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哭出来,一边哭一边骂:“就这样,我看你还敢不敢继续来招我!”
谁知谢凤池愣愣看了她许久,蓦然点头:“好啊。”
“好什么?”洛棠哭得一愣。
“我们一道下地狱。”
洛棠哽了哽,才想起这人内里是个疯子。
她卯足了劲儿要推开谢凤池起身,耗了一整夜,谢凤池也没多少力气制止她。
只是洛棠刚要离榻的一瞬间,谢凤池垂下头,拉住她的手。
“不能不走吗?”
那声音沙哑更甚刚才,洛棠一怔,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
披散着墨发的男子贯是容颜绝色,却难掩心力交瘁,茫然无措地抬头,流下泪来。
洛棠脑袋里轰隆一声。
谢凤池攥着她的手,不顾挪动位置时后背有多疼,只想再靠近她一点点,执着地问:“你明明可以不走的。”
“花朝节那天,你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让我去摘兰花,你那时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你是不是,也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谢凤池看着她,不顾伤重也不顾伤痛地灼灼看她,肯定而执着勾起唇角:“你舍不得我。”
他与崔绍联手,引赵彬自掘坟墓,他们将什么都算进去了,唯独没算进,洛棠没有按照赵彬的指示,不曾叫他去摘一朵兰花。
他本也是不信的,不信这薄情的女子会留有恻隐,可崔绍是个聪明的蠢人,他将外面发生的一切都如实告知自己,叫自己从洛棠的种种逃避间,窥见了她柔软的一丁点儿真心。
只有一丁点儿,也足够叫他堪破她爱他。
只要她爱他,他便不怨她。
他甚至愿意让她去到外面,去追逐她所谓的自由与快乐,等她撞破了脑袋,头破血流,才会知道,会一直留在原地拥抱她的,只有自己。
洛棠忍不住鼻尖酸涩,哇哇大哭:“我没有!不过是怕你真因为我遭了殃,你脱身出来定会要我好看,所以我才没忍心!”
我怎会舍不得你,我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舍不得你?
“我知道我先前错了,可我也蹉跎了怎么久,也险些殒命,我该付出的代价都付出了,我也同他们所有人都道过歉了,就不能,放我离开吗!”
“不能,”
谢凤池哑着嗓子,“是你先来找惹我的,棠棠。”
一声棠棠,洛棠所有的底气都似散尽。
谢凤池被血沾湿的手,一只颤抖却执着地握住洛棠,另一只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在她姣好的面庞上又添了触目惊心的新鲜一笔。
“你以前从来不同我说实话,因为你不爱我,只想哄骗我,可现如今你说了,我只觉得你越放不下我,你说服不了自己,便要说服我,让我作出取舍。”
“你同他们道得歉,与我都无关,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谢凤池的声音如同年久失修的旧屋,风吹进来,回荡着沙哑与衰败。
洛棠原本沉入谷底的心,却被这最后一句晃动起了水波涟漪。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知道他这句话……等同于将他原先惩罚自己说得,她不配得到他的喜爱,狠狠摔在地上吗?
洛棠摇摇欲坠,想问清楚却又不敢置信,谢凤池却没给她时间,在她之前倒了下去。
她愣住,试图理清的思绪,被这一声沉重地摔倒声定在当场。
那现如今,岂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可以让她溜走?
洛棠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抽出自己的手,告诉自己别再信了,哪怕他真爱她也别与他纠缠了。
他是个疯子,罔顾礼法,违逆圣意,现如今连爵位都没了,还不知以后会成什么个样子。
何况……他怎会爱自己呢?
