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容予感受着手腕传来的温度,捉住昭昭的手,放回被子里。
他把昭昭带回来,是私心。只因为她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让他觉得,她就像一道光。
昭者,明也。
他此身已经全进了墨缸,不存在什么清白。他十几岁时就已经知道。
但是十五岁的贺容予,还不像现在这么杀伐决断,他心底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犹豫。
这份犹豫让他带回了贺昭昭。
一个寄托着他那一丝丝犹豫的地方。
善良的、天真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喜欢简单的一切,没有多余的烦恼。
他宠爱她,亲力亲为地教养一个孩子。尽管他自己也只是个少年郎。
他不能让她长成别的模样,所以不动声色地灌输他所需要的那些品质。他不动声色掌控着她的生活。
于是贺昭昭没有长歪,成为了他所希冀的模样。
那天夜里,他忽然在想,原来教养一个人,无论多么会算计,都会出差错的。
但他问了问自己,他能不能接受这个差错。
答案给得很快,能。
因为贺昭昭是他一手教养长大,他倾注的情感几乎是他这种感情凉薄之人的全部。比起那一点差错,他更不想舍弃那些本来也不多的情感。
至少目前来说,维持现状就很好,不是吗?
贺容予替她掖了掖被子,吹灭了房里的灯,起身离去。
-
萧氏的后事,贺容予没有过问一句。就连出殡那日,他也没看一眼。
出殡的队伍从中州王府出去,一路吹吹打打,奏着丧乐,直到出了城门。这场白事规模不大,倘若不是认出这是中州王府的老夫人,甚至没多少人会多看一眼。但认出来了,看的人也就多了。
他们伸长着脖子,一个个数过去,直到确认,那些人中没有中州王,中州王竟不送他母亲出殡。
于是世人对于中州王的毁名又多了一条:不孝不义。
刘原几次三番觑向贺容予,贺容予终于不耐烦,问他:“陛下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刘原道:“王叔,其实你可以今日休息一日的。”
贺容予反问:“无缘无故,臣为何要休息一日?”
这话把刘原问得哑然,只好悻悻看折子。他看的折子都是贺容予已经批过的,他要做的,只是在上面再加上一道天子印章。尽管这印章可有可无。
刘原盖了几道章后,不禁偷偷瞄贺容予,要成为贺容予这样的人,是不是要做到像他一样铁石心肠?
转瞬,他又否决了这一句。
任谁看见贺容予待昭昭什么样,都不可能说出他铁石心肠四个字。
那么还需要什么呢?
刘原陷入走神,眼神贺容予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又慢慢清晰。
“陛下?”贺容予皱眉,第三次唤他。
见他没反应,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查看情况,看见他攥着的折子,是关于南州王欧阳霖。
南州王不日抵京。
刘原回过神来,红了脸,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折子,又是一愣。
他对贺容予是敬畏,但对欧阳霖,只有惧怕。
欧阳霖此人,性格桀骜不驯,又身量粗犷,一脸络腮胡,对于七八岁的刘原来说,实在算得上一个噩梦。
他咽了咽口水,合上折子。
再打开,是上京的城门。
浩浩荡荡的队伍进城,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目光蔑视地扫视过一切,仿佛不将世界万物放在眼里。
这便是南州王,欧阳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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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空碧蓝如洗, 刘原几次看向窗外,心中忐忑。已经午时,按理说欧阳霖已经到了上京。
“王叔,真不用去接南州王吗?”
“陛下, 您是天子, 是君, 他是臣。从来只有臣拜君的道理,没有君上赶着迎接臣的道理。”贺容予气定神闲,正在阅读这两日的折子。这些日子没什么大事,他一眼扫过,批阅完, 再递给刘原。
刘原心神不定, 看也看不进。他看着贺容予的气定神闲,又想起欧阳霖狰狞的面目, 忽然明白了什么,也许只有手握权力,成为强者, 才能像贺容予这样,无所畏惧地生存于世间。
驿馆门前,欧阳霖翻身下马,鼻孔出气。欧阳霖身高八尺, 魁梧不装,看得伺候的官员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王爷,您有什么吩咐吗?”礼部负责接待事宜, 今日接待南州王一事, 便是礼部侍郎全权负责。
礼部侍郎是个文臣, 一身书卷气, 在满身杀意的欧阳霖面前,显得好像一个瘦弱的小鸡崽。欧阳霖轻嗤了声,根本没把人放在眼里。别说是礼部侍郎,就是刘原站在他面前,他一样不放在眼里。
更何况,今日那个黄口小儿竟还没来。这不是摆明了没把他放在眼里么?
