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正在铺子里挑选纸张与毛笔,想到这里,顿了顿,不由感叹,六皇子真不愧是谢凤池教出来的好学生,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不顾人伦。
她叹了口气,选好东西后与掌柜结算,又听旁边的人道,恐怕这次六皇子是恨毒了那安宁侯了。
眼见谋害兄长的罪落定下来,六皇子无力反驳,竟要挣个鱼死网破,直接在大殿上质控安宁侯对他顾氏一族觊觎良久,不仅老安宁侯垂涎他母亲,谢凤池更是软禁了他姐姐!
原本是想着,如今圣上病危,根本醒不过来,这番质控也只是会叫谢凤池更难做,直接被大理寺与御史台等罢黜判刑,可没想到,赵珏骂过这一声后,大殿寂静,只传来一声颤抖地质问——
问他,你在说什么,何来的姐姐?
久病不上朝的圣上,被霍小将军带回京中的神医诊治一番,难得恢复了清明,上朝便听到了这个消息。
掌柜的同街边说故事的商贩笑着打趣,说这皇家的故事可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却发觉眼前买纸笔的娘子突然惨白了脸。
第七十九章
洛棠自认为心志坚定, 身子也好,可近来打听到了京中之事,压在心头,还是不慎染了热风寒。
炎炎夏日, 她不好多喝热汤药, 只能边等着药放凉些, 边写手头的信笺。
这是她回射阳之后的营生,多替些不识字的小娘子写信, 一封能赚十文钱,不算多,但射□□价便宜, 加上她身上还有些余钱, 也不急于多赚些。
她心中烦忧不定。
因着京中传来的消息,每一日都越发惊险。
她隐约知道了,圣上得知她的存在后, 雷霆震怒。
她不知道这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会不会派人来捉她,会不会将她送进宫, 会不会……
那谢凤池又会怎样呢,自己的卖身契应当还在对方手中, 若是对方为了自保, 要将自己重新捉拿回去该如何?
太多忧虑,她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可眼睛落到信笺上,被谢凤池手把手教过,写的相似的字迹又叫她心中难安, 本觉得欠了谢凤池的, 用那一纸证词足以置换了, 现如今他是不是又被拖累了?
不,不是自己拖累的他,是他同赵彬一样死活囚着自己,才给他带来的灾,同自己没有关系!
洛棠定了心神,将写好的信笺装进纸封,给自己加了件外袍遮阳,出了门。
今日托她写信的倒不是什么闺阁小娘子,而是射阳县中一位世家的庶子,虽说已有十六岁了,可他母亲是个外室,早已命陨,而他自己被看管得极为严苛,在府中受尽磋磨。
意外相识后,对方拜托洛棠,给外祖家寄信,求外祖来接他回去。
不曾想,洛棠刚到驿馆,还未来及递信,便被对方家中地嫡子给拦住了。
“我还以为老三这次又有什么主意,感情,找了个相好的替他通风报信呢?”
对方淫邪的目光扫过洛棠,洛棠几乎下意识便想到了那夜被赵彬搂在怀中的情形。
呕吐的欲望又有些翻涌。
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解释自己并非是什么相好,只是县里替人写信的而已。
那位嫡子嗤笑一声,走过来勾住洛棠的下巴:“什么替人写字,就你这张狐媚的脸,何必赚这辛苦活呢,红袖添香,得添在妙处,才值钱啊。”
洛棠眼神蓦然一颤,扭身便要逃。
开什么玩笑,她连京中那几个最值钱的男人都不要了,在这小地方,图对方那几个钱?
还是说,对方觉得他自己龙姿凤章,比起王侯更甚了?
见到小娘子脸上难掩的厌恶,那位嫡子顿觉羞辱,冷着脸便命人去将小娘子拦住。
洛棠顿觉不妙,高声呵斥:“你们要作甚!”
驿馆靠着县城的边郊,路过的除了步履匆忙的商贾镖客,便是佝偻褴褛的贫困老者,一时间洛棠竟找不到人可以求助。
那嫡子眯着眼咧了咧嘴:“给我将人带回去!”
洛棠尖叫着要逃跑,奈何对方带的三五家仆各个凶悍,不过眨眼她就被带到了对方眼前。
“小娘子,今儿你是走了运了。”对方□□一声,眼看就要伸手过来。
洛棠短暂地怔住,随即怒从心起。
她周旋在那般危险的几人中都没曾受过这般轻辱,饶是谢凤池,那也是叫她快活的,从未真的伤过她,可眼前这人,只叫她恶心!
“放开你的糟污手别碰到本娘子!獐头鼠目的混账玩意儿光天化日便要强抢民女了吗!你老子娘日日在外说你考中了个秀才是祖坟冒青烟,冒得便是为你这不孝子羞愧的愧疚烟!”
