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些都不是郁桃所在乎的。
但男子又说世子信驿,明日晨与我们在祈北会和。
她一听见会和两个字,脑中已无其他能想的东西,只默默爬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一本正经道,“那快走吧,总不能让世子孤身等咱们三个。”
郁哲宏忒看不起她狗腿子的模样,冷冷一笑。
郁桃毫不示弱的‘嗤’出声来。
郁哲宏正要开口呛她,听见身旁的小姑娘拉了拉他的袖子,软声软气道:“那郁哥哥,我们快走吧,明天太阳晒着,在路上我睡不着。”
“行,走吧走吧。”
一转头,他什么都忘了,瞧着小姑娘水光光的眼睛,嘘寒问暖:“路上太热了是吗?我那儿带了果子,给你拿些来消热解暑,晚上可不能吃多了,这白天热晚上冷,郡主的身边的人要记着用毯子及时盖着,着凉了怎么成呢?”
他叽里咕噜一通说还不够,眼巴巴把人送到车前,看着小姑娘裙尾消失在帷幕下,才依依不舍的转身。
冷不跌和郁桃的视线对了个正着,那头毫不留情的讥讽一笑,无声的留下两个字。
—— 舔狗。
若不是这一路黄沙漫天,郁桃极有可能从现在就睁着眼,伸着头在窗外一直等着。和那个狗男人来一场你迎风策马而来,她抬手掖泪相迎。
这么一幕极动人的场面。
但吃饱了又无事可做,方寸大的地方待着,她抱着本书想要勤勉学习一番,没多会儿头一点一点,瞌睡虫钻进脑中。
翘楚将她腿伸直放在榻上,郁桃翻了个身,还不忘嘱咐:“世子来了,记着叫我,起来换衣裳上妆.......”
中间她醒来,眼睛从被中睁开一半,马车里暗暗的,车轮磨挫在石子上声音在寂静的夜格外明显。
这才是真正的不知时日,还有点儿吓人。
她试着闭眼,但一侧身耳朵压在软榻上,车轮轱辘的声音反而更清晰,将那点迷糊的意识越碾越清醒,越转越害怕。
跟前丫鬟只睡着翘楚,另外的跟着婆子躺去了后头的马车。
郁桃用脚去踹翘楚,还没踹着,听见外面什么鸟飞过,尖利又沙哑的叫了两声,赶紧‘嗖’的又收回被子,
她心口颤了颤,干脆一团缩进被中,脑中一连串胡思乱想被马车颠来簸去,渐渐陷入半醒不睡之中。
直到小腹一阵急涨,郁桃前前后后翻了几回身,再也忍不住小声喊:“翘楚......”
翘楚惊醒的很,一下爬起来:“怎么,姑娘?”
郁桃捂着小腹坐直,靠在背后的垫子上,“我想起夜......”
翘楚极有眼色的从底下摸出个罐子,捧去她面前:“姑娘,要不应个急?”
郁桃缩去老远,义正言辞道:“不行,我不可能让你明日清晨当着众人面抱着个罐子下去。”
“那......”
翘楚抓耳挠腮想想点别的法子,正犹豫要不要下车用点什么借口叫停行进的队伍,这时候马车突然停了,外头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走,下车去吧。”郁桃蹬上软鞋,盖上一面幕篱。
正巧这会队伍停了,她刚好应下急。
于是翘楚前去与前边的护卫传声话,郁桃躲在幕篱下,一手捂住小腹。
没多会儿翘楚跑回来,领着她往一处草架起的草垛后头走。
郁桃拎着裙幅,小心翼翼道:“不会有蛇吧?”
翘楚将地上的杂草踹了踹,腾出点位置来,“您放心,问过了说旁边是砂石荒地,现在正天旱,地上的枯草还是去年生的。”
郁桃站着犹豫了片刻,还是借着幕篱的遮挡,蹲下了。
脚下的地踩着实,再站起来郁桃收拾齐整便忙不迭跳开,甚至还绕了几步路,从另一头爬上去。
这里稍微高一些,翘楚攀上去转身来拉她,郁桃摘了幕篱抱在怀中,拽住翘楚的手,低头找坡壁上落脚的位置。
这截位置本身就不大好上去,折腾的主仆两人满身大汗。
她用手中的幕篱扇着风往回走,还没到马车跟前,身后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她扭头,看见夜色中似是强劲的骏马奔腾而至,带起一阵惊风,随即吁声传来——
壮硕的大马扬起前蹄,飞尘四扬,马上的男人一身黑衣,持握缰绳,眉目隐在暗色里。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郁桃微张着嘴,差点将手中的幕篱啪嚓折断。
这个时候,她脑中窜起来的一切念想却都是,我刚睡醒,没有上妆,没有净面,没有换上最美的衣裳,起了夜没洗手,现在还是蓬头垢面......