自己若真想求个安稳,便该要离他远远的。
颤颤巍巍刚扭身要迈步,可鞋履从地上拔起,带出黏腻的水声,叫她才意识到,谢凤池的血已经流到地上了,这次昏睡过去,若不能及时医治,怕是真要死了。
“谢凤池。”
洛棠没回头,故作冷静地叫他,让他快些想办法叫庞统他们过来,替他寻大夫。
可身后无比安静,宛如他已经死了。
洛棠的脚步宛若被那摊血粘在当场。
她不住地同自己说,他死了多好,他死了,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自己,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个黑心肝的伪君子翻云覆雨了。
可他死了,也不会有人如他这般疯魔,不顾一切地也要来找到自己,连命都不要地挽留自己,像他所说,不管不顾拼了性命也要偷来抢来。
洛棠还是难忍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背上的血痕像地狱的接引,顺着他的伤与血,便能触到最黑暗背德、也是最炽烈无前浓情厚意。
他在用他的命挽留自己。
她是骗子,却招惹了个疯子。
第八十二章
最终无法, 洛棠还是没办法看着一条人命陨在自己面前,大半夜地敲开了医馆的门,泪如雨下地求着老大夫快随她去救人。
小地方的人没什么见识,谢凤池送她的那支水色极好的玉钗只能典当个百来两银子, 被这疯子一来二去折腾几天, 很快就要见底了。
洛棠心中十分委屈, 可又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告诉自己, 这也算是将他的东西全都彻彻底底还给他了。
她与他,当真毫无瓜葛了。
可惜了,她的卖身契, 终究没找到机会问出带走。
可洛棠才开始收拾屋子, 打算将能带走的东西一并带走,外头突然匆匆闯进一批人,脚步匆忙且骂骂咧咧。
洛棠听着声音不对, 刚想去关门,外头五大三粗的男子已经闯了进来,险些将洛棠撞飞了出去。
“就是你这小蹄子, 伤了我家二郎,又害得三郎命丧火场可是!”
这是孙家的人找来了。
洛棠当即否认, 可很快孙二郎便从后头挤进来, 洛棠看到他的右手手腕下面便空了一截,正是被谢凤池斩断了。
“你还摇头!那日就是你的姘头砍断了我的手!老三肯定也是被你们害死的!哥,她姘头肯定还在,你们快去里屋找!”
孙二郎面色阴鸷, 盯着洛棠惊恐的面容, 恨不得将这朵扎手的小花儿当场就给折烂掉!
洛棠一听, 当即颤抖地哭嚎出来:“不准进!”
她花了那么多银子,倾家荡产地救下谢凤池,是为了让这群混蛋再将人弄死吗?
谢凤池再疯再坏,也不是这些混蛋可以欺辱的!
“你说不给就不给?你今天也得跟我们回去!”孙大郎呸了一声,上前直接把洛棠给提住,一把按在了桌上。
周围人哪是来报仇的,他们哪是替孙三郎打抱不平,他们只是来作恶的。
洛棠拼了命地挣扎,眼见那些人掀开里间的帘幕,露出躺在床上的人,谢凤池像个要碎掉的琉璃雕的人一样,静静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孙家的大手啧了一声:“这俩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好看,也不知道哪个野窑子里出来的,嘿。”
洛棠从脚底寒进了心里。
就在那些人的手即将碰到谢凤池的一瞬,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与力气,洛棠竟一把挣开了看戏的孙大郎,不顾发髻被扯乱,衣服也被柜架上露出来的角给勾坏,一往无前地冲到床边,拦在谢凤池身前。
“你们瞎了眼!可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若怪罪下来,你们整个孙家都要诛九族!!!”
洛棠色厉荏苒地嘶吼,好听的嗓音完全破了音,透着鱼死网破般的疯癫。
可她真的很害怕,她本就不是个聪明大胆的人,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故意装作泼辣,才叫人不敢轻易欺辱。
但这群穷凶极恶之徒,除了最初被她震了下,又怎会真的为她所言吓到?
“什么身份?不管什么身份,落到现在这个田地,那都是等死的身份!”孙大郎呸了一口唾沫,从打手手里接过一支木棍。
洛棠近乎绝望地看着他走过来。
她竟也无法说出口,谢凤池什么身份。
都怪这人!好好的安宁侯不做,非要当个庶人来找她,找她作甚,真拉着她一道下地狱吗!
逃过了阴谋诡计,放弃了荣话富贵,这就是等待她的结局?
也是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有多不甘。
她不想死的如此憋闷,她还未体会到真正宽松快乐的生活,还未见过除了京城与射阳以外的繁华昌盛,更没有机会,同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拥有一段哪怕很简单的人生啊……
那木棍朝着洛棠挥下来,洛棠颤抖地咬紧牙,谁知原本躺在床上的谢凤池艰难撑起身,一掌握住。
沉闷声响像道惊天的雷。
孙大郎难以置信这病秧子竟还能撑,立马要挥第二下,可紧接着窗户发出声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孙大郎连人带棍被猛地揣到了外间,直接压倒了一片人。
“哪里来的王八羔子……!”
“广陵府顾家,有何见教!”