那只原本要揉搓洛棠前襟的手顿时愣住。
所有人都没料到,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婉约娇媚的女郎,开口便是这般惊天动地。
对方颜色一厉:“给脸不要脸——”
他的手狠狠朝洛棠伸来,洛棠泪水纵横地想,死了算了!
可眼前寒光一闪,她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男子撕心裂肺的嚎啕响彻了整条街道。
洛棠下意识朝着挥剑的人看去,只见神骏的大马上,这些日子被她藏在心里反复思量的那个人,正举着剑,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剑锋上还有血,谢凤池下了马,才叫洛棠反应过来,这人竟是骑着马来的,他身量还是那般清高挺拔,整个人却似乎瘦了一大圈。
“你是什么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斩断了老子的手腕!!!”
谢凤池剑花一挽,直指对方脸颊,语气平静,却有几分沙哑:“滚。”
宗室子弟六艺全能,使剑自然也不在话下,虽说不如庞荣那般武艺高强,但对付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光是气势上便足以碾压。
对方肝胆欲碎地逃窜掉,周围人群骇然,洛棠也全程傻了眼,随即后知后觉扭身便想要跑。
不,不能留在射阳县了,谢凤池找来了……
“洛娘。”
那几个人逃跑后,留出些空场,清风将谢凤池的轻唤吹到洛棠耳边。
他的声音,较之从前疯魔的时候,要平静沙哑许多,像个洗尽了铅华的浪子一般,只剩下他最落寞、最起初的模样。
洛棠咕咚咽了口口水,还没想好该如何不露痕迹地告知对方认错了人,便听对方淡淡道:“我是来给你送卖身契的。”
随即,噗通一声,骏马受惊似的踏了两步,似乎不明白,一路疾驰的主人,怎么说倒就倒了。
洛棠也诧异不已,扭头才见,谢凤池月牙色的长袍后面,血色濡湿一片。
轰隆一声,洛棠宛遭雷劈,想着,他是被一路追杀来的吗?
先前那些说谢凤池遭了圣上处罚的流言不由被想起,她咽了口口水,路人都在传,说六皇子在侯府找到了一位知晓当年事的老婆子,对方言之凿凿,被安宁侯囚禁的,就是娴妃的女儿!
六皇子到了穷途末路,本就想拼死一击扳倒谢凤池,谁料这些全都被神医诊治过来的圣上听到了,那这结局如何,就不是他们二人能左右把握的了。
京中到江南,流言传也要时间,洛棠便没来及知晓后面发生了何事,但料想,谢凤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可他……他如今来这里,给自己送什么卖身契!?
洛棠咬紧牙关,知晓如今,自己不该不管他,该直接跑。
可她脚步刚迈,便听身后的人指指点点:“病秧子还敢惹孙家,待会儿怕是皮都要给剥了。”
围观的旁人越来越多,冲着那面目俊美的年轻人指指点点。
洛棠心头一抖,想不出,高高在上的谢凤池被人剥了皮,该是什么样。
他那双好看的手自然也会被报复地斩断,再无法书漂亮的字,无法再遵着他自己的习惯,将指尖摩挲在任何滑腻之上。
可这些又与她何干呢?
她都躲得这么远了,自认为该还的也还清了,绝没有再留任何钩子,叫这人千里迢迢地来找自己。
他是自找的!
“孙家那二郎可是个混不吝的,今日遭了这灾定不会罢休。”
“小娘子,这人你若是不认识,赶紧先自己走吧,别惹祸上身。”
人群七嘴八舌地劝她。
她神情莫测地去看谢凤池背上的血迹,她分不清那是什么伤造成的,可斑驳红印盛开在他的白袍上,只叫她觉得,像朵漂亮的花。
杜鹃花。
望帝春心,托杜鹃。
她咬紧牙扭头,使了吃奶的劲儿都没把人扶起来,谢凤池带来的那匹马眨了眨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十分无辜地看着眼前景象。
洛棠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为了卖身契,为了卖身契。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人带回去之前,不先把谢凤池身上的东西全搜刮了。
这样,她得了卖身契还不用担责任,回头一溜了之,才是上上策。
她看了眼那昏睡中的俊美青年,咬牙想,自己定是昏了头,等他醒了自己一定要走。
结果倒好,自己的病号身子未养好,接着来了个伤号,昏睡了三五日都没醒。
洛棠焦头烂额,这边煎药吃食要钱,谢凤池那匹大马也要吃草,她原本还算富裕的钱袋子很快便瘪了下去。
庞荣呢?
杜管家呢?
洛棠气得将谢凤池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卖身契,忍不住想,该不会,他真是被圣上罚了,一无所有地出来的吧!
