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圣上看着跪在阁前的侯世子,斟酌着问,“赵晟前些日子做了那等错事,我将他逐出京了。”
赵晟便是凭白顶了锅的大皇子,谢凤池神色不变:“正值年关,不知大皇子被派去了何处?”
“江南,”圣上咳了几声,“正下大雪呢,让崔绍看管着他,去磨砺磨砺他的性子,也当给你个交代。”
谢凤池便差点没笑出来。
大皇子早就想同霍将军去江南赈灾挣政绩了,如今名义上受罚,更是圣上也知这位大皇子是无辜顶锅的,便顺了他的意,给了个台阶下。
反过来,还要在自己这边也卖个人情。
滴水不漏。
谢凤池眸中讥讽划过。
“他们……也都是年轻,谁还不是从这个岁数过来的呢?”
圣上身子不好,也自觉日头不多,看很多事情的态度都不若以往激进,
他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被身旁的内侍扶起顺了气,才继续说道,
“很多事并非是出于恶意,只是兄弟间的些小龃龉,你比他们大了半轮,也该是清楚的。”
兄弟间……
谢凤池抿了抿唇,为天子这一声声的温情好笑。
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圣上说的是大皇子与他这个表了不知多少代的表兄间的龃龉呢。
他垂着眼,缓缓道了句侄儿明白。
圣上便宽了心,又赐了些珍宝才让他回府。
可谢凤池却不舒心,他只身走在冗长寂静的宫墙边,神色平静,却掩着比天色更沉的阴霾。
纵使庞荣已经查清楚,那日行刺的人没头没脑,八成是个初行此道的无名小卒,偏偏被六皇子利用来栽赃大皇子,针对的并非是他,他仍觉得有什么滞涩在胸口,散不去也化不开。
好巧不巧,碰上了正要去敷衍的三公主赵菀。
她穿了身绛紫的长袍,簪着飞天髻,明艳又高贵。
相似的面容,被她演化作了盛气逼人的美貌。
“三殿下。”
直直撞见也无法装作无视,谢凤池平静行了一礼。
赵菀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心软的,持着端庄的仪态走到他面前仰头问:“你若是尚了公主,赵晟那个废物又怎会有胆伤你呢?”
谢凤池抿唇不言,一双凤目不为所动,连那浓密的睫毛似乎都被冷风给吹得凝结住。
“我偶尔也在想,你若真是为了老六考虑才不肯尚公主,那你索性从进国子监便不管他呀,”赵菀红了眼,
“可你私下里又从不拒绝他的请教,便叫我也存了念想,觉得若是招你为驸马,你也不会拒绝的。”
谢凤池温和劝慰:“公主金枝玉叶,必该配上更好的人。”
“那确实!”
“我约莫着也看出来了,”赵菀硬下心,擦肩时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作出来的这些,是顺着你的教条,你的规矩,顺着安宁侯的期望,可实际上,你一点儿都不想与我们有沾染!”
“我不要一个不会爱我的夫婿!”
赵菀说完,扬起她的头颅,最后看一眼谢凤池。
谢凤池抬起眼,他极少地作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又是长长一拜。
赵菀扬长而去,发髻后面簪着的步摇叮叮当当,在黑下来的宫墙间反复回响,空寂又冰冷。
谢凤池终是轻轻嗤笑了一声。
他确实不想与他们有沾染。
安宁侯未死前,他须得顾忌场面,做足模样,活得像个伥鬼一般掩藏着自己的情绪,顺着他们的意思恭敬行事,只盼着他能给与自己同宫里那位皇子一样的慈爱。
可现如今,安宁侯死了,他的想法自然也跟着变了。
正如一只狗养了十年也该怜惜,他关照着赵彬十年,也付出过心血,可就连这点微末诚意,也叫对方一计利用给辜负了个彻底。
他不想再当伥鬼了。
想清楚这些,谢凤池终是收敛好情绪,缓缓走出这条黝黑的走道。
他有了想去的地方,那里温暖如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谢凤池从不知想回自己府邸,也得经过这么多道弯弯绕绕。
喝醉了被宫人们抬出来放风的霍光恰好见到谢凤池,当场奋力地便要冲过去。
宫人们见状面面相觑,便也松手离开了。
霍光一路跟到宫门口,拽着衣角扒拉靴子分毫不松。
谢凤池的耐心快要被磨灭了。
今夜是除夕,是洛娘来侯府过的第一个年,她还在府中等着自己……此刻的自己也十分想见她。
可这些人,怎么非都要在这个时候来搅和他?
