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掂量着他的身份,估摸着与忠勇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猜不出是他具体的身份。
她也曾私下问过侍候的婢子,谁知她们嘴风极严,怎么问也是三缄其口频频摇头。
秦桑便收起好奇,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一隅屋子,和仆妇要了些针线做起女红打发时间。
这日,她正坐在炕几上埋头绣着,冷风从轻阖的门柩钻进屋子四处窜开。她冻得吸了吸鼻子,随后放下针线起身朝门柩走去,耳边蓦然听到一缕轻微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最终停在门口。
秦桑以为是园里的仆妇,便端着笑脸打开门,刹那间,一张菱角分明的俊脸赫然映入眼帘。
许是太过靠近,连他的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身上淡淡的檀香都能感受到,秦桑面色一红,猛然往后退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倒地,贺兰昭眼疾手快地挽住她的纤腰,待她站稳后默然松开。
“多谢恩公。”,她嗫嚅道,不敢抬眸看他。
“恩公?”,贺兰昭倒是觉得这个称号新鲜,微微扬起眉。
“公子几次相救,于我而言便是难以言谢的恩公。”,说着,秦桑后退一步,恭敬地福身行礼,“公子大恩,秦桑没齿难忘,下辈子结草衔环以报。”
这小丫头的名字倒是人如其名,弱柳扶桑玉质兰心。
细细揣摩她的名字,贺兰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戏谑。
他扬起唇角,自顾自坐在一旁,淡淡道,“你们这些报恩的人,张口闭口便是下辈子要么做牛做马,要么结草衔环,这辈子怎么就不能报答吗?”
秦桑:“........”
她当场愣住,哑口无言,被他有理有据的调侃惊得瞠目结舌,不过她细想片刻,话糙理不糙。
“秦桑这辈子若能报答恩公,定赴汤蹈火,只是我…....如今寄人篱下,自保都难周全….....”
贺兰昭本就是调侃,见她真的红了眼眶便暗道后悔,于是捂唇咳嗽两声岔开话题,“我今日找你,是打听到了你舅舅的归期,他已经在路上了,这两日便能回冀州了。”
“真的!”,她小鹿般纯净的眸子顿时熠熠生辉,芙蓉面拂上喜色,欣喜道,“好,好极了。”
贺兰昭望着她欢喜的神情,眉眼更深。
这几日,他遣人打听她舅舅时顺带着将她查的一清二白。
寄人篱下的官家孤女,舅母不待见,暗中苛刻虐待,将她如同货物般随意赠人。
这姑娘莫非以为有了舅舅做主就能逃开这些腌臜手段?
恐怕她不知道,她那憨厚愚笨的舅舅连此次剿匪也是漏洞百出,还被当地的乡绅官吏糊弄得晕头转向,若不是自己从中斡旋,恐怕他还陷在水深火热里。
这个舅舅,连为官的本职都难以担当,何况后宅妇人之事?
贺兰昭沉默,话在喉中翻滚,终究没有开口。
“那还望恩公再收留我几日….....秦桑感激不尽….....”,她红着脸张口,因羞愧而支支吾吾,双手频繁地绞着帕子等着他回复。
“你安心住下,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贺兰昭起身欲离去,余光瞥见炕几上的荷包略顿了顿。
秦桑寻着他的视线看去,连忙伸手握住未绣完的荷包,笑容牵强,“我见恩公腰间的荷包旧了,想为你绣一个更好的,可…......料子比不上恩公身上的…......恩公也许用不着….....”
她低头解释,余光打量他腰间半旧的荷包,见针脚细密,纹路精美,布料也不是凡品,顿生出一丝后悔。他这样的身份吃穿用度定华贵非凡,自己绣工再好又如何比得上,真是自讨没趣。
贺兰昭望着腰间的红梅荷包沉默,这是一年前母亲绣给自己的,自从家中巨变,母亲日日哀伤,就再也不碰针线了。
“也好,这个报恩方式倒是比下辈子结草衔环靠谱。”,他扬唇笑了笑,带着一丝戏谑和温柔,随后离去。
秦桑红了脸,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在远处消失,才惶惶然坐下,渐渐回过神。
..........
三日后,宋知州风尘仆仆回到冀州,白氏正坐着富贵嫁女的美梦,蓦然听见管家来禀,一时竟有些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又忽然想到秦桑和淇萱,不禁惶惶不安。
“老爷一路幸苦了。”,白氏作出心疼状嘘寒问暖,打量他的神色,见他不过去了一月余,人瘦了,脸黑了,背也佝偻了….....
他不是奉旨剿匪吗?不知道地还以为去吃牢饭的,怎么沧桑成这副鬼样子!
刘知州咣咣咣地干了一壶茶水,起伏的胸膛略缓和后,有气无力道,“这趟剿匪差点要了我的老命!那群酷吏,仗着背后有人撑腰,拒不配合,还暗中阻挠….....我差点折在那…....”
