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鸿眼看着秦如轲有松动,立马回头冲阮云禾使眼色:“世子信不过胡道长,不如问问姜道长,若是两人说法一致呢?”
阮云禾一时凝噎,什么说法一致?让她和胡道长一起胡扯自己不祥?气运有亏?说得起劲了是不是还要说赠礼者不日有血光之灾?
谢钧也起了兴趣,一双桃花眼笑意漾漾地看向阮云禾:“姜道长怎么说?也认同胡道长吗?”
阮云禾当然一万个不认同。
“小道方才看了一眼,只是普通珠串罢了,不知道胡道长为何非要这么说。”话一出口,周鸿胡道长两道凌厉目光一齐射来。
胡道长尽力瞪着自己的老鼠眼,一副痛心的样子:“姜道长你还是年轻啊,眼睛不够毒,这珠串上挂了一块焦黑有裂纹的木块,雷击枣木你也分辨不出吗?”
阮云禾记得清楚,那是她特意吩咐人寻的乌木,因觉得单个珠串轻浮了,用乌木小雕镇一镇。串了块乌木又觉得死板,因而尾端又加了只红珊瑚,看来看去又想着珊瑚太亮,又加了……总之门道不少,不知胡道长又能扯出什么花来。
她眨了眨眼:“胡道长,我与你赌二钱银子,这块是乌木。乌木色黑质疏有细纹,只作小件工艺品。”
胡道长闻言,不由一呆,没想到她居然能一语道破这块焦木的来历,他却是不肯服输,振袖喝道:“修道之人,张口闭口赌二钱银子,像什么话!”
阮云禾趁势还嘴道:“修道之人,不看清楚就乱说话,这又怎么说?”
胡道长深吸一口气,又有话说:“你可知这珠串上的珠子是……”
“去年元宵花灯会上卖的最好的那家,您今年再去还能看到一样的,姑娘们图个彩头,买来送、送心仪的男子的。”
阮云禾站在门边,秦如轲坐在马上,两个人低头垂眸,俱是羞了一羞。
胡道长脸上的皮一抖,继续道:“尾端一只红葫芦,正是道教至宝。”
“那是珊瑚,天然长得上小下大,可不是什么红葫芦。”
两人一通争执,倒把众人看得疑惑,匆匆一眼,怎么能说出这么多花样来?
胡道长自不必说,他根本也没看清,不过是一眼扫过,看到什么编什么。阮云禾最是胸有成竹,她曾经与这珠串日夜相对半个月之久,什么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一条条反驳了去。
秦如轲认真瞧着那女冠,只觉得她的神态气韵十分熟悉,最关键的是,她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细节?真的眼力过人见识广博吗?
谢钧抬手在他眼前一晃:“休要再看了,这女冠我喜欢,莫要和我抢啊。”
秦如轲回过神来,拧着眉斜了他一眼:“今日看上这个,明日喜欢那个,竟然连道士也不放过。”
谢钧毫不在意,哈哈一笑,驱马走到那两个道士身边:“我看你二位也不要再争执了,世子不信这些,你们说出花儿来也没用。不过我听着你们说的,倒觉得有些趣味,不知道有没有荣幸与两位道长畅谈?”
胡道长与周鸿对视一眼,皆是心中暗喜。周鸿先一步表示欢迎:“外头风大,谢将军和世子进府来谈吧。”秦如轲今日本就是陪谢钧,略一沉吟,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总算陆陆续续进了府门,二公子周文却是落后一步拉住了胡道长:“胡道长,这个姜道长好像有几分本事,我与宁家小姐的八字也在她手上,我……”
胡道长摆摆手:“你知道京城贵人们为什么喜欢请女冠吗?不就是这些女子嘴巴甜专挑好话讲。要是让她来卜,定是什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周文急了:“可我不愿,我心中早有了……”
胡道长拈着胡须翘起嘴角:“你莫急,这些女冠都是半吊子,论起讲道定是远远及不上贫道。只要贫道在今天之内得了谢将军的青眼,周夫人会选谁为你问名?”
