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音想问问他究竟在做什么,可是这几日她的精神越来越差,每次不等宁徽回来,她就睡着了。
她心里清楚,是孙知许之前给她灌的那些毒物发作了。
宁徽每晚都会回房,事情处理得再晚也会回来睡觉,有几次文雪音朦朦胧胧在半夜醒来,都会听见耳边略重的呼吸声,有时候她实在累得紧就又睡了过去,有时候还能强撑着身子转过身去,痴迷一般地盯着宁徽看一会儿,还不及伸手摸摸他,她就又觉得累了。
这夜她又醒了,与以往不同的事这回文雪音格外的精神,好像突然从长久的睡眠中清醒了一般,她坐起身,却又感觉到心口发虚。
“宁徽......”黑夜里,她摸着身侧轻轻唤了一声,男人听觉敏锐,几乎在同时应声,然后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披上一件外衣。
“怎么了?”他嗓音很低沉,泛着翠色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文雪音朝他伸出手,刚想摸一摸他,可忽然觉得血气上涌,喉咙一甜,她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可她这次吐的血太多了,血液从她指缝溢出,溅在被子上。
窗外月色很暗,血顺着手臂流进文雪音的袖管,她还不及反应,就听见身侧呼吸一乱,等她偏过头去看时,宁徽已然大步流星去让秋棠找大夫过来,再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拿着一盏灯,将屋里的灯点上。
此刻鲜红的血液染成一片,文雪音静静瞧着她吐出的血,的确是鲜红色,并不像之前那样掺着黑。
“怎么回事?”宁徽掌灯走了过来,文雪音听见他的声音在发抖。
并不明显,只是比起他素日里说话的口吻,就很明显了。
文雪音偏过头,纯澈的目光望进宁徽那双翠色的眸子里,她看见那双眼睛里此时此刻都是她,半点别的东西都没有。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没事。”
“到底怎么回事?雪音。”宁徽显然不信,他整个人都弯下身来,将文雪音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然后搂紧了她。
他就这么抱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文雪音眨了眨眼,再次道:“我没事,宁徽。”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宁徽拧起眉,“不是第一次了,是吗?”
见文雪音沉默,宁徽便知他说对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些天很忙。”文雪音垂下眸,“我本来想等你晚上回来告诉你,可你回来得太晚了,我很累,总是等不到你。”
宁徽心口油然而生一股愧疚感,他眼圈都跟着红了红,低声道:“是我不好。”
文雪音整个人埋进他怀里,轻轻舒了口气。
大夫很快赶过来,把过脉后神情犹然凝重,对宁徽道:“夫人神思郁结,还是要放宽心思,切记忧思过度,否则夫人的日子只会越来越短。”
宁徽一顿,“大夫此言何意?”
“将军不知?”大夫诧异,“夫人仅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
话音一落,宁徽觉得自己心口好似一阵钝痛,他下意识扶了一把身侧的桌子,目光落在上面的药方上,再次确认道:“什么?”
大夫一愣,没想到宁徽真的不知,文府嫁人过来的时候没有提及此事吗?
“这是今年春天时便有的诊断,将军。方才探到夫人的脉象比之前更加虚弱,情况不容乐观。”
秋棠在一旁听着,表情愣愣的,没想到最后夫人还是逃不了这样的结果,她满心以为,只要换个地方,换个环境,夫人过得舒心一些,她的病总能痊愈的。
等宁徽再回来的时候,下人已经换了新的床铺,文雪音也换了新的寝衣,安安静静坐在床上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怎么不跟我说?”宁徽艰涩开口,难怪文家要把她嫁过来,文家都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于是连她最后一点可以利用的价值都要榨干。
难怪她总是那么没安全感,至亲的亲人都如此待她,遑论别人呢?
饶是如此,她也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他,可他却一次又一次怀疑她,一个寿数都不到一年的弱女子,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宁徽又想起那次巷子里的刺杀,她定是愿意好好活着的,怎么会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换一点并不值当的同情?