她捂住脸,内心哀嚎一声。在下一刻,韩祎看见那道倩影,像是一股风,‘嗖’的卷进了马车。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二章
明明护卫口中清晨在祈北相会的人却突然骑着高头大马半夜出现, 这对郁桃来说是明显惊吓大过惊喜的。
谁不想随时随刻做清晨荷叶间清新的小露珠,而不是在池子底下玩泥巴的小乌龟。
她在马车内磨磨蹭蹭的匀面梳头,要不是翘楚劝说半夜大张旗鼓的戴上整幅头面搭好衣裳, 故意而为之的意味太明显,这个时候还是更适合那种刚睡醒时凌乱里带着美感的打扮。
因此最后她还是穿着原来那身衣裳, 偷偷把帘子掀起来, 看见远处不知何时烧起来的篝火, 人都围坐在那边,看起来像是把护卫都聚在了一起。
郁桃下马车前没忘记再照照镜子, 瞅见铜镜中的人娇靥皎白,玉腮微微泛红, 唇珠饱满, 不做修饰中的水光剔透。
她满意了, 好歹先前那一出现在下去应该还能及时的挽回。
翘楚打着灯笼, 郁桃一手扶在拾已腕上,步履优雅的往篝火那处去。她原本在马车上还只看到一半的人, 现在逐渐靠近,她往前移动的步子变得迟钝而生硬......
聚在一起的不是护卫, 而是几个脸生的人。
背对着她,支手撑着膝盖坐在地上的韩祎, 身旁赫然站着一位同样黑衣束袖的女子。
女子身量高挑纤细, 黑发以一簪盘起高髻, 颊边一缕散发随风飞舞,英姿飒爽的扮相,瞧侧脸却是眉眼温柔如画, 一颦一笑之间, 背衬着燎燎篝火, 却使这狂躁的夜风也变得轻柔。
她手上拿着一柄马鞭,在韩祎肩侧点了点,微微低头,眉眼带笑的说着什么得以男人的回应。
郁桃顿在原地,她甚至能感觉到前面泛滥着多情似水的气味都被吹到自己身上。
女子手上的马鞭被男人接过去,似是在查看,很快又递回到她手中。
距离慢慢缩短,郁桃能看清那是一柄回首镶玉,周身拉缠金丝的皮质马鞭,女子轻笑着说:“......这个用着有些割手,是不是马刺柄做得太利了?我最近就喜欢骑骑马越桩子,表哥爱集着这些小玩意儿,到了京城你帮我选选有什么既好看,又用的趁手的,但是这个你送我的可不能讨回去。”
坐在她旁边的是韩姯舒,脑袋靠在一面生男子的臂侧,被衬的小小一个。
男子听她说完就笑:“你还挺聪明,今年生辰找表哥要生辰礼不说,这生辰礼送的不趁手,还得再要一件。要我说,你那点御马的功夫真用不上这么好的鞭子,拿回去又镶金又戴玉,比姑娘家还金贵。”
女子弯着眉眼柔声道:“表哥那间专门拿来存放鞭子的地头你没去过吧?那可比制鞍鞯的铺面还要齐全,二尺长的不说,还有四尺长上头混了沉香木的。”
说完,她偏头笑着问:“是不是呀,表哥?”
郁桃站在那儿,感觉身后有人靠近,转头就看见郁哲宏眯着小眼睛面色发沉,还不忘讥讽:“怎么?里面装了沉香木是为了在鞭打马匹的时候顺便让它品品香吗?”
“嗯?”郁桃挺纳闷儿,这被鞭子戳肩膀,又被个女子一口一个表哥撩拨着的分明是韩祎,郁哲宏在这儿一股子怨男的酸味是怎么回事。
“你看到没,那个男的和舒舒挨的有多近。”郁哲宏越说越悲愤,“我就是转头上马车给小姑娘拿个软垫儿,想着晚上天凉,结果前后功夫就看见自家地里的胡萝卜被偷了。”
郁桃挺懂他,患难兄妹同时遭遇强有竞争力的对头,大抵如此。若不是郁哲宏一下把她从暗处挤出去,郁桃还能在患难儿子后头加个与共。
但他推了,不轻不重的一把,翘楚都还未还得及拉住,他自己泰然处之的走出来,坐回原先的位置,而郁桃被迫暴露在篝火点亮的明色中,突兀的站着。
说话的女子率先转头,突然收了声。
卧坐在地上的人抬头的抬头,回望的回望,纷纷看着她。
还是挨在那个脸生的男子身旁的韩姯舒最先反应过来,她手一撑爬起来,甜滋滋的朝郁桃喊:“阿桃姐姐,你醒了,等你好久啦。”
郁桃拉着她,不忘打招呼:“马车里睡不着,出来透透气,瞧着你们正热闹,没有打扰吧.......”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涩,看向韩祎:“刚才忘了问世子哥哥,一路可还顺畅?”
