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咯噔一跳, 猛地站起身往外走。
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 人将踏出月洞门, 看见门口钱妈妈笑吟吟的一张脸,像是在此处等了许久。
“段少夫人。”
郁苒捏紧了袖口, 才发现腿柱子有些抖,她挤出点儿笑, 一手抚上腹前的隆起,朝钱妈妈颔首。
钱妈妈眼睛浅浅略过她盖在腹前的那只手, 嗤出点笑, “咱们夫人吩咐, 府上屋子小,容不下大佛,还请段家两位夫人趁天色早些回去。”
“这是哪里的话。”郁苒强撑着笑容, “我还未向母亲拜谢......”
钱妈妈打断她, “段少夫人怕是不明白, 咱们夫人和你可是毫无干系,若要拜谢,那也应当去叩谢老爷才对。”
说完,她转身向身旁几个腰粗膀圆的婆子道:“你们几个就在此处候着段家来的客人,等她们行装拾蹉齐整,便送人出门,可别等到中午大日头,郁府可不爱留人午膳。”
婆子都呵腰称是,虎视眈眈的立在月洞门前。
钱妈妈转身离去,也不管段家那位杨氏在里头咒天骂地,郁苒在门口咬牙切齿。
郁府要敬三日的八字庚帖,早晨请将庚帖送去普化寺,得了大师一个‘宜’字,郑氏听闻消息,初时高兴,待庚帖用一碗压在厨房炤头,又觉得心里一阵愁绪。
“姑娘大了。”郑氏摇头道:“留不住了。”
钱妈妈劝慰:“这位世子奴婢瞧着,都觉得极好,大小姐有如此归宿,夫人合该放心了。”
郑氏这两三日都未再见客,而是开了库房,亲自在一旁盘点物件。
郁桃不知道母亲在忙些什么,偶尔去看一眼,忍不住问:“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郑氏不理她,开口问的却是:“你与那韩世子是如何认识的?”
郁桃直起身,支支吾吾道:“什么韩世子?”
“闫韩侯府世子。”郑氏看她一眼,用手帕擦拭手中一樽红玉雕,“闫韩侯府上门有些日子,从前阿娘听你满嘴闫韩侯府,只当是小丫头的玩笑话,现在想来也是有迹可循,你瞒着阿娘那些,我也不想去探知,只问一句,闫韩侯府提亲,你觉得如何?”
闫韩侯府提亲?
郁桃很是惊讶,蓦然想起上一次送小郡主出去,在马车跟前韩祎那几句话的意思。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时郁桃却觉得心中乱糟糟,像一团绳线埋在一起,不解与讶异互相牵扯。
待郁桃勉强镇定,看向郑氏,才发现母亲神情淡淡的,和方才的语气一样,也听不出几分脾气,只是知母莫若女,她也晓得这是怄气的意思。
日头金灿灿,母女间一时沉默,郁桃垂首立着,小声道:“原是女儿糊涂,瞎闹了一阵清醒过来,只是没想到世子前些时候寻过来,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还请阿娘放心,女儿虽冒失,但从未越矩。”
郑氏道:“我虽对你无甚要求,但若是你做出像郁苒那样的事情,这门婚事如何我都是不准的。”
郁桃低下头,“女儿怎么会学她呢?”
郑氏抬起头,凝神女儿娇美的面颜。许久,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发丝,轻柔道:“阿娘只愿你这辈子平安喜乐,什么侯府都不要紧。”
“都听阿娘的。”她乖巧道。
次日一早,门房婆子开了偏门,就被府外候着的车马吓了一大跳。
那满脸堆笑的管事,婆子还记得,她梦里糊涂的揉揉眼,“您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过的?”
管事笑的极喜气,从小厮手里接过个乌木系红绸的匣子,顺手递过去一个红封。
婆子一看,红绸子定是喜事而啊,她清醒了,‘唉哟’一声,道:“您这客气了。”
管事客气道:“请务必将匣子交给尊夫人,咱们在这儿等着信儿。”
婆子将红封塞进袖口,小心翼翼接过匣子,唤上几个丫鬟喜气洋洋的往清风苑去了。
郑氏才用过早膳,婆子入院,钱妈妈正巧站在廊上,也不问是谁,从她手里接过匣子,捧至额前缓缓送入内室,笑道:“当真是喜事临来初阳照,跟夫人这身衣裳一样吉利。”
郑氏解开红绸子,匣盖掀起,露出里头一张大红色镶金的帖子,略略看,正是司天监测得‘大吉’‘相宜’的字眼。
这是来问郁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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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合上匣子,从案几上拿出一样系上红绸的红木匣子,交到钱妈妈手中。
没多久一众婆子丫鬟围着钱妈妈将匣子送出门,交予管事。
钱妈妈笑道:“这便是郁家的意思。”
管事溢出满脸笑容,翻身上马,跑得比来时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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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桃一人在院中许多天,自打知道那件不得的事情,心里始终忐忐忑忑,知道终是会来,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跟沸水里的茶叶似的上上下下。
翘楚不知道从何处听得消息,神神秘秘道:“听外院婆子说,昨天闫韩侯府的老管事上门,请了一个系了红绸的匣子回去,好些婆子丫鬟都得了红封呐。”
郁桃逗着小猫,眼皮儿掀了掀。
此事她知道,连那匣子都是母亲当着她面儿装进去的。
翘楚见姑娘不得新鲜,在拾已的眼神里闭上嘴,默默端着插瓶出去换水。
晌午日头正大,府里才午睡过,到处且静着,兀的几声鞭炮将人的瞌睡全部炸醒。
郁桃从书里抬起头,蹙起眉问:“怎么了?”