短短几息,文雪音便看到宁徽神色变了又变,她大概猜出他在想什么,回道:“我若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活不久,你定会厌弃我,把我赶出府去的,宁徽,我除了将军府没有地方可去了。”
宁徽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他发觉若自己一开始就知道文雪音会死,势必会对她弃之不顾,可现在不一样,他听见她寿数不多,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窒息。
他不想她死,他还在等她一点点把身子养好,快点好起来。
“既知如此,怎么不好好爱惜身子?”宁徽哑声,“若是那回你没有替我挡那一刀,或许......会好些的。”
然而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文雪音的病跟刀伤根本没有关系,有没有那一次,结果都不会改变。
“我不后悔。”文雪音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次之后,宁徽待她明显不一样了,他看她的眼神不再那么可有可无,文雪音能从他眸中发现浅浅的波光,她方能确信,宁徽是爱她的。
她抬眸:“宁徽,如果我做了错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此刻宁徽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只道:“我什么都原谅你,你再等等我,很快了,不出一个月我便做完我的事,然后我们遍寻名医,一定治好你。”
“宁徽你在干什么?能告诉我吗?”文雪音眼神探究,若在平时,宁徽一定会轻易发觉,他这位夫人对他的行程充满了好奇,总是要有意或无意地询问他一天的行程,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可是现在宁徽整颗心都十分慌乱,他实在无暇顾及别的,看着文雪音道:“等我做完此事,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你可不要骗我。”文雪音牵着他。
“我不会骗你。”
京城这些日子安生了些,自从传出丞相夫人疯了之后,文卓的声誉便大打折扣,相应地前往相府拜谒的人也少了,文卓成日阴沉着脸,旁人瞧在眼里,总也不敢上前多问。
不过今日瞧着文卓与宋清辞这对翁婿似乎话多了些。
“近来朝中风紧,陛下有意打压文臣,做事要格外小心。”
下朝路上,文卓状似随意地与宋清辞说了两句。
宋清辞目光不变,冷静道:“小婿明白。”
见他懂事,文卓看着他的目中又多了几分赞赏,同为一家人不免要说些家事,他忍不住道:“妙儿的性子是跋扈了些,不过没什么坏心眼,你二人同为夫妻,你要多多担待。”
宋清辞掀眸,却是不答此事,反问:“小婿听说丞相夫人病了,可有见好?”
提起那个丧门星,文卓面色骤变,一扫方才对着宋清辞时的和颜悦色,厉声道:“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不提也罢!”
孙知许那个贱妇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有时清醒,有时疯癫,清醒的时候是大多数,可每次都要来缠着文卓说是雪音害了她,一定要他严惩雪音,真是无稽之谈,还不如疯了的安静。
自蛟山一事后,孙知许在众朝臣命妇面前出了丑,文卓知道后勒令孙氏在家禁足,不再允准她去参加各家举办的宴会,心中只觉得晦气无比。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
文卓莫名想起一双温善的眼睛,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不再对宋清辞说一言,沉着脸离开了。
宋清辞在他身后站定,清澈的眸中带上几分冰冷的讥讽。
既然岳父大人对待自己的发妻都是如此,又何必来管他是如何对待文妙儿的呢?
第41章
庭院深深, 宋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听着像是陈年旧疾,拄着拐杖的宋父正在中庭散步。
入秋之后他的身子便大不如前, 不过能亲眼看着儿子在官场拔萃出类,又搭上百官之首文丞相这条路,也算欣慰。
他年少有志, 年纪轻轻便考上县官,本以为一生亨通, 却没想到一生止步于县官,从此郁郁不得志, 积攒了半生的积蓄誓要来天子脚下看上一眼,谁知垂垂老矣儿子竟中了探花, 实在是意外之喜。
又不知缘何与丞相府的千金暗通款曲,有了这桩亲事。
不过他虽对亲家很满意,但却对这个嫁入宋家的儿媳十分不满。
新婚后第一日便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从未早起来见过他这个公公,不仅如此来对他呼来喝去满腹牢骚。
刚想到此处, 屋那边门哗啦一声开了,宋父本能地身形一颤, 就听见文妙儿出门恶声道:“咳什么?要死就去找口棺材躺一躺,别平白扰了姑奶奶的好梦。”
说完便是将门一摔, 继续闷在屋里不出来。
吏部侍郎宋清辞,下朝进门便听见这么一句, 宋府憋红了脸,气得用拐杖直戳地面。
他抬眼看见儿子回来, 深深叹了口气:“你看看你娶的什么人?”
宋清辞凉声道:“当初我意欲和离, 是爹以死相逼阻止的, 如今又要来怪孩儿了?”
宋父一噎,更加恼羞成怒起来:“若不是我阻止,你能有如今亨通的官运?那文丞相是什么人......”
院子里吵闹不休,文妙儿听得心烦,又砸了几个杯子,宋父听见才堪堪闭嘴。
宋清辞则是早就习以为常,转而便去了书房,三个人三间房,巴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快了......