偏偏霍光打小便不会看人脸色。
“赵……赵晟真去江南了?”霍光满脸纠葛地伏在地上看他,“圣上罚了?”
小将军喝多了,连口条都不利索,结结巴巴说了许久才问完一串话。
谢凤池的脸似是被风吹得要掉冰渣子。
他维持着温和的笑:“是。”
“可,可明明……不是他啊……!”
霍光顿顿错错,焦头烂额。
这行刺……不是他听说是安宁侯府的人散播了他打赵晟的消息,一怒之下去干的吗?
和赵晟是真没关系啊!
谢凤池则是冲他后脑勺一哂。
是啊,连霍光这种蠢货都知道不是赵晟做的,偏偏圣上要用赵晟来堵他的口,只为了不再多拖一个皇子下水。
闲人们茶余饭后,以自己坐井观天得来的讯息指点江山,说着那六皇子如何不得宠,可实际上他是占尽恩赐。
谢凤池不想再在冷风里冷静自己了,他瞥了眼仍不肯松开他靴口的霍光,沉声叫人将对方送回将军府。
没想霍光拼了命摇头,满面复杂道:“我有,有事儿要告诉你。”
谢凤池眼眸略抬。
下一秒,霍小将军却是眼皮一翻直接醉倒了去。
谢凤池:“……先带回侯府吧。”
若非宫人们瞧见最后霍光是跟着自己走的,他真动了将人留在这里,一夜冻死的心。
上了马车,谢凤池捏着鼻梁,只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不愿再想任何事。
待到了府门前,下了马车,却瞧见那一袭红梅映雪的少女捧着手炉,静静守在门边翘首望着他。
侯府要守丧,便不得装扮喜气,在满城挂着火红灯笼的府邸中,如一进幽深冰冷的空宅,可却因着明艳娇俏的少女,叫谢凤池更觉,此处比刚刚出来的宫里如梦似幻,富丽堂皇。
他喉结微动,麻木的神经与纷乱思绪,似乎在瞧见她弯起的眉眼时便已经得到了缓和。
她的手会温暖他,她的唇也会来疼他。
“世子,你可回来了。”
顾着还有下人在,洛棠不敢扑进谢凤池怀中,只小步走过来,眸光闪闪地看着他。
“杜管家说你吩咐了不可大办晚食,我却想着你在宫里,肯定忙得吃不好。”
“我便偷偷请厨房做了顿小桌,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她笑眼狡黠,像只漂亮的狸奴在主人面前卖乖,翘挺的鼻尖尖儿也被冻得如狸奴般粉粉红红。
谢凤池垂着眼眸,忽而觉得,倒似真有些饿了。
“好。”
他笑着应答,声音略显喑哑。
作者有话说:
【崔绍某日挥挥洒洒写下一大串意见批评】
崔绍:洛娘定能明白我的好意
洛小棠:明白你娘!(掀桌)
【谢凤池某日看到有腊八粥,拿过来】
谢凤池:厨房特意熬的,洛娘张口,我喂你
洛小棠:世子真好~(脸红)
↑以上为大家演示两种结果截然不同的恋爱手法
第三十二章
洛棠随谢凤池一同进府, 稍稍扭头,忽然看到从后面的马车里被抬下来的霍光,顿时脚步一滞。
“别怕,”谢凤池回头轻道, “他醉了酒, 我先带他回府, 不会再惊扰你。”
洛棠眼眸微动,却是又轻又乖地笑应了声:“有世子在, 我什么都不怕。”
谢凤池勾起唇角。
他喜欢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样子。
她孱弱无依,自己是唯一的依靠,便不用担忧是否会因为什么事而失去这份情意, 也不用兢兢业业地付出什么, 来维持这份情意。
左右是她说的,不求他做什么,只想将一切好的都给他。
他便姑且信了, 也甘之如饴。
回到立雪院后,他连那一小桌上摆得是什么菜色都没看清,便静默地将少女拉入怀中, 撷了个绵长细密的亲吻。
侯府的下人们都是两代主子精心挑选的,立雪院的下人更是在老侯爷去世后, 被谢凤池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此刻遥远的地方烟火飞腾, 立雪院外的府内也人声鼎沸,欢闹着新的一年来临,而立雪院中一片静谧,家仆们守着背后的主屋, 在长夜下巍然不动。
只是这静谧是旁人的, 屋内烛火低声噼啪, 将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投在墙面上,难舍难分。
“唔……”
洛棠红着脸换了口气,便听得一声轻笑,随之而来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她的唇便又被捉住。
用心专注的翩翩君子一旦食髓知味,便会绞尽脑汁琢磨得更深,更远。
直到洛棠软了腰,无力地瘫坐在谢凤池怀里,饿死鬼才似稍稍收敛。
洛棠的嘴唇火辣辣的,又羞又恼,还怕谢凤池继续,攥着他的衣襟不敢抬头:“世子,饭菜要凉了……”
谢凤池看着她发红的耳尖和颈脖,笑了一下。
“好。”
两人这才松开,洛棠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没关的屋门,有点羞恼谢凤池如今越发把持不住。
若,若是到底没与他攀扯上,自己可不能早早交代了身子!