娇滴滴的一声世子哥哥,唤的火苗都跟着摇曳翩跹。
韩祎看她一眼,目光轻飘飘的从脸上滑过,又收回。
周遭四五个公子哥,却都是众星拱月似的围着韩祎。她来了谁也不看,谁也不问,能得小郡主一声姐姐,话头径直点向中心人。
一圈人各有各的思量,但郁桃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打破好几天里日益而增的生疏。
她也怕这狗男人翻脸不认,来一句‘你谁?’。
好在韩姯舒揪了揪他的袖子,男人低低回了句‘都好’,便没有多余的话,但也没有挑明着反驳她故意而为之,在众人面前叫出的‘韩哥哥’。
挺好,郁桃很满意。
甚至在小姯舒拉着她挤到韩祎与那位女子中间位置坐下时,她极其主动本分的往姯舒身旁靠了靠,转头看看缝隙不够大,还继续再挪点儿。
韩祎淡淡看她动作。
郁桃留意到他的视线,自然解读为‘但凡你识相就保持距离’的意思,于是她乖巧一笑,自觉的又移开半个身位。
直到两人中留着泾渭分明的一道,她捋着裙子挨着小姯舒坐好,不忘转头朝韩祎笑了下,无声的问:“够了吗?”
她的唇珠圆润,小小的一颗含在唇中,带着点儿水光粉嫩的颜色。
韩祎视线微凝,很快收回,抬起瓷壶喝了口里头的酒。
反正没理她。
郁桃微笑选择独美。
这点动作旁人看在眼中,免不了各藏各的心思,实在憋不住的,像对面那儿宝蓝色锦袍窄长脸的男子忍不住问出声儿:“韩兄,这哪家姑娘?你也不说说。”
“能哪家?咱们都不认识,又和郡主妹妹一路,那定是平阳城郁家了。”挨着宝蓝锦袍的,穿着襄马衫子的另一男子朝郁桃笑:“既能一路同行便是缘分,权当结识一番?”
襄马衫子从自己起,一一转过去。宝蓝锦袍的恒国公次子,于弘方。方才抱过小姯舒的便是荣阳郡苏家三公子,苏柯迁。还有他自己个儿,尚书家的,叫李敬然。
这么一串名姓,已经将郁桃绕晕了头,等到李敬然带着打趣的语气指着姯舒身旁那位,“还有这位荣阳郡的小姑奶奶,别听她喊韩兄表哥表哥的,实则辈分比咱们这儿谁都大。”
那女子对上郁桃的目光愣了愣,不动声色的从她身上扫过,露出温柔一笑:“敬然惯爱玩笑,妹妹别见怪。我和表哥自小一同长大,小孩子时候不懂辈分,十几年叫着彼此都习惯了。
她笑起来颊边有两个浅浅的小窝,玉白的耳饰微晃:“妹妹若不嫌喊我一声梦芸就好。”
郁桃的视线聚拢苏梦芸所有的神情与动作,同时所有无用的话全部被省略,仅仅剩下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八个字。
嗯,青梅竹马。
嗯,自小长大。
嗯,韩祎喜欢的温柔似水。
不过,这些都算个屁啊!
韩祎应了吗?没有!
那个男人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她内心出现一个持刀的阴暗小人,满是利牙的嘴巴咧开无耻的笑容。
郁桃不是怕生的人,此时却看了韩祎一眼,遂又抬起头,露出又怯又羞的笑:“久仰梦芸姐姐大名,我在平阳城还未听世子哥哥说起过姐姐,不然像姐姐这样的,又和世子哥哥从小长大,能早些结识便是我之荣幸了。”
说完,她眼睛看向韩祎,手指在他袖间勾了勾,声音软糯的似能挤出糖汁来,“是不是呀,世子哥哥?”
“......”
男人偏头看了眼勾在袖子上的那只白嫩嫩的小手,神色一顿,莫名沉默了。
他的不反驳,在她眼中便是默允的意思,郁桃挪过去半步,歪着头笑眼盈盈道:“世子哥哥是不是忘了呀?”
这个距离在外人眼中不算近,但她一半垂落在身后的发丝都跟着倾身的动作铺在韩祎的膝上,带着清甜的果香。
韩祎一低头,就对上那双闪烁着狡黠的勾圆大眼睛,往下是被齿轻咬的唇,从他这个视线看过去,就像是要斜身卧在他膝上的一般。
是一只抖着浑身酥软的绒毛试图惑人的小狐狸。
他握住光滑白瓷壶的手摩挲瓶身,瞧着她微微眯起眼。
“嗯,我忘了。”
他低道,然后仰头一口,任由酒从喉间滑下,辛辣穿喉,越回味,味越甘。
“唔......忘了呀。”
郁桃慢悠悠回过身,嘴角带着几乎抑制不住笑容,“忘了也没关系。”
她朝苏梦芸看去,甜甜道:“忘了说,我叫郁桃。姐姐喊我一声阿桃就是了。”
苏梦芸凝目看向她,“......阿桃吗?”
郁桃扑闪着眼睛,状似懵懂的点头:“对呀,我家里人都这么叫我的,世子哥哥也这么喊得。”
“对吧,世子哥哥。”
出乎意外的,这回韩祎没应她,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遂站起身。
郁桃能感觉到男人的袖口从她脸颊扫过,带着轻微的冰凉和润意,就像那一眼,他没说什么,但郁桃仍能从眼神中品出危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