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苗璎璎腰间缠着一根银光闪闪的九节鞭,前来一捧香, 说要与萧星流讨教, 梨玉露微微笑道:“凑巧今日三殿下来访。”
苗璎璎一听“三殿下”心头就咯噔, 昨天他同贤妃说要去凉州, 这事情也不知定下来了没有。正心头惴惴迟疑, 表嫂挽住了她的胳膊,盈盈笑着朝那畔水榭一指。
“夫君这几年武功荒废,渐渐跟你对招力不从心, 他早就玩笑对我说,等你十五岁, 他就打不过你了,正巧,三殿下倒是对武学颇有心得, 你找他指点你几招,定能获益无穷。”
表嫂哪里知道她和君至臻之间的恩怨?
苗璎璎苦学武功, 就是为了防备君至臻。谁知道这么多年, 君至臻居然也勤学苦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加上女子之身先天劣势, 她居然还是打不过他, 上次被他堵住晦明院外, 苗璎璎就悲催地发现了,她恐怕得再练十年,才能到君至臻这种程度。
苗璎璎朝水榭瞟了一眼,那头隔这边足足几十丈之远,八角亭飞架于蜿蜒曲折的长廊尽头,水中汀州之上有仙鹤翔回、鸥鹭起舞。
两个男子的身影如点点芥子,远得瞧不清。
但苗璎璎还是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见她似乎并无兴致,梨玉露叹道:“那我,我去叫他。”
萧星流与君至臻在说话,目光回来一瞥,顿了顿,道:“璎璎来了。”
君至臻却没有任何反应。
萧星流见夫人远远地走上了石榭回廊,趁这功夫,又问道:“你到底为什么答应了去凉州?凉州地处偏远,杀机四伏,白骨露於野,饿殍陌上尘,就算是避着,也不需要避到这个份上。”
沉默少顷,君至臻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萧星流狐疑:“不对,陛下偏疼老四,怎么肯突然给你这么一个机会。”
他们的陛下,年少从武,吃过了苦头从行伍中杀出来的,后来兵变,轻而易举地夺门弑弟,篡权继位,明目上给自己弄了一个正统而已,其实谁人心中没有一本账。
明帝如此出身,让自己的儿子去边疆历练,自然是出于看重。
那这就奇怪,除例行公事,明帝对君至臻,其实看不出多少父子情。
君至臻仍是无言以对。
“至臻,我引你为知己,才对你推心置腹,这话我说了,你切莫懊恼。其实以你的年纪,封王只在这一两年间,金鳞又岂是池中物,多年潜心修学,囊萤映雪,为的难道仅只是永远做君知行的附庸,等待贤妃宠爱弟弟间隙的一丝嘘寒问暖?你心中,当真没有一点反抗?”
“怎会没有?”
梨玉露已近,君至臻扬眸,看向萧星流,萧星流已经怔住。
到梨玉露能够听见他们的对话这短短一截路,君至臻眼眸掠动一丝莹光,如风起青萍之末。
“你不是也愿我出玉京志在四野么。只有我去凉州,于父皇、母妃、知行,于你,于……璎璎,谁都会满意的。”
萧星流呆住:“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后头的话没说完,萧星流蓦地道:“其实是因为璎璎?”
梨玉露已经来到亭廊之下,闻言,绣鞋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险些跌到,萧星流抢上前将夫人纤腰勾入怀中,令她趔趄掉进了自己的怀中,余悸未消,他便扭头失声对君至臻道:“你这又何必。”
试想君至臻若留在玉京,作为君知行的同胞兄长,将来他们的喜酒,他是铁定要去喝这一杯的,避无可避,就算他摔断腿,也要被抬上青庐。那确实是……强人所难。
君子固不夺人所好,但谁知道君子心中求不得的苦楚。
梨玉露眼波流转,伏在夫君的胸口,错愕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品越觉得不对劲:三殿下莫非也对璎璎恋慕?
可璎璎提到他,总是脸色不愉,每每败兴。
那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了。
萧星流问自己的夫人:“怎么了?”
梨玉露将他推开,整理钗冠,曼声道:“你的好表妹,又要来找你切磋武艺了。说最近练武颇有心得,看来是有所长进,找你试探。”
萧星流一笑:“原来如此,我去去就来。”
梨玉露随夫君一道离去。
留下君至臻一人,负手站在亭中,遥遥隔着十里青荷眺望岸边那一抹翡翠色的衣影,恍若出神。
独自徘徊在老榆树下兜兜回回的少女,是他在世上唯一钟情的女孩儿,苗璎璎。
她是他贫瘠荒凉的少年人生中最灿烂的一束萤火,也曾漫长地照亮过心头晦暗阴私的一隅。只可惜,可望不可即。
从前,他不敢靠近。
此后,已不能靠近。
再见了,苗璎璎。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萧星流鼻青脸肿地回来,看样子是碰了一鼻子灰。
他的俊脸上挂了点彩,蹭出了红,裳服破了几道口,好不狼狈。
萧星流捂着吃痛的脸,嚷道:“是不是你给她的九节鞭?嘶,好生厉害!”
