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词走的太快,祝闻语被拽着踉跄了一路,到了一片无人的空场,谢晏词才甩开祝闻语,动作迅速近似嫌弃,语气怒意隐现:“哭哭啼啼的,别倒了朕的胃口,滚。”
风雪顷刻间袭来,也让祝闻语冷静了几分,顾不得被谢晏词拉扯到发红作痛的手腕,跌跪到地上,祝闻语带着哭腔急切道:“陛下,对不起,我错了,求您,您在给我一次机会,别赶我走。”
“因为荣王府是皇后的本家,朕才留了你一命,祝闻语,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这天底下哪来这么多想当然,别再出现在朕面前了,不然朕可能真的会杀了你。”谢晏词扯开被她拽着的衣角,慢慢俯下身子,半蹲在她面前,雪越下越大,融化后,将祝闻语的脸冻得通红,谢晏词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轻描淡写将祝闻语的心打入谷底。
“对不起,谢晏词,我当初不该,我......”不顾谢晏词的排斥,祝闻语重新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下一秒就要离开。
话听到一半,谢晏词就收了那点笑意,反握住祝闻语的手腕,在刚才攥红的地方加深了力气,直到祝闻语疼的掉了眼泪才松手。
“祝闻语,我说你自以为是,真的是一点也不冤枉,你不是求朕再给你一个机会,好,朕就再给你一个机会。”谢晏词站起身,说那话时,像是在极度隐忍着什么,说完冲着远处的空场吹了声口哨,不多时,一匹高大的血色骏马踏雪而来,温顺的停在谢晏词身边,他利索的翻身上马,又弯腰下去捞起祝闻语,自幼习武的人臂力也异于普通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祝闻语就稳稳坐到了谢晏词前面。
不等她反应过来,身下的汗血宝马就如破弦之箭向练兵场外冲去。
祝闻语想问谢晏词这是去哪里,只是谢晏词的马骑的太快,她才张了下嘴,冷风就卷着碎雪往喉咙里倒灌,呛得她匆匆忙忙闭上,即便如此,那雪还是像卷刀子一样向她脸上割,祝闻语受不住,朝着身后谢晏词的肩膀偏了偏头,谢晏词感受到身前之人的动作,嘲讽的勾了勾唇,一打缰绳,那马速度变得更快,祝闻语一股闷气憋在心口,却也只能默默坐正了身子,不敢再贴近他一分。
总算是熬到了马停,祝闻语这才抹了一把脸,缓缓睁开了眼睛,此时,他们已然回到了锦阳城内,祝闻语怔怔的看着眼前高台,想起了这是她和谢晏词初见的地方,如今也被改成了驻军地,雪又大了,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来来往往的士兵和战马将洁白的雪地踏得凌乱。
见到来者是谢晏词,很快便有士兵上前接应,谢晏词只是颔首示意,先一步下了马,又冷冷的冲祝闻语道:“还不下来?等我抱你下来吗。”
那马比祝闻语人还高了一截,她有些为难的看了眼谢晏词,后者却直接扔下她往高台方向走去,祝闻语尴尬的冲一旁等着牵马的士兵笑了笑,小心翼翼的往下爬,还是难以避免的跄踉了一下,若是放在昔日,这等丢人的事被旁人瞧见了,祝闻语非得大发雷霆,如今却也只是自己拍拍衣服上沾的灰当没发生过,一路小跑着去追谢晏词。
谢晏词一步顶的上祝闻语两步,等祝闻语气喘吁吁的追上时,他已经先一步上了高台,负手立在台边向下看去,谢晏词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祝闻语却恍然间觉得那个背影承载了太多悲伤,也让她生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咽了咽口水,祝闻语挪着步子靠近谢晏词。
直到看见高台另一侧下面的景象,祝闻语如坠冰窟。
那底下圈禁了上百名前朝贵族,他们男女老幼都有,被铁链锁着,脸上满是悲惧,空洞的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和惊恐,他们由凶悍的士兵看押打骂,冻得瑟瑟发抖,惟有紧紧靠在一起取暖,没有食物,只能抓起地上的雪充饥。
祝闻语干呕着失声痛哭,这些人都是她的亲族,都是平日里山珍海味、金奴银婢伺候的贵人,谢晏词没有杀掉他们,却让他们生不如死,沦为了猪肉不如的阶下囚。
“还记得这里吗,祝闻语,这是我们第三次一起来到这。”全然不似在一旁痛哭的祝闻语,谢晏词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漫不经心的开口。
