢完了,只剩下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脚尖一勾踢下山去。
或许是因为做贼心虚,唐武总觉得山下像是有动静,难不成是他踢下去的鹅卵石顺着悬崖滚下去砸到人了?
不会吧,雷劈都没有这么准的。
他咕噜起身趴在悬崖边探头向下望,视线被石缝里长出的矮树、杂草挡住,干脆站起身,两脚分开一前一后,前边的脚尖紧贴着巨石边,身体前倾着向下望。
果然,两排穿着黑色铠甲的兵士护着两辆马车正沿着山边向南而行。
这身铠甲他认得,正是萼州军。
这阵仗,难道是离刺史出城了?
唐棣手里攥着几株粉色像小喇叭一样的野花从林中出来,放在鼻下闻着,香香甜甜的。
抬眼刚好看到唐武站在巨石边向下望,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到巨石外去了,吓的她花容失色,手中野花一扬,两步奔过去抓紧唐武的衣袖用力把他拉回来。
“离崖边那么近,想死吗?”
唐棣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雾,气得一脚踢在唐武的腿上。
“你吓死我了!”
唐武被她眼中含泪的模样吓了一跳,不敢躲闪,硬生生受了她一脚。
侧弯着身体揉着生疼的小腿,短粗的手指指着山下,“萼州军。”
唐棣忙跑到巨石边往下望,的确是萼州军。
许是他们适才被唐武扔的石子砸到,队伍离山边远了些,看得更加清楚,先头的就快要到南边的石阶处了。
山下有两辆马车,离善朴说今日来找她,离刺史也来了?
可为何要带这么多兵来?
山下有那么多巡山的弟兄,爹爹定是已经知道了。
“回家去了!”唐棣叫上唐武,向从栖山庄西门小跑而去。
浩风堂内,唐玉山身穿一件黑灰色锦缎束袖袍子,腰间系着杨君兰为他绣的黑色金丝腰带,懒懒地躺在梨花椅上。
双脚搭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地抖动着,时不时打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门外一个汉子躬身进来,半跪下道:“庄主,萼州的离刺史和离公子来了。”
“离川海?”唐玉山噌地坐正了身子,顿时困意全无,“请上山来,快快快!”
前几日杨君兰拿着庚帖向他提起,离善朴同她说父亲离川海这几日便会回来,言语间似乎在暗示离川海回到萼州后会上山来提亲。
如今离川海终于来了,女儿和那小子的婚事今日就能定下了。
唐玉山喜不自胜,连连催促。
那汉子刚要领命退去,又折返回来,“庄主,离刺史带兵来的。”
“带兵?”唐玉山惊讶地向前探着脖子,“多少人?”
“回庄主,不到一百。”
唐玉山登时沉下脸来,“找老子问罪来了!”
斜靠在梨花椅上轻哼一声,“叫他上来,去几个人抬着那小子。”
从栖山下,巡山的弟兄得了唐玉山的令,纷纷立在山边放行。
离川海父子的马车和近百名萼州军一路畅通无阻。
南面石阶附近,兵士们沿着山下一字排开,离善朴先行下车,走到前边的马车旁掀起车帘扶下父亲。
父子二人刚走到石阶口,一个汉子上前拱手,“离大人,离公子。”
说着手一挥,身后两个汉子抬着一把竹辇落在离善朴身边,“离公子请。”
离善朴点头谢过,侧过身正准备扶着父亲坐上去。
那汉子忙道:“离公子,这辇是我家庄主为您准备的。”
离川海昨日见了儿子身上的伤,伤口刚刚愈合的确不宜劳累,作为父亲竟没有唐玉山想的周到,他自责地拉着儿子坐上步辇,心里对唐玉山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离善朴执意不肯,哪有儿子坐着让父亲爬山的道理,耐不住离川海反复劝说,只得勉强坐上竹辇。
那汉子在前方引路,带着离川海父子及十几个兵士向山上走去,其余众兵士暂且留在山下。
离川海镇守萼州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登上城外的从栖山。
山上绿树阴阴,溪水潺潺,瞬间便能使人忘却世间的烦扰,终老之年若是能在这里建上一间房子,守着儿孙,便是此生一大幸事了。
他边走边欣赏山上的风景,心情畅顺,身子也比昨日硬朗多了,不间歇地走到从栖山庄的石碑前。
离善朴命人落辇,扶着父亲坐上。
离川海看出儿子这一路坐着甚是不安心,又见前方的坡度缓了不少,走慢些儿子的伤应该不成问题。
况且让从栖山庄众人瞧见了,倒显得儿子短了几分教养,便不推辞,坐在辇上。
过了石碑向前,石阶边上每隔约十丈便有一座三尺多高的石堡,上沿呈锯齿状,用来防御敌人入侵。
离川海不禁感叹,这里的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片刻后,离川海的竹辇停在一片平地之上。
他扶着儿子的手起身,抬眼望去,前方一处雅致的宅子门前站着一群人。