君至臻凝视着他被打破的脸,一晌无言。
“亲自打的?”
君至臻仍未答话。
但结果已经显而易见,萧星流五味杂陈,还是忍不住向他竖拇指,毕竟打一条精钢所制的九节鞭,耗费的心血必不可少:“好毅力。”
“虽然我再也占不了她的上风了,不过留着防身不错,想来璎璎以后,也不会被人欺负,你安心去吧。”
萧园主因为被打破了相,多少对罪魁三殿下有点迁怒之意,忙着下逐客令了。
“……”君至臻没立刻离开,凝视着他脸上的刮痕,“本来,是防我的,对不住。”
萧星流真是不懂了:“防你?你有毛病,给她一条鞭子防备你自己?还是你怕你控制不住要我们家璎璎禽兽不如?”
“……”君至臻淡淡道,“你的成语,可以向老师回一下炉。”
三殿下心明如镜自己这是得罪了主人要被轰走了,于是不再等人真的请家丁来轰人,飘然而出。
萧星流端详那抹背影,兀自觉得脸疼,轻轻地嘶着气,却不再肯教君至臻听见。
他走下了石阶之后,又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眸,萧星流连忙站直身体抱臂而立,一派风流端庄的好风姿,君至臻颔首,眼睑微微垂落。
“你竟一直没看出来,苗璎璎怕我么?”
“嗯?”有这事么,萧星流惊讶,他还真没有察觉,只觉得璎璎确实不怎么喜欢君至臻。
君至臻不再多言,径直离一捧香去。等上岸,苗璎璎已经走了,半点与他碰面的机会都不会再给。
他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从她待过的地方,拾起了一只色泽清透,用珊瑚和象牙嵌金银丝雕缀的月牙耳珰。随后,不着痕迹地出了一捧香的篱门。
……
启程前往凉州的日子定了下来,八月末,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这天,君知行来敲苗璎璎的支摘窗,她以为是哪只调皮的野猫又来她这里偷腥吃,推开窗,见到外边倒吊着的一个人影,如蝙蝠般悄没声地悬挂着,大吃一惊,差点儿就要出拳。
君知行向她一挑眉毛,便从上边跳了下来,苗璎璎看了眼窗外,这是翠微书斋其余弟子都在歇晌,没有人留意到这边,饶是如此,苗璎璎还是勃然大怒,红云罩脸:“你怎么过来的,有没有人发现?”
“没,你放心,”君知行扒着窗口,眼眸闪烁,“璎璎,我亲一下你。”
面前的女孩儿靡颜腻理,香肌似玉,引人欲一亲芳泽,他心痒痒,早想这么干,很久了。
君知行踮起脚,将身体探进窗户就要亲她的脸蛋,苗璎璎唰地后退,让他扑个空,差点儿没踉跄着沿着窗户栽进去跌一个大跟头。
苗璎璎扒着窗轩吃吃地笑,君知行懊恼又羞愧:“都好了这么久了,还不给我亲么。”
苗璎璎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女孩子,谁让亲都给亲的。
奇怪的是,每次君知行找借口想亲她的时候,苗璎璎都找不到当时在穗玉园的感觉了,也许是那天的黄昏太美,墙角的薜荔太青涩,对面的少年眼底的情绪太浓,她一时没有忍心拒绝,才让这要命的冤家得逞了一回吧。
现在当然不行了,什么事,以后成婚了才说。
君知行见她脸色认真,肃容拒绝,也不敢强迫她非要给自己亲,嘀嘀咕咕地道:“反正,早晚的事儿,这么多年了,我等得起。”
苗璎璎没听见他说什么,不耐烦地掀了一边秀气纤长的眉峰:“你在叨咕什么呢,找我有事儿么,快点儿说,别让别人看见。”
君知行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哦,我哥去凉州的行程定好了,他明早得上路了,我找你,是想给他践个行。”
苗璎璎一听事关君至臻,立马摇头拒绝:“我不去。”
君知行纳闷:“璎璎?我哥虽然讨厌,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总不能闷不吭声让他去凉州那么远的地方一两年,何况他还是代我去的……他究竟怎么欺负你了?”
关于小时候的事,苗璎璎不会提,只是道:“非去不可么?”