白氏面色发白,慌张道,“老爷是奉旨去的,他们也敢阻挠!难道吃了虎胆吗?”
妇人如何知道朝政的弯弯绕绕,刘知州掖着眉心头疼,“天高皇帝远,他们又官官相互,哪里瞧得上我一介无依无靠的五品小官.......若是我背后也有一两位重臣依靠,也不至于如此.......可是........”
想至此,他顿感凄凉无措,自己为官多年,兢兢业业,愣头青一般得罪了一群朝臣,如今自己后悔也来不及了,往后的仕途啊,怕是更顺不了.......
夫妇两相对无言,正大眼瞧小眼时,听到一声娇俏呼声,宋淇玉笑着跑来,一把搂住宋知州撒娇,“爹爹回来了,女儿很是想念爹爹,淇文也很乖巧,跟着夫子读书呢。”
看到活泼的女儿,他黝黑的面色微动,露出欣慰之色,觉得此生还是有些盼头。
“淇萱和桑儿呢?怎么不见她们。”
白氏绞着帕子张唇,支吾了半天后微弱道,“淇萱她…....她嫁人了…...”
“什么?!嫁人了!”,宋知州惊得猛然起身,宽袖扫落一地杯盏,发出刺耳之声。
白氏见他张大双目瞪着自己,吓得咬唇后退几步,颤声道,“御史夫人娘家侄子看中了秦桑,想要她过门续弦可她不肯,便强迫咱们淇萱嫁到沈家了…....”,她说道伤心处,忍不住哭出声,宋淇玉连忙扶住她。
“荒唐!实在荒唐!这究竟造得什么孽啊!”,宋知州大吼出声,顺手砸碎案桌上的杯盏,气得胡子直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主意!你早就看不惯桑儿姐弟两!想着趁我不在将她打发走,可沈家你也狠下心?他家公子哪个不是恶名远扬!”
“我是为了老爷仕途着想啊,想借助御史家和沈家给您助力一二,妾身实在不忍老爷如此辛苦….....”,白氏捂着帕子哭出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宋淇玉也在一旁辩解,一唱一和比戏班子还精彩。
宋知州被哭闹得心烦,泄了气般摔坐在椅上,随后对着自己的老脸左右开工,扇得啪啪响,“家门不幸啊!我是作了什么孽,连骨肉子侄都无法护全.......”,随后双手捂面痛哭出声。
白氏和宋淇玉双双吓了一跳,她们从未见过家中的顶梁柱如此失态,窝囊又可怜。白氏慌了神,顺着他的背安抚,“老爷莫说胡话,咱们以后也是有靠山的人了…....沈家和御史府会提携咱们的…....”
“提携?你做梦呢!”,宋知州猛然推开她痛心疾首道,“哪个体面人家像你这样糟践女儿,老夫怕是成了他们眼中的笑话!作孽啊,都是你这个蠢货干的好事——”
白氏被数落得面红耳赤,咬牙反驳,“什么都推我身上!那家中年年入不敷出也怪我吗?你连连被贬也怪我?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她见宋知州阴沉着脸瞪着自己,又继续道,“老爷为官清廉,不愿同流合污是高尚,可背靠大树好乘凉,您也该放下身段,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淇文........”
“冀州我人生地不熟.......事情哪里简单.......\",他叹了口气,想到调到这里为官三载,政绩没有倒是四处树敌,不禁心灰意冷。
“老爷,咱们家要转运啦!”,白氏见他怒气消散便坐在一旁道喜,“齐康王妃近来颇看中我,她想让我挑选名门闺秀认作义女,并有和忠勇侯府结亲的打算,咱们淇玉再合适不过了.......”
宋知州面露嫌弃,瞪道,“又做什么青天白梦!那样的门第世家也是你敢肖想的?被人卖了都不知,劝你莫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乘早离他们远些——”
他言辞犀利,骂得白氏涨红了脸,宋淇玉也闷声噘嘴,两人心里都窝着一口气,想着凭什么不能争取。正沉默时,忽然听见下人来报,秦桑回府求见。
白氏顿时心里窝火,蹭的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见秦桑披着大红袄衣款款而来,巴掌大的脸因冷风吹得泛红,更添了几分娇憨,硬生生地将厅内的淇玉比了下去。
第14章 任重道远
天色暗淡,冷风卷起,院内萧条而寂寥。
秦桑自远处缓缓而来,整个人莹润如月,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蓦然挪不开眼。
她不安地迈着碎步走近,身后牵着裹着棉衣的安儿。
此趟回府,虽然少不了舅母的刁难,可她想着有了舅父的庇护,舅母再恨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秦桑拉着安儿恭敬地给两人行礼,白氏嗤鼻不屑,宋知州瞪了她一眼才略收敛。
“舅父不在,你和安儿受委屈了。”,宋知州愧疚地望着秦桑,又慈爱地摸摸安儿,目露疼惜。
他往日也受到妹妹,妹夫不少提点和馈赠,如今却照拂不了他们的一对儿女,不免心中愧疚。
“秦桑一切安好。”,她犹豫地望了望白氏,勉强地笑着。
“委屈的不是她,是我淇萱!”,白氏望着她此刻的温柔乖巧,只觉得是矫揉造作,又想起淇萱如今水深火热,不禁怒火中烧。
“够了!”,宋知州训斥道,“若不是你贪慕虚荣,淇萱又怎会…..如果不是看你为我生养几个孩子,我早该休了你!”,他甩袖冷哼,坐在一旁背过身去。
白氏瞪大双眼,一脸不敢置信,她颤抖地指着他,胸腔忽然迸发一阵哭腔,“你个没良心的!我为你操持中馈,养育子嗣,又拿嫁妆给你打点上下……你竟然要休我…....我跟你拼了!”