“第一次,我在这被挑做了你的武侍,那时候京中人人都说我被挑做了长宁郡主的狗,只有我自己不那么觉得。”谢晏词说的坦然,自称也在不知不觉间换成了我。
“第二次。”谢晏词的声音戛然而止,祝闻语猛地回头看向他,细密的恐惧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看着谢晏词接过身旁士兵递过来的弓箭,一步步朝她走来。
“不,不,谢晏词,你不能。”祝闻语向后退了一步,直到退无可退,身子抵到了木栏上,她几乎像快要崩溃了一样嘶吼。
谢晏词靠近她,没有持弓的那只手抚上她的腰肢,以祝闻语难以抵抗的力气强行将她的身子翻了过去,圈禁在怀里,细密的呼吸洒在她的耳侧。
“心疼吗,可是我们第二次在这里见面时,我和你的这些家人,又有什么不同。”
临崇帝中年开始猜忌多疑,性情也变得残暴不仁,同党伐异,朝中奸臣借着临崇帝的昏庸开始不断栽赃陷害那些与自己政见不同之人,无论是百年大族还是新贵世家,那些真正想要拯救临崇于危亡的忠臣,到头都难逃一死,谢家便是其中之一。
谢家被处决那日,祝闻语在此地与几个贵族子弟玩投壶,直到一阵阵哭喊求饶夹着士兵的怒骂声从高台下传来,她被打扰了嬉闹的好兴致,顿时拉下脸就要往下跑,说着要看看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敢来打扰她长宁郡主。
结果直直撞上了正往上走的临崇帝和他身后跟着的一群朝臣。
她又惊又喜,软绵绵的贴上去撒娇问皇叔为何不在宫中,突然来此地,拉着临崇帝陪她玩投壶,临崇帝却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着叫人送她们去别处玩,今日这里有要事要处理。
临崇帝平日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突然被这么糊弄一番,她也来了小脾气,撅着嘴问是何要事,大有一番不弄清楚不罢休的架势,临崇帝无奈,只能牵着她到了台边,她这才晓得那哭喊声从何而来,浩浩荡荡的几十上百人被士兵围堵押跪在高台下,那时距离她第一次拒绝谢晏词的求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却还是如初见那般,从混乱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谢晏词。
他面色苍白跪在人群中间,嘴角还带着未干的血迹,身边妇孺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场子,他却只是死死的盯着台上,像一头受了伤却仍旧不愿低头的小兽,直到看见祝闻语出现在临崇帝身侧,他的眸子骤然收紧,那是祝闻语此生见过最难以言喻的目光,她印象中的谢晏词,是受了多重的伤都不流泪的人,但对视那一刻谢晏词眼睛里闪着的不合时宜的光,让她觉得,他好像要哭出来了。
即便已经和谢晏词决裂,她却还是心软了下来,只是临崇帝虽宠她,但眼下涉及到了朝堂之事,她也心里打鼓,只能欲盖弥彰的清了清嗓子,冲着谢晏词的方向哀声叹气道:“多好看的一张脸......就这般死了,太可惜了。”
临崇帝眯了眯眼看向谢晏词,记起来是前些日子祝闻语选中的武侍,许是怕她因为同伴去世而难过,当场许诺她留谢晏词一命,得了便宜祝闻语不敢再得寸进尺,嘴甜了几句便离开了,再后来听说谢晏词被发配到了边疆,她想着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久而久之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
祝闻语泣不成声,她甚至不知道该去怨谁,怨她那荒唐的皇叔,为何要草菅人命,还是怨她自己,怨自己当初救下谢晏词,没有让他死在三年前。
“那天我就跪在那里,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被用箭杀死,祝闻语,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谢晏词的轻笑声传来,不顾祝闻语的哭喊挣扎,将她的手按在弓上,箭尖对准了下方的祝氏子弟。
“不过不重要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第6章 (一更)
