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云禾也没说什么,转去了后院拿茶壶来。
很快,秦如轲和江老面前都摆上了两盏雾袅袅的茶,秦如轲端起抿了一口,难以下咽,便又放下。
“江老有事找我?请人给我递口信就是。有您的大名署着,我还能不来么?何必牵扯上阮小姐?您这么放了话,又不给人医治,您让她以后如何自处?”
阮云禾在一旁听着,奇怪得很,秦如轲什么时候和这个江老熟识了?
江老抱着臂,一口茶也不喝,闷闷开口:“你让她出城来这儿,老夫自会给她医治。”
秦如轲眼里立马就盛满了笑意:“看来,您老不是有事找我,是有事求我?”
江老抬头瞪了他一眼,他便憋着笑意低了头,笑得眼睫都在轻抖。
“可是老夫带的鸡丢了,现在是治不了了。”
秦如轲笑容凝滞了一瞬。
江老又指向阮云禾:“昨夜才丢的。依老夫看,和这家店的掌柜还有后厨的厨娘脱不了干系。”
他锋利的目光直直射向阮云禾:“劝你们识相的赶紧交出老夫的鸡,你可知眼前这人是谁?是瑞王世子!若是你们还敢隐瞒不交,他有的是手段对付你们!”
秦如轲无言,他从前是帮着贤王排除异己,且手段也不见得光彩,可是到底也没有无故欺压百姓,江老这话说的……不过他一贯是名声坏,此刻便也懒得去辩解。
阮云禾听着却不大高兴,只杵在原地淡淡道:“哦?你不是常年待在北疆的神医吗?说得倒像对京中事多了解一样。你说说看,这位世子爷会怎么对我们?”
江老本来就是胡说八道,哪里能说得出什么来,因而只梗着脖子给秦如轲使眼色,让他吓唬吓唬人。
秦如轲此刻也有点犹疑,虽然江老说得好像有理有据,可是他怎么看都觉得是江老在无理取闹。
他抬眸去看阮云禾,撞上她不悦的目光,眼皮就是一跳。
阮云禾见他有所动摇,便上前两步,香囊随着莲步轻晃,惹得秦如轲一阵呛咳:“好重的艾草味道……”
江老鄙夷地看着他:“你这鼻子蠢笨,单闻见艾草闻不见决明子汁。”
决明子汁并不常见,江老对这决明子汁熟悉还是因为徒弟白浔。白浔初接触易容,外形倒是做得惟妙惟肖,那些易容却是过不了多久就硬得像木壳,根本不能久用,还是他教的涂决明子汁。
秦如轲都掳了白浔去,江老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能轻易辨出决明子汁。
决明子汁?秦如轲猛然抬头看阮云禾,才明白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从哪里来。
阮云禾有意气一气江老,没给秦如轲相认的机会,仅仅犹豫半刻,就坐到了秦如轲腿上。
秦如轲震惊了。
然而她又不敢坐实在了似的,轻飘飘半坐着,人还晃悠悠的,一手趁势揽了他的脖子。秦如轲连忙护住她侧腰为她稳住身子,鼻尖药香幽幽,果然是阮云禾。
阮云禾也会投怀送抱吗?
事实是,阮云禾不仅会投怀送抱,还敢上手。
她的手抚过秦如轲颈项,在那颗撩人的红痣上轻轻划着圈,声音娇柔软媚:“世子,我真的是冤枉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客官非要针对我。”
秦如轲酥了半边身子,一把抓住她作乱的手,冲着对面的江老笑得温和:“江老,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您是不是记错了些事?”
江老圆睁着眼,嘴巴半张,听了秦如轲这话气得一拍桌子:“你你你!堂堂世子,你怎么!”
“你”了半天,他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喘着粗气空瞪着这两个搂搂抱抱的混账。若非有求于人,他高低要拿出竹杖把这两人打出去。
秦如轲看他这反应,才算是放了心,看来江老真的有事求自己,否则他不可能忍得住脾气。
那就,陪阮云禾演一段?
恶趣味上了头,这两个人立马无比默契。
阮云禾委委屈屈地端起桌上的茶杯,有了上回的经验,熟练地将茶水送到秦如轲嘴边:“小女子与王妈两人支撑着这偌大的客栈,有时候碰到些无理的客人实在是有苦说不出,只能忍下。”
秦如轲咬牙看着粗劣的茶水递到嘴边,勉强抿了一口,笑意温柔:“掌柜的真是辛苦。”
阮云禾伸手在他唇边装模作样地拭了拭,轻叹道:“受点委屈也没什么,只是要被人污蔑成贼,这不是平白受辱吗?”
秦如轲一副被美色迷得昏头的样子,连连点头:“江老,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胡乱指认人。”
江老气得头疼,起身就往后院走,一双布靴踢踏得震天响。
等江老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这两人便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法先动弹。
“你早就认识他,要请他来为我医治?”阮云禾先开了口。
“是。他天天让我吃闭门羹,到底是风水轮流转,也有他求我的一天。”
“那你去北疆,也不是因为被我的脸吓到?”