谢凤池坐回桌旁,看这一小方菜肴,心情不由也变得好起来,在宫中笼罩了一整日的阴霾也尽数被吹散了去。
“我找厨房的人打听了,世子口味清淡,所以挑的这些菜色,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洛棠收整好心情,又变成了那个满怀春情的懵懂少女,用来对付同样纯情的世子想是足够的。
谢凤池自然知道对方又在刻意卖乖,也乐得配合着点点头:“喜欢。”
洛棠笑起来,又听谢凤池轻轻道:“洛娘准备的,什么都喜欢。”
府外的不远处,一簇烟花正升空,在高处绽放出了一朵绯红盛丽的海棠花。
谢凤池用过晚食后却仍是有些疲倦,他揉了把洛棠的发顶,让她先去自己玩乐,他小憩到子时之前便去找她一同跨岁。
洛棠松了口气,差点担心谢凤池饭饱茶足愈战愈勇。
“那世子你好好休息。”
她乖巧看着他,他笑容未变,洛棠心中埋怨两声,凑过去轻轻啄了口他的脸,这才罢休。
出了立雪院,果真瞧见府中的众人还是高兴期盼新年的。
大伙在园子里一群一群地凑着吃点心谈笑话,端在食盒手心里的也都是年节里常见的喜果子,浸着香甜。
虽侯府如今带着孝,却不干扰府内自己人的乐呵,且世子宽厚待人,只要不闹大动静便无人会来问说什么。
洛棠被这般气氛感染,想起往日她还在广陵时,不论遇到什么节日都如寻常,不得出院,不得闹出大动静失了仪态,免得叫竖着耳朵打探的人知晓她们这屋院的娘子不失礼数上不得台面。
说句不好听的,早晚要去卖的,还将她们端得极高,仿佛端高了,就能一飞冲天。
可洛棠只觉得,端高了,如今她的脚不沾着地面,才叫她惶惶不安。
程四郎正同几个弟兄们在花圃边推牌,抬头见洛棠在人群中发呆,便打了个哈哈,悄悄起身穿过人群去找她。
“洛娘,你也来园子里玩儿呀!”
因着府里带孝,所以都不能喝酒,可他的脸颊却是红的,是刚刚玩闹尽兴,更是在府外的烟火映照下见到了比烟火更娇美的洛棠。
洛棠原本还有些怅惘,蓦然见到程四郎,心里的小念头又起来了。
念叨了几句过年话后,洛棠轻声问:“府内可有解酒汤?”
“解酒?”程四郎疑惑了下,“今年府内禁酒,便没准备,洛娘是给谁要的?”
“世子带了霍小将军回来,许是有要事相谈的,可霍小将军醉的厉害,我便想着有解酒汤便给他送点去。”洛棠端得是乖巧温顺。
程四郎想了想:“那好办,我去给你现做一锅,到时候让丫头们给送去客房便好。”
“谢谢四哥哥。”
洛棠展颜一笑,将刚刚随手拿过来的果子塞到程四郎手里。
片刻后,要去送汤的丫鬟却恰好遇到了旁的事,见一旁恰好有人来,满脸惊喜:“哎……”
可当人走近,才发觉竟是府里小娘,当场哑了声。
洛棠却温顺善意地主动问:“出什么事了,可有要我帮忙的?”
丫鬟想着,小娘在府中一贯和善,若非杜管家偶尔提点,她们都当她是境况相似的姐妹来着。
左右自己真的有急事,丫鬟只好低声道:“奴婢要去客房给小将军送醒酒汤,可恰好管事妈妈们那边玩尽情被弄脏了衣裳,要……”
“明白了,”洛棠替她端过醒酒汤,“快去吧,别误了时候。”
丫鬟一怔,洛棠露出个放心的表情,让人好不感动。
听闻小娘也是受过苦的,果真最心疼她们这些下人了,丫鬟感动不已地走了去。
洛棠端着醒酒汤,勾了勾嘴角,心想不枉她盯了大半夜,终于让那些婆子滑了脚。
她便挺直了胸膛,一副事不关己仅仅帮忙的架势,端端正正将醒酒汤送进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