君知行的眼睛明亮如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这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着人的时候,几乎令人能当场心软答应他任何无理的要求。
“他好歹是我亲哥,等他一走,肯定是喝不上咱俩敬的茶了,多少是种遗憾。而且西北那种地方,说不好……不好说。”
苗璎璎思忖片刻,仍是道:“这不合适,我和他暂时没什么关系,也不应该是我去。”
君知行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可怜狗狗一般,晃着苗璎璎的胳膊,眼睛里的水快要溢出来:“璎璎,你好歹答应我,你不露面,就在马车里,我把喜酒敬他喝了我们就走?”
苗璎璎心道,要敬他喜酒,这也太过分了。虽然她不喜欢君至臻,但他既然只身远赴凉州,是否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于她和君知行这桩让他不能接受也不能面对的婚事?这段时日,他已经很避着他们了,应该也并不希望让君知行去送他吧。喜酒什么的,真的不能在别人伤口撒盐。
苗璎璎就算自己不去,也不能让君知行这样做。
“别了,不用喜酒,这才到哪儿。”
君知行却以为她只是害羞,便笑道:“好,不用喜酒,普通水酒就行,你答应了?”
苗璎璎无奈地吐了口气,点头。
为了不答应他把墙拆了,她只好同意开天窗。
天色向晚,夕阳余晖涂抹云翳,露出层层叠叠地鱼鳞斑,看得出明日是个晴朗天气。
次日清晨,天色熹微,微薄的晨曦自水露茫茫的芦苇荡间蒸腾而起,缓慢地上升。昨夜的凝露,在簇拥着一穗穗白花的尖细且长芦苇间隐耀。
玉京城郊的十里亭,从此去,折回几道弯路,如矗立在云端之间,蹀躞于清泉之上。
马车辚辚地踩过涸辙,华盖上悬坠的青铜铃铛碰击间琅琅作响,一直沿着迂回的泥路上去。君知行先跳下车,冲上面招了招手:“哥!”
十里亭中,君至臻正与戚桓并几名副手商议行军路线,转过身,只见君知行已经拎起衣袍前脚,伶伶俐俐地爬窜了上来,他身后立着一驾马车,里头没有一丝动静,仿若无人,君至臻神色不变,转身令他们先行,自己说完话随后便至,此事容后再议。
君至臻一身玄色盔甲,兜鍪压着脸,漆黑的眉氤氲着一层淡淡水汽。
“送我?”
君知行连忙点头,将怀里的一枚护身符揪出来,一把送到他的面前。
“母妃在净慈寺求的,你收着吧,能保平安。”
君至臻没有接:“她为你而求,与我恐怕无用。”
“多少是个心意!你就别管那么多!”君知行一把塞进他手里,不由分说,他们兄弟俩彼此就是对方的影子,这么多年来秤不离砣,去哪儿都在一处,如今兄长要远行了,多不准多久能归,君知行心中空落落的,他想母妃大抵也是嘴硬心软,向君至臻道,“哥你别同母妃置气,其实她心里也关心着你的。我就在玉京城中,活蹦乱跳,我要这护身符做什么?她心底肯定给你求的。”
君至臻掌中把玩着那枚火红的护身符,神情淡漠。
“她为谁求的,不重要,我只当是你给我的。”
君至臻将护身符垂挂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之上,右手拂过那上面修长的穗子,风挂着流苏,丝丝缕缕,犹如缠绕在指尖。
君知行凝视着兄长的面,从马车里取出两袋酒,分了他一半:“哥,祝你马到成功,一路顺遂。”
君至臻和他碰了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烈,入喉辛辣,熏人欲醉。
“多谢你们来送我。”
你们?
君知行心头打鼓,俊脸飞霞,心想兄长还是猜到了车中是谁。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安安静静,但因停得不远,里边的人一定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君至臻压低颌角,声音低沉:“祝你们——”
至此断了半晌。
才又接下去,变得更沉了。
“白首永偕,同心终老。”
瞳孔暗了暗,便似两团安静燃烧的火焰,泼了一桶水上去,寂灭了。
他按下剑鞘,转身出亭下去,脚步初始缓慢,快到马匹身旁时越来越快,最终,在君知行和拨帘而来的苗璎璎的注目下,跃马而上,扬鞭,马儿撒蹄子奔跑起来,卷起一缕烟尘。
芦苇荡摇曳,分拂泥沼两畔,如潮似浪兼天而涌。
在初秋的裹有些微凉意的霜重清早,太阳终于慢吞吞地沿着蒹葭上一蓬蓬的雪穗爬上来了。
看着那令她如临大敌地防备了多年的人终于消失,不知为何,苗璎璎突然心头一阵艰涩。
要对一个喜欢的人祝福,祝福她和别人白首到老,很难受吧。她不敢想象那种感觉,她今天真是不应该来的,她来,就把事情变得很糟糕。
“璎璎。”
君知行走了回来,停在他的马车前,苗璎璎不想被他撞见自己此刻的脸色,忙将帘幔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