秦如轲回想了一阵,才想明白阮云禾误会大了:“绝对不是。”
那件事阮云禾一直都很介意,只是从来不提,说到底,存了逃避的心思。她怕事实就是伤疤可怖,秦如轲是真的被吓跑。
那时候她的伤处刚结疤,她自己也不敢看,房中什么镜子鱼缸统统搬走。
秦如轲自打她受伤后,除了差人送去各式面具帷帽,或者是时不时推荐几个名医,当着她的面都不会提这件事。她知道他是不愿刺激自己,但是刚受伤那会儿心思敏感,很担心他是否是怕见自己的丑样子。
那时候墨玉刚被提到自己身边,还算忠心耿耿,什么都和自己说。
墨玉说起世子最近老是向她打听,小姐脸上的疤痕是什么样子,还要她仔细描述,或者画下来示意。
阮云禾一听心里就紧紧揪起来,难道他虽然面上不在意,其实心里很在意,一直打听这个……如果自己的伤疤难看到了他接受不了的程度,他是不是就……
不过阮云禾虽然敏感,却也没丢了理智,她想,与其自己怀疑,不如亲自去问问秦如轲。
她约见了秦如轲,咬唇问他,敢不敢看一眼自己的脸。
秦如轲本来那日一直心不在焉,听她这么说却像是为之一振,轻声问她会不会介意。
阮云禾硬撑着装作不在意,心里却如同擂鼓,难道他真的很想看吗?他看完了会不会离自己而去?
她揭开面具,最不希望的事还是发生了,秦如轲怔楞了一瞬,低声说了句“有急事”就跑了。
阮云禾呆在原地,一边掉眼泪一边重新戴上面具。
她不喜欢丑陋的自己,因为满面的伤疤都是那一晚所有恐惧和绝望的见证。
可是她纵然失去了美丽的皮囊,失去了给自己上妆打扮的机会,她还是她,她最宝贵剔透的心还在胸膛里跳动,秦如轲怎么能因此就否定她?
她冷静了片刻,也许秦如轲只是一时被吓到,说不准过两天就来给自己道歉了。
然而过了两天,等到的是秦如轲自请去北疆巡守的消息。去信十八封,他回信一封,满纸敷衍。
她掐着秦如轲的胳膊,恶狠狠地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第48章 坦白
秦如轲一直以为,凭着他和阮云禾十几年的情分,除了送礼物时总要添一句“只是顺便”,应该是没什么事需要隐瞒对方了。
可是他发现,有些事情,不说似乎要比说更好些?
比如他准备押上一切扳倒贤王,正在积极与驻守北疆的谢将军联络。
叔侄之间,原本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可惜贤王并未拿瑞王当弟弟,也从不考虑秦如轲的感受和未来。
六年来,秦如轲未必没有动摇过,即便是利用,或许叔叔会留些情面?当他被迫亲手杀了颇负贤名的许御史时,他看清了,贤王要拖他下泥潭。
任由贤王这样控制自己,终此一生都是个傀儡,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背负万千骂名。
如果是这样,他更没有资格娶阮云禾,连累她也活在贤王的阴影下,若是有了孩子,又是第二个自己。
他必须一搏,赌上全部。而那时,六寺案初现端倪。
正值年边,谢将军回京述职,面见圣上。秦如轲硬是横插一脚,让秦自年带着自己去参加洗尘宴,几番暗示明示,几人便密谈起来。
六寺案该查,但是为防贤王狗急跳墙,皇帝决定,到了胶着时,以操演为由召谢钧入京,军队驻扎在城外,以做威慑。
但是皇帝多疑,又暗自担心谢钧起意,私下里吩咐了太子去北疆巡守,顺便监视谢钧。
阮云禾听了半晌,饶是猜到大半,还是冷了脸色:“你担心六寺案查不出,反被贤王灭口,所以都给我找好了归宿,嗯?”
“要是你和贤王争斗的过程中死了,太子殿下还欠着你的阳间债,便娶我做赔,是不是?”
秦如轲衣物被她狠狠揪着,听着她咬牙切齿的哭腔,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要安抚安抚,对着易容又下不去嘴,便在她纤长白皙的脖颈上温柔地亲了亲:“我错了我错了,只是案子没进展的时候和秦自年提了一嘴。卿卿在怀,现在就是一道天雷劈了我,我也不放手。”
阮云禾被他亲得浑身一软,汹汹的气势也歇了,想想还是生气,又愤愤地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掐不动,更是郁闷。
“此事揭过不提,六寺案现在已经查了大半,不足为虑。我才说了一半呢,你要问的问题还没说到。”秦如轲的手轻搭在她腰间,又有些发起烫来,“你先下来,一会儿有人来了。”
阮云禾两手乱搁一气,没有他那样焦躁难耐的烦恼,当即拒绝:“你不是说了,天雷劈了都不放,为何来人就要放?可见是说谎,哄我!”