周文眼睛一亮:“自然是您。”
胡道长得意一笑:“且瞧着吧。”
第18章 书阁
阮云禾先是去拜见了周家大爷和大夫人,得了一盏茶便被冷落在一旁,只看着周大老爷热络地同秦如轲和谢钧说话。
秦如轲兴趣缺缺地偶尔回两句,谢钧倒是爱说俏皮话,但是心不在这谈话上,眼神时不时就要往阮云禾这边飘。
阮云禾微微侧头避开他,一心埋头喝茶,余光瞥到有个小丫头匆匆进来,扫视一周仿佛被屋里这阵仗惊了一下,随即磕了个头。
“老爷夫人,大小姐听说姜道长来了,让奴婢来请一趟,这几日夜里大小姐又睡不好了。”
姜蔻提前和阮云禾说过,周大小姐婚期将近,周家规矩大,安排她住了待嫁的院子,成日里刺绣做针线。然而她自打搬进了挽兰榭,就噩梦连连,请了多少道士高僧也看不出什么来,唯有姜蔻算是止住了她的梦魇之症。
阮云禾当时听了便觉得惊奇,问她是不是那个挽兰榭真的有什么不妥。如果她打听得没错,周云绮出嫁前也是住在挽兰榭。
姜蔻却是摇摇头,周韵连郎君的面都不曾见过,对婚事十分不满,总要闹出些动静来反抗,也就是姜蔻身为女子心思细腻些,看穿了她的心事,两人一来二去也成了朋友。
此刻两位贵客上门,周大老爷也没空理她,敷衍着应了:“烦请姜道长再去一趟吧。”
阮云禾便跟在小丫鬟身后,绕过一片青莹莹的池塘,到达了挽兰榭。
挽兰榭占地极广,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一条条青石板铺就的路通向院中,假山水流,竹林花木相映生辉,美景宜人。
这院子里的布置简洁而雅致,处处透露着清雅自然,比起周府外院的奢华,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小丫鬟一边引路一边说话:“姜道长有日子没来了,小姐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平日里都不爱说话,久不见道长,人更安静了……”
话音还没落,院子里就传来了叮叮咣咣一阵响声。
阮云禾迟疑问道:“是什么东西摔坏了?”
那丫鬟面色也是一凝,随即尴尬笑道:“许是小姐在弹琴吧。”
阮云禾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听也不像弹琴,倒有几分砸琴的意味。
原来人安静,和乐器吵闹不冲突。
两人一进挽兰榭的正厅,便见到一个穿着粉紫色襦裙的少女坐在案前,手指纤细白皙,拨在琴弦上却是一阵呕哑嘲哳。
少女听到脚步声停了手,低垂着脑袋,双眸微阖,神态宁静,仿若入定了般。
阮云禾看向周韵,她面容娇美,眉目清秀,年方十六,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周韵察觉到阮云禾的视线,抬起头来,脸颊微红,抿着唇小声地同她问好。让人很难相信方才那震耳欲聋的琴声出自她手。
周韵屏退了下人们,轻移莲步走到阮云禾身边,柔柔地挽住她:“父亲不许我学琴,郎君家似乎也不赞许,都说女子该要做好女红,别的都是不妥。”
“眼见着婚期将近,我也知道我没办法反抗的,只能偷偷地,做喜欢的事……”
阮云禾注视着周韵挽着自己的手,看周韵这态度,她们关系很好?互相十分熟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装得像。
可她对姜蔻也不是很熟悉,只觉得是个清冷但又柔和的女子,不知该从何演起。不过易容已戴,在外貌上她与姜蔻几乎没有分别,莫说知交好友,就是父母亲人也不会想到换了人这种事。
她模仿了一番姜蔻清浅的笑容,拿捏着姜蔻一本正经的腔调:“弹琴是风雅事,大小姐若是喜欢,出嫁后再学个高兴也就是了。唐公子是大家子弟,想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与您为难。”
周韵的手松了松,将头偏向一边,闷闷道:“我猜你也是这么说,但你该知道我不愿盲嫁。”
阮云禾心里忐忑,便有意换个话题:“大小姐的人禀报,近来您又梦魇了?”
周韵放开她的胳膊,悻悻转身坐下,:“还和从前一样,是假的,闺中寂寞想找你说说话罢了。”她又抬起头看着她,“先前我姨娘是怕风水不好,担心我什么时候和大姑母一样发疯,不过请了许多人都看过,你不也说了,风水没问题。”
大姑母?周云绮?阮云禾一下子慎重起来,周云绮出嫁前精神状态不好?这些日子她查了周云绮多少事情,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一茬?