拾已真说出去看看,便看见翘楚风风火火从外头跑进来,额头还带着晶莹的汗珠,双颊红红,喘着气儿嚷道:“闫韩侯府来过礼了,闫韩侯府来过礼了,我看见那管事手里拎了好大一对肥雁。”
郁桃抬头的动作定住,怕是自己听错了,“谁来过礼了?”
翘楚指着外头,兴奋道:“闫韩侯府,姑娘快换身衣裳出去看看,才唱礼单呢,奴婢瞧那担子都排到胡同外,多少府上开了门来看热闹,壮观的紧。”
郁桃赶紧儿换了衣裳收拾出去,远远地看见那人一身大红直裰,袖口别着红绸,堂亮的嗓门正唱,“海味十六式:鲍鱼、蚝鼓、元贝、冬菇、海虾、鱿鱼、海参、鱼翅、鱼肚等......”
先前所念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物件,待唱到后边,越让人忍不住咋舌,什么黄金百斤,马匹六十六,金银茶筒,玉器三十,良田......
系红绸的雕花乌木担子鳞次栉比入郁府门中,胡同巷子站满了闻声而来凑热闹的人。
郁桃将走出廊庑,郑氏的眼风一扫过来,几人便只敢站在抱漆大柱子后头,不做声的听着。
彩礼唱完,郁桃的脚险些站麻。
翘楚捂着嘴偷笑,“瞧这个聘礼,咱们姑爷可满意咱们姑娘呢。”
拾已脸上掩不住笑意,却说:“还在外头,说话可省心些。”
唱礼之后,郑氏便出了石阶。
门外晃眼一过,郁桃瞧见韩祎立在郑氏跟前,将聘书呈给母亲。
平时见多了他穿深色的衣裳,今日换了一件褚色的宽袍,反而减了不少冷清的意味,添了些郁桃从未见过的人气儿。
他对长辈笑时的样子,清隽而恭敬,郁桃也觉得很稀奇。
时至今日的一切,如梦似幻一般,总让人觉得不大真实。
她盯着人神游,也不知自己的眼神穿出去,韩祎已经无声的看了她几回。
直到翘楚憋着笑,扯了下她的袖子,郁桃晕乎乎回神,定睛之时,看清远处男人一双黑眸扫来,猛地被烫了下。
抱漆大柱子后面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悄悄溜走。
郑氏不知道这一遭,她手里拿着聘书,只觉得沉重的很。
只因夹在其中一张黄绸,上写着太皇太后亲赐,短短几行字,其力度可见。
只是这赐婚应当宣读......郑氏有些疑惑。
韩祎道:“宫中赐婚,原本应当宣读,只是皇奶奶说给自家外孙儿点个婚,是寻常家事,不必走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这份赐婚能彰显其珍重便是。”
这也说得过去,郑氏凝神看,前头无甚么要紧,只是这婚期......
韩祎道:“司天监算得,这一日是整年中最好的时候,又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日,万事皆宜,十分难得。虽说紧了些,不过有宫中绣纺局在,一应都妥帖。”
宫中的绣纺局给自家女儿做嫁衣,郑氏是万万没想过的。
她无言半响,点点头,便是应了。
还礼过后,郑氏送走一行人,看着将府苑填的满满当当的彩礼和手上的礼单陷入沉思。
不过三十日,她将自己那几座庄子宅子田地算上,似乎也只是勉强凑够闫韩侯府彩礼中良田的末数。
当晚,郁桃逗着小猫,迎来了钱妈妈和她身后几个挑着担子的婆子。
翘楚‘唷’了声道,“妈妈这是送什么好东西来哩?”
钱妈妈含糊道:“夫人让送来的,你们且看看,记得让大姑娘认认真真的看看。”
翘楚和拾已吃力的将大箱笼搬入内室,郁桃抱着猫儿好奇的凑过去。
箱笼盖子撑开,见着里头是郁桃在清风轩里常用的那一并算盘。
再伸手翻一翻,底下全是厚厚一摞账册。若说从前,郁桃见过的账册顶多拨上四五颗算盘果儿,那这回母亲送来的账册,怕是要将算盘拨全敲烂。
册子第一面夹着张纸,是郑氏的字迹——
闫韩侯府家大业大,为娘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好自为之。
第六十一章
嫁衣送往郁府, 已是提亲后而后二十日,皇家徽记的绣纺局车马驶入胡同,惊得四遭府邸又一次频频开门观望。
“这是宫中的绣纺局?”