秦如轲试图讲道理,可心底的野兽不讲道理,阮云禾乱动不说,她的娇嗔也在耳边绕得他发昏……
他手臂用了些力气揽住她的腰,与她对视,眼底浓沉的欲色尽显,哑着声音道:“下来好不好?”
虽然嘴上是这样说了,手却收紧,他已经不想放开。
阮云禾腰间被他大力箍住,整个人紧紧贴在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心神一慌。
不管秦如轲在外头是什么名声,她是向来不怕秦如轲的。可是这个眼神不同,不凶也不冷,反而带着炽热的温度,几乎要绵密地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就心跳如鼓,呼吸急促。
阮云禾到底不是傻子,伸手抵在他胸前:“好,我下来。”
“不行。”
秦如轲说反悔就反悔,一手揽在她腿弯,一手托住她的脊背,抱着她起身。
阮云禾骤然悬空,惊呼一声便两手环住他。
秦如轲将她抱坐在桌子上,铺天盖地的吻便落下来,他在她颈间亲吻啃咬,带着灼人的体温。
阮云禾慌忙推拒,却是难以逃离,呼吸交缠中,渐渐被秦如轲的吻弄得失去了方寸。他的唇舌带来的酥麻感,让她整个人都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仿佛随时会从高高的天空坠入深渊。
她的双手无力地攀附着秦如轲的肩膀,脑中一片混沌,仅凭着一丝清醒轻喃“停下”。
秦如轲一手撑在木桌子上,感受到桌上粗糙的纹路,唇齿就突然停顿在她凌乱的衣领处。
他糊涂了。这还是客栈大堂,怎么能如此荒唐?
秦如轲努力把目光从阮云禾微微起伏的莹润肌肤上移开,看向桌上摆放的两只茶杯。
这一侧的茶杯已经倾倒,茶水湿漉漉地渗在木头纹理里。秦如轲探身拿起另一侧的茶杯,泼了半盏在面上,眼睫一眨,冰凉的茶水便顺着面颊流下,他也总算清醒不少。
茶水滴落在阮云禾的衣领间,她颤颤一抖,尚且半含春色的眸子就疑惑地看向秦如轲。
秦如轲躲着她的目光起身,侧着身子不去看她:“对不起……”
阮云禾愣愣地撑起身子,循着锁骨下的凉意整理衣襟,一边整理一边逐渐红了耳根。
恨恨看了秦如轲一眼,这人变脸倒快,刚刚还如狼似虎的,这会子一副湿漉漉的可怜样子。
她清咳一声,不自然道:“若是对杜姑娘,确实该道歉,人家好好的清白姑娘,要是被人看见和男子在大堂……那咱们都万死难逃其咎。”
咱们?
秦如轲取了帕子擦净脸,忍不住去看她的眼睛,她低着头,看不太清,有没有生气呢?应该生气的吧,这是轻薄啊。
阮云禾撑着手下了桌子,腿却是一软。秦如轲伸手扶住她,又飞快地松了手,小心地退后让开了些。
阮云禾抿唇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便坐到了对面:“接着说吧。”
秦如轲忐忑地坐下,说起一年前的事,脑子却不受控地回想着方才。
“当日,谢钧从北疆带了个胡姬来,受过炭刑,双手双臂留疤,又被一个好心的大夫医治好了。”
秦如轲看了那胡姬的手,没有任何痕迹,且与阮云禾一样都是烧伤,他便对此上了心。
炭刑是胡人的刑罚,秦如轲翻遍了典籍,才算找到只言片语的描述,和一张稍显粗糙的画像。
既然阮云禾的伤说是摔在炭盆边,应当与这炭刑所造成的伤疤差不多?
秦如轲不敢确定,便去找墨玉打探,可惜墨玉也不敢多看小姐的脸,说不出什么来。
死马当做活马医,秦如轲问了那胡姬,对方却只知道那大夫姓江,住在巽州偏东的地方,他也无法,只好派了人去北疆打听。
派去的人回来,说是找到了人,那人听说是瑞王世子寻他,当即跑没了影。
阮云禾约见秦如轲那日正赶上谢钧离京,秦如轲只看了她的伤疤一眼,便和典籍上的画像对上了,立马和阮云禾道了别,要去找谢钧,托他请一请那位神医。
只不过,他以为的匆匆道别,在阮云禾眼里就像是被吓得落荒而逃。
秦如轲没追上谢钧,在城门驻马许久,方才决定替秦自年去北疆巡守,他亲自去请,请不来就威逼利诱,或者直接将人绑来,总有办法的。
阮云禾听完了他的回忆,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总归是都差不多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