下头有祝氏子弟认出了祝闻语,如同在绝境中看到了救星一般,披头散发的扑到地上,冲着祝闻语的方向连连磕头,嘴里大声唤着“郡主救救我们!”,一语激起千层浪,原本凑在一起奄奄一息的人都蠕动着爬了起来,朝着高台之上哭喊着祝闻语的名字。
那些望向她的眼睛里满是希冀,祝闻语想开口说话,汹涌流淌的眼泪却呛入喉咙,咳得她嘴里泛起了血腥味,即便她手中的箭对着他们,那些人还是固执的以为她能救他们,咽下口中的血沫,祝闻语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能被他们听清,哑着嗓子喊道:“跑,快跑啊。”
底下的人这才看清祝闻语身后那个与她身影交叠的男人,破城那日的恐惧再度蔓延开来,一群人顿时如受惊的飞禽,抱着头漫无目的开始四散逃窜,但是在这重兵围堵看守之地,又能逃到哪去。
“闻语姐姐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跑?”清脆高亮的童声在一片混乱中清晰的传来,祝闻语猛地转头,临崇帝的小儿子九皇子正被一个妇人牵着,太小的孩子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一边被拉着跑,一面扭着头看向祝闻语,见她也注意到了自己,激动的冲祝闻语挥了挥手,扯着嗓子喊了声“闻语姐姐!”
“你的箭是我教的,我不是半途而废之人,当年没上完的课,今日我给郡主补上。”覆在祝闻语手上的力气开始加重,缓缓移动瞄准了兴高采烈和祝闻语招手的男孩,任凭她如何痛苦的嘶喊央求,那把弓仍旧在祝闻语手下被拉了个满弦,耳后的声音很低很沉,话音落,手利索的一松,那支箭随着祝闻语的惨叫离弦而出。
***
祝闻语没了意识,那支箭离目标只剩下几寸的距离时,巨大的痛苦几乎剥离了她全部的神魄,她突然脱了力,沉沉的倒在了谢晏词怀里。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她牵着母亲的手去赏宫花,梦见在太后怀里撒娇要点心吃,梦见被父王抗在肩上去够挂在树上的竹蜻蜓。
还梦见了谢晏词,梦中她和谢晏词同骑一匹马走在狩猎场,前面的灌木丛闪过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影子,她大叫着要谢晏词给她抓回来,她要那只小兔子,身后少年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笑着温声说好,握着弓越过她的身前,顷刻便射了箭出去。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那原本窝在草丛中吃草的兔子,却变成了九皇子的模样。
“啊啊啊啊啊啊。”祝闻语尖叫着从床上醒来,梦魇带来的余韵还没有褪去,她瑟缩着蜷起身子把头埋进膝盖,手指死死绞住衣服,只是她越想要摆脱,那支箭刺向九皇子的画面在她脑中就越发清晰,祝闻语眼神涣散着,反复摇头喃喃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闻语,没事了没事了,是不是做噩梦了,娘在这不怕了。”直到被怜惜的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感觉才渐渐让她平静了下来,半晌,祝闻语抬起头,不敢置信的轻声唤了句“母亲,你回来了,这是王府,我也回来了。”
姚氏自那夜进了大牢,就没打算能活着回来,只是念着孤身一人在外的祝闻语,还是忍不住终日以泪洗面,未曾料想今日刚过了晌午,就来了几个士兵打扮的男人,一言不发将她从牢里带了出来,思女心切,姚氏没来得及多问就跑回了王府。
刚进门就见到祝闻语不省人事的昏死在床上,才醒来又是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姚氏又气又心疼,握着祝闻语的肩膀来回端详了几遍,见她身上没有添新的伤口,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放。
祝闻语用力紧紧抱住姚氏,这才千真万确母亲活着回来了,她把头埋进姚氏怀里,断断续续的啜泣到:“怎么办母亲,我杀了小九弟弟,不,不是我杀的,是谢晏词,是他逼我的。”祝闻语感受到姚氏放在自己背上的手僵住,不可置信的将她拉开,厉声责问:“谢晏词?你说那个反贼谢晏词,你和他见面了,你是不是去求他了!”