宋清辞快步走进书房,桌上摆着一副他亲手所绘的美人图,画上的美人清冷艳贵,穿着雪色的绒袍斜倚在美人榻上,好似一只慵懒的猫。
只是画上的墨迹深浅不一,瞧着像是被抚摸过多遍的。
宋清辞敛目,他听说,文雪音是被迫嫁进将军府的,孙氏不待见她,非要将她往狼窟里送,那个宁徽他见过,瞧着一点也不像是个柔情之人,一定无法对她好。
他二人的姻缘还没断呢,只要他再努力一些......
折腾了一夜,文雪音昏昏沉沉地醒来,她摸了摸身侧,好似还有余温,只是天色不早了,已日上三竿,便知宁徽今日特意留了许久。
她的精神有些差,独自坐着缓神了许久,才对着门外道:“秋棠。”
秋棠像是早就等好了,应声而入,问的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可觉得好些了?”
文雪音点点头,想起自己之前交代她的事,问:“潘明义除了吗?”
秋棠身形一僵,“还没有。”
她说完吓得眼皮闪了好几下,可迟迟不见动静,抬眸发现夫人只是静静看着她,却不说话。
“那个关着的阿秀怎么样了?”文雪音道。
“香日日都点着,她逃不出去,只是......”
“只是什么?”
秋棠道:“将军的人似乎在找她。”
文雪音默了一瞬,道:“宁徽最近在忙些事,我估摸着与他的身世有关,你着人盯着阿秀,偷偷把她放出去,探探其中的虚实。”
秋棠应了,半晌又道:“那夫人,潘明义......”
文雪音抬眸,笑看她一眼,“既然你不忍心,潘明义我亲自来除。”
·
秋寒袭来,半夜骤降一场暴雨,文雪音被外面的雷声惊醒,她下意识往身侧一摸,却是空的,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宁徽还没有回来。
她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一时沉默,便问秋棠:“宁徽去哪儿了?”
秋棠听见声音进门来,答道:“夫人,将军这些日子都是天快亮时才回府。”
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文雪音揉了揉眉心,连日着吃着药,孙知许给她下的毒正在慢慢清除,那日她看见自己吐的血从乌黑变成鲜红就知她的身子将要大好了。
只是那药喝了总叫人提不起精神,又不能在中途断了,她一直留心注意着宁徽的动静,没想到却在她精神最不振的这些时日起事。
她坐了一会儿,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秋棠会意坐了过去。
“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京中发生什么。”文雪音道,她白日经常睡着,醒来的时候并不多,只是有时能听见宁徽在她耳边说话,她有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有时又听得很清楚。
她想睁眼,但是太累了,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这么些年,她久病成医,早知她的病本不重,只是孙知许从中作梗想要害她,一开始她逃避不得,只能喝下孙知许灌给她的那些毒药,那些毒一直留在她身体里,文府不是一个适合用来逼出毒物的地方,她若在文府虚弱至此,恐怕都不知被孙知许害了多少回。
秋棠便道:“陛下最近正在竭力打压文臣,起因是发现户部尚书贪污受贿,足足从他府里搜刮出十万两黄金,听说这还仅仅是尚书府里,别的地方还没搜过呢,陛下震怒,说要肃清朝廷风气,命人仔仔细细搜查,一概不会轻饶,户部尚书已经被处斩了。”
文雪音细细听了一番,道:“命人搜查,这个最合适的人选,莫不是只有宁徽?”
官阶上宁徽几乎与丞相同齐,又是刚刚回京的,不曾与文臣拉帮结派,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秋棠点点头,“正是将军,还有一事,便是长公主查明年初镇远军将要凯旋回京之际,路上突遭埋伏全军覆没一事,是朝中大臣有人搞鬼。”
他们不想让宁徽回来,便索性下了杀手。
文雪音敛目,对此结果并不算惊讶,她清楚记得年初的时候父亲是很忙,忙到听见她命不久矣只剩一年可活,也没有多来看看她,她以为文卓已然全然放弃了这个女儿,谁知他只是在忙别的事。
对他来说,权势自然要比女儿重要得多。
“私杀功臣可是大罪!”秋棠还在继续,“还是那么多军士的性命,军中知道此事后久久不能平息,口口声声要个公道,陛下便许诺一定会揪出幕后之人严惩。”
文雪音了然:“原来这段时间,宁徽是在忙这个。”
“不过处斩那日,户部尚书一直在喊冤枉,至死也没认罪,不知究竟是不是真的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