“大姑母的事外头自然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也封了口,我还是听我姨娘说的。”
“当年大姑母才住进挽兰榭就夜不安寐,一日日变得喜怒无常,出嫁那日还险些摔了御赐的簪子。我住进来时,姨娘担心是院子的问题,那日才请了你来看风水。”
“我姨娘地位不高,当年的事也不知道多少,你若是真的想问,可以去寻我祖父。祖父致仕后就不爱见人了,不过他常常会去府南边的书阁。”
周韵说完就喊着困,让阮云禾赶紧走人。阮云禾心里装满了周云绮的事,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周韵正楞楞地发呆,见她回头又立刻背过身子蜷在榻上。
阮云禾揣着疑问,却又不能多思,胡道长对她敌意那么大,谢钧又动不动就暗送秋波,这周府可谓是龙潭虎穴,眼下一刻也耽误不得。
她一路走到后院南边,果然见一高楼耸立,四周都被青石围起,远远看去,楼高三层,掩映在绿树青松间,虽是白日也隐约有灯火亮起,显得很是幽深。
楼外的侍卫不多,只站了两个,阮云禾按照周韵的说法,径直从正门进去,也不曾受到阻拦。周老太爷并不藏私,凡是有外客来,要进书阁看书的,他一概欢迎。
她顺利进了书阁,发现这里十分昏暗。窗户外树木遮天蔽日,根本透不进光,里面摆了不少颗夜明珠,仍然是黑糊糊一片。
阁内摆放了十几排书架,俱是有一人高,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古籍。书这么多,确实没办法多添灯火,就怕走了水。
门边是一张方形的檀木书桌,书桌后放了一把椅子,椅子上铺着一条厚实的貂毛毯子,桌子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等物,显然是周老太爷坐在这里休息之用。
阮云禾走近书桌,见桌上有一盏缓慢燃烧着的烛台。
她端起烛台,往屋里走了几步。突然又一步顿住,细细听了听,似乎稍远些的架子边有些细碎的翻书声音。
是周太老爷吧?阮云禾正欲往里走,忽见两个书架之间一抹红衣闪过,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且不说周老太爷不会穿红衣,他年事已高,怎么可能行动这么快?
这时候志怪话本子看太多的坏处就显现出来了,阮云禾一阵胡思乱想,话本子里窃书的狐妖竹子精,若是被凡人发现,就要来害人性命……
然而终是理智占了上风,她知道这里不至于失窃,更没有什么妖精,便又往前迈了一步,轻轻走到声音来源处。
越走越近,直到和那清脆的纸张声只隔一个书架,她才停住脚步,将烛台搁在旁边,耳朵贴着木头架子听了片刻,只听那翻书声音依旧在持续,间杂衣料的细微摩擦声和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轻轻敲了敲木架,对面声音立马停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先问个好,书架便被对面的人一把从中间拉开。
阮云禾没料到这书架还能从中拉开,耳朵受了一震,入目又是一片深红,当即惊得连连后退,一声惊叫竟是把本音都吓了出来。
她退的太猛,身子一滑,直接栽倒在地。
好在衣服还算简单利索,她忍着疼抓住书架侧面的扶手,刚要爬起来,一双黑色靴子便落到了她面前,鼻尖扫过一阵兰草味的清风。
阮云禾抬头一看,正是秦如轲,他一手拿了颗夜明珠,映得他脸上一片柔光,睫毛纤长,眉目清朗,在昏暗的书阁里宛如天神下凡一般。
可惜阮云禾话本子看多了先入为主,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他是个红衣的狐妖,妖气逼人。
秦如轲本来就不喜周家人,被缠得烦了便丢下谢钧,独自一人来了书阁,周家的书阁里随便挑一本,都比周家的人有意思。
本来看得入神,忽而有人打搅,随手拉开书架,却是听到了,阮云禾的惊叫?
他用夜明珠凑近了女子脸边,看清之后便又恢复了冷淡,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原来是姜道长。”
第19章 抱
阮云禾改换身份这些日子,也注意到了声音的问题,刻意去贴近姜蔻她们的声线,学习她们的说话习惯,虽然收效不大,但至少在语速节奏上能与自己的本音区分开。
姜蔻的声音偏向低柔清冽,她便有意放慢语速,加重了尾调,连周韵也没生出什么怀疑。
方才吓得魂惊,一声惊叫出口,才发觉是自己的本音。
秦如轲将夜明珠拿在身前,清幽的光线映照着他的眸光,现出几分思索之意。
他没怎么关注过女子如何说话,觉得女子音色都差不了多少,然而刚刚那一声竟然让他无端想起了阮云禾。
十五岁那年,他开始跟着贤王,和太子的情谊自然不为贤王所容,便想着和秦自年在人前闹翻做个样子。然而少年冲动,两个人吵得厉害,摔桌子砸板凳,甚至要大打出手。
那时候太子还不住在清延宫,而是和其他皇子一起住在永乐宫,宫门前是一条长长的石阶。
他砸了最后一个青瓷细口瓶子,撩了衣袍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那时正值暮春,殿外雨丝细细密密,一滴滴落在地上,打湿一地的泥土和青砖。他看见阮云禾撑着一把竹骨伞拾阶而上。
她一袭薄薄的藕粉色春衫,乌发用玉簪束起,面上未施脂粉,清雅淡然。
雨水滴在她裙裾上,像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一直晃动到他眼底。
他知道她是来劝架,可是想到近日来他们三人之间那微妙的氛围……少年心事,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不知道她会偏向谁,亦或是中立?他挑事在先,恐怕不会受她赞同。
他怕了,并不想面对她,也不管细密的雨水如何往脖颈里钻,只快步走下。
阮云见他下来,也加快了脚步,两人面对面相遇之时,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望了一眼,她便要抬手垫脚去为他撑伞。
然而他脚步太快,未来得及看清便直直撞开了她的手。她一声惊叫,脚步不稳,身体失衡向前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