“真是气派, 这只能是闫韩侯府在宫中那位老祖宗的意思了。”
“听说可是私下赐婚,郁家不愿太过张扬罢。”
一片咋舌声里, 郁府中, 郁桃在几位嬷嬷的注视下, 乖乖地试着那冠镶了硕大明珠和翡翠的头冠。
郁桃倒吸一口气,真是重, 难以想象成婚那日她要顶着这冠整整两日。
嬷嬷们两手叠在腹前,含着微笑满意点头。
华丽无比的珠玉冠下, 露出少女光洁的脸蛋, 那满头的珠翠也只能化作附庸。
“郁家姑娘名副其实。”
其中一位较长的向郑氏留下此话, 道:“老奴还需连夜赶回京中, 向太皇太后禀报此事。”
于是,钱妈妈亲自将嬷嬷送至门外, 一行人又匆匆而去。
郑氏看那冠上的明珠,上好质地的嫁衣上, 精致的金线暗绣,叹息, “太过贵重了。”
郁桃爱不释手, “真好看。”
若说郑氏对宫中那位私下赐婚颇有疑虑, 但毫无疑问闫韩侯府一应的周全,珍重的态度,让她很是满意。
迎亲定在仲秋, 酉月廿三, 八月为壮, 万事皆宜。
离廿三还有七日余,郁家便开始布挂彩绸和灯笼。
亲迎前三日,郑氏将郁桃叫到院中,喊钱妈妈打开了一只箱笼。
“阿娘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京都偏郊有三处庄子,还有西城从前你外祖赠我的宅子,三间铺面。头面绸缎衣裳,娘亲给你添了数,一应按照闫韩侯府的彩礼折回去,那些良田的地契也都在这里头。”
郁桃看那满箱笼快要溢出来的地契房契铺子和嫁妆礼单,蹙起眉,“娘,太多了,哪里能都拿走。”
郑氏将小钥匙塞进她手里,握住道:“不要觉着多,咱们与闫韩家门第隔着三四阶,那头的彩礼一担子担子挑进来,是给郁家颜面,阿娘给你这些嫁妆,也是叫她们不敢轻看了你。不过就是些身外之物,以阿娘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到这时,郁桃方才明白,此后她在京中,而阿娘在平阳城,虽不至于山高水远,但再也不能随时相见。
这满箱笼的东西,也都是母亲的一颗慈心。
她眼眶涨红,渐渐起了一层水雾。
郑氏拉着她,语重心长道:“你从小,阿娘不爱拘着你,盼你平安自由,但此后嫁入闫韩家,外人称你一声世子妃,切记谨言慎行,多多察言观色,夫妻本一体,大事与世子相商,阿娘看,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郁桃背过身,抹掉脸上的泪水,哽咽道:“早知道女儿该听你的,嫁到平阳城周边......”
“哪里会呢?”郑氏忍着泪意道:“良人难得,阿娘能陪你的不过几十年,以后你的一生还有丈夫孩子,好生经营着,那韩世子必会待你好。”
平日里娘俩都是活泼性子,到这种时刻,却安静的擦着脸上的泪,谁也不愿给人看到哭泣的样子。
郁岁游与郁嶔龄同时归家,顿时府上热闹起来。
半大的少年不过把月不见,人又拔高了不少,门生的越来越像郑氏。
一年里少有这样团聚的时刻,郑氏瞅见两个孩子站在一处,又红了眼眶。
郁岁游捋着胡子道:“阿桃可是廿三出门?”
郑氏淡道:“后日就要出门了,国公爷不曾跟老爷说过吗?”
郁岁游顿了下想起那日,难得与国公爷坐在一桌,两杯浊酒下肚,相谈甚欢,反而忘了问清此事。
他咳两声,点点头:“国公爷自然提及,这时间着实紧了些,不过阿桃能有此造化,确实我当日的决策不错,是不是啊,夫人?”
郑氏忍不住一个嘲道:“老爷既有如此先见之明,想必光宗耀祖之日,不过旦夕。”
郁岁游面上不大好看,碍于长子在,却不好发作,在府中观望几眼,想起一事。
“听说苒儿已经怀有身孕,夫人可遣人去看过?不如趁阿桃出嫁之际,将她接回来,也好在婆家长长脸面。”
郑氏头也不抬,冷声:“老爷既不怕闫韩侯府知晓当日退婚事宜,便尽管去接吧,想是依照闫韩侯府如此门第,必不会计较此事。”
郁岁游又是一噎,索性坐在榻上,慢悠悠喝起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