居中那汉子高大健硕,迎风叉腿立着,双目灼灼逼人,黑色的斗篷向后飘摆,腰间挂着一条盘做一圈的皮鞭,看起来威风凛凛。
可与他对视过后,神情说不清是怒是笑,明明人到中年,竟有几分像个正在琢磨坏事的顽皮孩子。
这样的一山之主,着实令他有些意外。
唐玉山上下打量着离川海,身着紫色团领官袍,头戴黑色乌纱,端严持重,气度沉稳。
他向来不喜欢当官的,却唯独钦佩离川海,今日一见果然一身正气,对他的敬意又添了几分。
可见到他穿着官服,身后站着一群大头兵又觉得不痛快,加上不甘心被他比下去,摸着下巴在心里嘀咕起来:
这离川海只比老子大两岁,看着可老多喽,头发都白了,模样也照老子差远了,那小子肯定长的像他娘。
正思量间,离川海上前拱手,“唐庄主。”离善朴跟着一礼。
唐玉山回过神来,忙回了一礼,心里的不痛快去了大半。
瞥见离善朴比前两日面色红润些了,心里高兴,却故意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转身带着父子二人向从栖山庄大门口走去。
离川海命身后众兵士在门口候着,与离善朴一起跟在唐玉山身后进门。
院中的玉兰花含苞待放,洁白的花瓣不染一丝凡尘,隐隐透着股清香。
离川海抬头看着前方厅堂上的匾额,“浩风堂”,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好名字。
再看笔迹与离府书房墙上挂的兰花图上唐棣的题字如出一辙,柔美中带着一分洒脱,心中不禁赞叹,唐姑娘年纪轻轻就能写出这样的字来着实难得。
浩风堂内,唐玉山斗篷一扬,端坐在梨花椅上,请离川海在侧首坐了。
占五早已经让人备了上好的茶来,唐玉山把茶盏端在胸前,像敬酒一样敬过离川海后一口灌下。
瞥见离善朴仍在父亲身边站着,皱着眉头呵斥道:“你小子杵那干啥?伤还没好呢,坐那去!”
作者有话要说:
离川海:琢磨啥呢?
唐玉山:琢磨你没我帅,嘿嘿~
离川海:……
求收藏~
第71章 会面二
离善朴眼中含笑,“唐伯伯,这两日有棣儿在身边照顾,晚辈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站一会儿不碍事的。”
他言语间轻松随意,甚至有一丝孩子气的撒娇,全然不像在离川海面前那般拘谨。
唐玉山摸着下巴看向他,又瞟了眼离川海,心里竟莫名有些得意。
“多养几天,别瞎折腾!”
“是,晚辈知道了。”离善朴说着在下方的椅子上坐了。
离川海起身道:“承蒙唐庄主照顾犬子,老夫十分感激。”
唐玉山最受不了文绉绉的客套话,嘴角抽了抽。
真是什么老子养出什么儿子来,这小子第一次见他也是一脸酸腐相。
正思量间,见离善朴凳子还没坐热,又跟着父亲起身,直挺挺地戳在地上,差点没翻出白眼来。
读书人的教养真让人心累。
“坐坐坐!”唐玉山连连摆手,“离大人客气了,这小子是个好孩子,跟我闺女感情又好,照顾他是应该的。”
离善朴极少见唐玉山这般端端正正的模样,父亲这次穿着官服、带着仪仗而来,他定是已经猜到父亲的来意了。
心道父亲如此做也好,否则唐伯伯误以为他只为提亲而来,再说起余望言的事反倒尴尬。
梁王既有旨意,父亲不得不以萼州刺史的身份来与他交涉余望言一事,又顾念他对自己的恩情,不好开口,还是自己来开这个头更好些。
侧坐在椅子上道:“唐伯伯,昨日家父回来见了晚辈身上的伤,对余望言和朱锦融二人恨之入骨,只是余望言身份特殊,梁王得知他死在从栖山上,命父亲出面解决此事……”
唐玉山面色渐沉,大手一抬打断了离善朴的话。
他心里清楚,离善朴所说的解决此事不过是刻意地轻描淡写。
梁王忌惮离家父子,借余望言的事给他们父子小鞋穿,不给梁王一个交代,这父子俩怕是不好过这一关。
离川海接过儿子的话淡然道:“不瞒唐庄主,梁王得知萼州司马余望言死在庄主手中,命老夫带兵前来围剿。”
他如此毫不掩饰地开口,反倒让唐玉山更为欣赏他的坦诚。
离川海虽带着百名兵士而来,却只带了十几个人上山,进门前又将身边的人全部留在门外,足见并不想与他为难,不过是逼不得已罢了。
唐玉山心里的不快彻底散去,不再像适才一样端着,斜靠在梨花椅上道:“离兄,老……我知道杀了姓余的让你犯难了,但这小子伤的那么重,兄弟我实在看不下去!”
“我心里装不下那么多大义,谁伤了我的人我杀谁!别说是姓余的,就算是那凉王热王的,我也照杀不误!”
唐玉山一番义愤填膺过后,故意装出委屈的样子,“在你们当官的眼里,杀人偿命,我没啥说的!”
离川海叹了口气,他自认为是个好父亲,这些年来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把他教的才德兼备,年纪轻轻文能出仕武能拒敌,却顾虑太多,无法像唐玉山那样,不顾一切地护儿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