洛棠一愣,心想,这明明是庞统。
可后面立刻涌进不少人,看衣装相貌确实像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可见庞统确实是带了人来。
最初的怔忪后,洛棠不是去看顾家随后而来的人,而是扭头,愣愣地看向勉强醒来的谢凤池。
庞荣想过来给自家主子先递个药之类的,奈何谢凤池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谢凤池的手刚刚又受伤了,可他本人似是毫不在意,撑身在床沿边,一缕青丝无助地垂落,将他发红的眼遮挡在后面。
“我没哄骗你,我是来,给你送卖身契的。”
他声音沙哑无比,这些日子的折腾将他原本甚好的底子都伤了不少,洛棠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否是堆积的情绪太重,竟无知无觉地哭了。
“洛娘?”
谢凤池有些错愕,忍不住千回百转地思索,他的做法应当再没疏漏了呀……
“你将庞统他们调开,就是为了让他们去顾家报信来接我?”洛棠边哭边问他,毫不顾忌顾家的人已经进了屋。
谢凤池抿唇没说话,可不否认便是默认。
洛棠哭得更凶起来:“谢凤池,你原本不是很聪明吗!现在装什么话本里的傻子情圣啊!”
“谁要你替我挨这五十大板了!谁要你过来找我了!谁要你一个人都不带,被人要打死了都没个人给你哭丧啊!!!”
庞荣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要不说这是当过他们侯爷小娘的人,多日不见,气势越发夺人!
顾家来接洛棠的人也面面相觑。
说来也是尴尬,当年顾家人发卖了个女婴,此事做的极为隐秘,这么些年过去,知道这事的人也都快死绝了。
谁知六皇子见自己接连谋划的两件大事被捅出来,竟存了玉石俱焚的心,将当年之事抖了出来,若洛棠真是娴妃与旁人所生的女儿,顾家一同遭殃不说,安宁侯府,谢凤池,定会永世不得翻身。
家门不幸,不过如此。
可也就是这时,谢凤池一巴掌狠狠甩在六皇子脸上,抖出了洛棠的生母乃是府中另一位姑娘的证据。
接了这么个台阶,顾府的人自无不下之理,只不过此事之后,六皇子的储君之位,是彻底没了,但谢凤池这么一招釜底抽薪,却是保住了顾家。
是故,当庞荣等人带着洛棠的卖身契去到顾家,请顾家认回洛棠后,广陵府顾家便直接派出了家中嫡子,算起来当是洛棠的堂兄前来迎人。
当时这位堂兄还想着,安宁侯如今被贬为庶人,还心念着他家这位堂妹,怎得不自己来,再一同风光去接人呢?
如今瞧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前侯爷,再看看那位素昧蒙面,却梨花落雨的堂妹,他微微合计,大概明白了。
可旁人明白不作数,洛棠还在那边哭边骂着,庞荣眼见这一时半会小娘教训继子是完不了了,只好悄声请顾家的大郎君先带人出去。
顾家人离开,自然得将孙家的那群祸害也一同提溜走。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谢凤池也顿时觉得场地开阔了,气息也平复了些。
他听着少女嘶哑的哭骂,一声又一声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大难不死之后,连同着这么些日子以来,全堆积在心口地委屈,叫洛棠哭得止不住。
该骂的话,她都已经反反复复骂完了。
是他说的自己不配,所有人都说她不配,她都已经知趣地逃到这么远了,为何奔着一身伤也要来找她?
说什么替她找寻身世,他直接遣庞荣来将卖身契送还不就行了,何须如此惊险地走一遭?
把自己弄得这么惨,同她原来使苦肉计不是一样?
既然如此,他们又凭何看不起原来的自己呢?
一声声质问,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地从她的小嘴里涌出来,几乎是想到一茬问一茬,记起什么骂什么,而谢凤池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听着,苍白的面容唯有一双凤目泛着红。
等到洛棠终于哭得累了,他才哑口只问了一句:“那你,心疼了吗?”
洛棠哭声一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谢凤池。
他以往疯得有条理有章法,还会叫人觉得只是心机深沉的人变得偏执了,现如今,他是完全疯了么?
说什么她心不心疼,她心疼了……又能如何呢?
谢凤池红着眼,极其艰难地攥住她落在床沿的衣摆,对她作出个脆弱的笑出来。
“洛娘,我头很疼,浑身都很疼,我已经记不清,我们之间究竟还有多少……或是还剩多少情谊,”
“可我知道,若是这次再一条条一件件地谋划,可能真的就会错过了,”
他轻轻咳了声,牵动背后的伤,白玉似的人颤抖得宛若要碎掉似的,
他捏住洛棠衣角的指骨泛白,沙哑道,“所以我什么都来不及谋划,我只想快些找到你。”
洛棠止不住地发颤。
谢凤池明明只是攥着她的衣摆,可不知为何,那薄薄的布料却好像将热度向上传递,一直烧到她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