祝闻语咬了咬唇,沉默着不说话,姚氏甩开她的肩膀,咬牙道:“祝闻语啊祝闻语,你好说歹说也是祝氏皇族的嫡系一脉,你去求那反贼,你让我以后到了天上拿什么去告慰列祖列宗!”
祝闻语低下头不敢再看姚氏受伤的眼睛,苦涩道:“母亲,我怎么可能看着你死在牢里,我没办法不去求他。”
姚氏的声音没有再传来,祝闻语看见姚氏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跌坐回床上,眼泪止不住的开始往下流,祝闻语的眼眶随之再度被浸润,良久,姚氏止了泪,重新睁开的眼里满是坚决,急促开口:“孩子,娘想好了,我和你爹活了大半辈子,该享的荣华富贵也都享尽了,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可是你不行,皇后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娘也不能再让你落到谢晏词那狗贼手里。”
“几日后有江南的商队要离京,娘去安排,你混在里面跟着他们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
21点还有一更,以后都是21点更啦,今天换时间就先分成两更,希望大家多多给作者留言!谢谢支持
第7章 (二更)
风夹杂着雪呼啸而来,似柳絮般纷纷扬扬散落下来覆在天地间,除了漫无边际的白再看不见其他,遭了难的荣王府几乎没几处能入眼的体面地方,祝闻语逆着风雪一路小跑到了后院,院正中是棵落了叶的桃树,只是如今在这深冬里,也不见往日的蓬勃,倒是和日头一脉的萧条。
废了几分力气将周围碍事的杂草清理干净,祝闻语拉起裙角蹲了下去,也顾不得泥泞脏污,直接伸手向那树根下扒拉,大寒多日,那土下面也免不了结了些冰,祝闻语挖几下手便僵的不行,只能匆匆搓上几下才能缓和过来,不多时,那树根处被刨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坑。
祝闻语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撩开外袍,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老虎布偶,她双手捧着,轻轻放到了被挖开的土里,重新覆上土之前,祝闻语伸出手指又在那上抚了抚,临崇帝在时,祝氏子弟中唯她受宠最甚,便是临崇帝亲生的皇子皇女,也是比不得她的,她平日里也瞧不上那些弟弟妹妹,唯有九皇子年岁小,她看着胖乎乎的小娃娃可爱,才多了几分亲近,可临到头来,那小小的人儿却死在她的手下。
一捧一捧的细土盖上去,金丝红线绣的小老虎渐渐被没过不见,这些日子她总哭,泪珠子像是流不完的往下掉,祝闻语想是不是真的流干了,不然为何她心被揪着一般的发疼,却掉不下一滴眼泪,祝闻语仔细用手抚平那新填的土,蹲的麻了,也不管那地上混着雪水的泥土有多不干净,祝闻语直接坐到了地上,就连恼人的麻雀也嫌这天气糟糕不肯来瞧一眼,整个院子静谧又凄冷,祝闻语心绪复杂的拨弄着地上枯枝,沉思着姚氏和自己说的话。
姚氏要她假死出城,丢下他们独自逃命,祝闻语是执意不肯的,可后来母亲握着她的手声泪俱下,诚然道:“闻语,谢家当时被诛了九族,就是因为留了谢晏词这个种,才有了今天,留在锦阳城只有死路一条,以前只当你是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如今看我们闻语也能独当一面了,所以你得活下去,你活下去了,我和你父王才能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