说着,她猛然拽起宋知州的衣领不依不挠,宛如市井泼妇一般,又是揪头发又是掐脸,场面顿时打得不可开交,准确来说是宋知州被打得四处逃窜。
秦桑和宋淇玉几次想要拉开两人,都敌不过白氏的拳脚相加,推搡中宋知州脚一滑,直接撞上白墙,倒地后呕了一口血,昏了过去。
“老爷——”
“父亲——”
“舅舅——”
........
忠勇侯府门前,贺兰昭挺身而立,如松柏般站在烫金匾额下,他抿唇不语,直到看见带着家徽的马车而来,他面色稍软快步走上前。
“母亲。”
马车停稳,车夫麻利地搬上马凳等候主子下车。贺兰昭则上前掀开帘子,亲自扶长公主下了马车。
“母亲一向不喜附庸风雅的诗会雅集,怎么今日去了齐康王府。”,他略微蹙眉,心里十分厌恶这户权贵,连听都不想听见这几个字。
“齐康王妃多次下帖我都借口推辞,这次她盛情难却,我总要露一次面。”,瑞阳长公主走到前厅,接过婢子刚沏好的茶,轻轻用杯盖挂着翻滚的茶叶,神色淡淡道,“况且咱们祖上是远亲,总得走动的。”
“罢了。”,贺兰昭欲言又止,又想到母亲四处走走总比闷在府中强,便压制了对齐康王府的不满,让人传膳。
晚膳都是齐康王妃的素日爱吃的,做的甜腻清淡,爽口开胃。
他亲自布菜盛汤,十分孝顺,长公主失落的神色露出一抹欣慰。
“坐下吧,母亲有话同你商议。”,长公主放下竹筷,面色严肃,“今日齐康王妃同我闲聊,说她有一个义女,原是官家女子,性格温柔宽厚,有意想让她的义女和我们忠勇侯府结亲。”
“什么?”,贺兰昭面色一沉,不悦道,“她想打我的注意?那怕是痴人说梦。”
长公主摇摇头,“齐康王妃是想将她的义女嫁给你哥哥,为你哥哥守节。”
贺兰昭微怔,本以为她是为了义女谋前程,没想到是为了自己的权势牺牲义女,这攀附权贵的龌龊手段着实让人不齿。
“没生养过的女子果真狠心,拿别人家的女儿卖好。”,他捏断竹筷,嗤之以鼻。
“不可诋毁长辈。”,长公主瞪他,训斥道,“若是你哥哥还在,小门户家的女儿断做不了咱们侯府的世子夫人,可你哥哥如今不在了.......那姑娘倒是配得上,况且咱们也找不到官家女子自愿给你哥哥守节.......”
贺兰昭不置可否,可不明白为何母亲定要身份尊贵的官家女子配兄长,他人都不在了,再好的婚配也是无意义的。
许是是母亲的执念吧。
他掖着眉心,淡淡道,“大哥的事母亲自己做主吧,只要那姑娘身家清白,嫁过来我定尊她敬她,让她此生衣食无忧。”
闻言,长公主展露笑颜,“我也会善待这姑娘,不会像其他婆婆那样让她站规距,给脸色的。”,话锋一转她盯着贺兰昭,面色凝重,“你哥哥的事大抵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你的婚事。”
“怎么又提到我了?”,他额头作痛,扬手拒绝,“长幼有序…....长幼有序….....”
“你严肃些,我和你说真的!”,长公主拿出帕子作拭泪状,贺兰昭连忙正襟危坐,“母亲说归说,何必哭呢?”
“咱们忠勇府一直人丁稀少,你父亲和哥哥也没了,就你一人延续香火。”,她捂着心口,怅然道,“世事无常,唯有你早日成婚生子,母亲才放心,侯府不能在你这断了香火,你得赶紧给我生个孙子.......一个不够,得生五个.......”
贺兰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