这买卖太亏了,洛棠苦巴巴看了眼榻上的谢凤池,心想,这人原先都那般对自己了,自己也太既往不咎了吧。
可她又仔细想了想……真说起来,谢凤池对她,好像,似乎,也没有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他不似霍光那般莽撞,空有副热心肠,实则没有主见,做事也没有章程不计后果,
他也不似赵彬,明明有着血缘关系,却比谢凤池更可怖地要对她行些不轨,甚至为了扫清前路,轻而易举便能要她的命,
甚至,他更不似崔绍那个以海清河晏为己任的正人君子。
洛棠目光复杂了一瞬,摇了摇头叫自己不去想了,院外有人唤她,她忍着咳,低声清了清嗓子,将手中笔放下出去了。
狗三在院外,两眼亮亮地看着她,见洛棠出来,赶忙小跑过来。
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小乞儿了,如今他在县里寻了份活计,得了洛棠的托,替她将当掉玉钗的银钱送了过来。
同他一道来的,还有孙家的那位庶子,孙允,当日洛棠也是因认识狗三,才接到了孙允的活。
“洛姐姐,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也不会叫你受到二哥的刁难。”
孙允难得出一趟府,立刻来同洛棠道歉,清瘦的脸颊布满泪痕。
他今年十六,身板却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纤弱,身上的衣料也十分粗糙,同先前耀武扬威的孙家二郎大相径庭。
洛棠看了眼这少年,不知怎得,如今她看不得比自己小的男子作这般示弱姿态,总会叫她想起那个不择手段的赵彬。
洛棠不愿多说,只道既然无事,也不必多惭愧。
孙允心中难受,他喜爱洛棠这般温柔如姐姐般的人,忍不住道:“可我担心二哥还会继续来刁难你,洛姐姐,若你不介意,不如搬出这院子,去我母亲当日住的那处吧,他不敢去的。”
第八十章
洛棠当即皱起眉。
孙允的母亲是孙家的外室, 这少年言语中虽然并未留意到这个问题,可洛棠下意识便抵触起来。
她经历了前面诸多事,早已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小娘子,连着崔绍与霍光都敢直面去呛, 已算是破罐破摔百无禁忌了。
她觉着, 如她这般身世飘零的女子, 就是要像好姐姐一般泼辣,才不会被人轻易欺辱。
于是她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对方:“多谢孙小郎君好意, 只是洛棠如今行的端正,若孙家二郎再来,我直接报官便好。”
孙允立刻反应过来:“我并非是要将你当作外室……”
话未说完, 院内传来个年轻男子虚弱地叫喊声——“棠棠”。
院门口的三人都惊住了。
狗三年纪小, 可见多识广,起初见到洛棠又回了江南,还托他帮忙处理些落户适宜时, 不是没想过她与原先那位大官人闹掰了,便想着,若能替她找个可以依靠的好人也行。
没想到, 今日孙允是捅了马蜂窝,叫洛棠直接不悦起来, 更没想到, 洛棠院中竟又多了个病弱的男子。
他看向洛棠的眼神顿时充满钦佩,孙允的面色却有些奇怪。
洛棠则是没反应过来,谢凤池是近日连连高烧,烧傻了吗?
原先千方百计勾引着, 让他叫自己棠棠, 他笑而不答, 如今她身世随时可能被戳破,带来灾祸,他这一声倒字正腔圆……
他又在图谋什么?
自己写了封证词,他当真便不怪自己当日的干脆离去了?
还真有这种好事?
洛棠沉着脸,谢过狗三替她送银钱,又告知孙允今日之事不必挂怀。
她顿了顿,轻声道:“反正,我再过几日便会离开县里。”
“洛姐姐要走?”狗三诧异无比。
洛棠点头,不欲多解释,可孙允却以为是自己家中事务连累了洛棠,当即红了眼连连道歉,洛棠看不得,随口问了下他那个兄长打算如何,孙允思索了下,告知对方,兄长如今还伤在家中,若有动静,他定会来告知洛棠。
洛棠便点了点头。
离开后,狗三不甚乐意地看了眼孙允:“我原来还当你是个读过书的人呢,怎么说话这么没谱?”
孙允看了他一眼,羞赧一笑,却未有应答。
狗三没在意这人的反应,还在叹气:“洛姐姐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她现在一个人出来,就是想靠自己过活的,你哪怕想帮她,也多少注意点言辞,你看看你那话说的,像什么东西啊。”
孙允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
只是少年人眼中的笑意却不是这般驯服顺从。
夕阳余晖透过窗沿的缝隙落进屋里,江南质朴的屋设上被拂了曾漂亮的霞紫。素白的床帘弯弯垂落两旁,托出了床中央上身□□,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可睫羽却颤动不停的俊美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