欧阳霖当即怒从心起,往身后的高背椅上一座,呵斥问礼部侍郎:“本王不远千里跋涉,从南州而来,为何陛下竟不亲自迎我?”
礼部侍郎被问得额头冒汗,他早觉得这差事不好干,可事情得礼部做,上面的尚书不想干,只能他这个侍郎干。欧阳霖他也得罪不起,只能堆出一个笑容:“陛下政务繁忙。”
欧阳霖冷眼横过:“政务繁忙?他有什么政务忙的?难道不都是他贺容予在忙吗?”
礼部侍郎欲哭无泪,不论是中州王还是南州王,这两位都不是好惹的主。他夹在中间,只恨不得给自己一闷棍,从此就能光明正大告假不问世事。
“中州王自然也忙……”礼部侍郎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偏偏南州王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嗤笑了声,问他:“本王在路途中听闻贺老夫人仙逝,中州王竟连出殡都未去送,可有此事?”
礼部侍郎哪里能回答,他若说是,那是得罪中州王,他若说不是,可能立刻就要被眼前这位主惩戒,他只能颤颤巍巍地低下头求饶:“卑职不敢妄议中州王。”
欧阳霖冷笑,看着礼部侍郎:“算了,起来吧。本王舟车劳顿,今日实在身体不适,你回去禀报陛下,明日本王再入宫请安,想必陛下体恤下臣,能明白的。”
他中气十足,健步如飞,哪里像身体不适?可他要这么说,礼部侍郎也不敢不从,一句一句转达给中州王与天子。
连同先前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一字一句复述。待复述完,他已经扑通一声跪下。
“中州王恕罪,陛下恕罪,这些话都是南州王原话,微臣不敢添油加醋。”
刘原当然听出了欧阳霖的傲慢,他下意识看向贺容予。贺容予还是老样子,表情平淡,轻笑了声:“既然王爷身体不适,陛下自然能体谅。下去吧。”
礼部侍郎应声而退。刘原有些不安,询问:“王叔,这欧阳霖如此放肆……又听闻他要……”大家都在说,欧阳霖要起兵造反,刘原不知道怎么说。比起欧阳霖,他肯定觉得贺容予更胜一筹。假如欧阳霖起兵造反成功,到时候他的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贺容予只是抿了口茶水,什么也没说。
-
欧阳霖好大的阵仗,昭昭没出门都已经听说。
她瘦长倩影一路穿过游廊,默不作声跟在贺容予身侧,直到进了门,才走到贺容予身后,替他按太阳穴。
“二哥,那欧阳霖果真如此嚣张么?”尽管昭昭见过他几次,记忆中就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但这回听来,他变本加厉。
贺容予闭着眼,只说:“不必管他。”
昭昭哦了声,知道贺容予不想让她过问太多政事,牵扯其中。但她有些担心,那些风声太响,不止刘原听见,就连她也听见。
她怕贺容予吃亏。尽管她相信贺容予比欧阳霖厉害,可这种性命凶险的事,没有谁能真的完全放心。
她有些走神,下手的力气便重了些。
贺容予嘶了声,捉住她手,看着昭昭。
昭昭道:“我弄痛二哥了吗?”
贺容予唇角微勾,松开她的手:“继续按你的。”
昭昭唔了声,继续替他按摩太阳穴。
欧阳霖自然嚣张,贺容予并不放在心上,他要争的又不是这一时的意气。更何况,他自己的嚣张程度,不比欧阳霖少。
要针对旁人,自然该戳痛处,才能使人跳脚。所以欧阳霖说起萧氏之事,认为那是他的痛处。可这些虚名,贺容予不在乎。
但他在乎昭昭。
这一点,欧阳霖显然也知道。全天下都知道。
昭昭和仁慧出门小聚,没想到会遇上欧阳霖。欧阳霖身后跟着护卫十数个,大摇大摆在街上走着,凶神恶煞的气质令人退避三舍。
就连仁慧都听说了关于这位南州王的传闻,在茶楼里远远望见便皱眉:“这南州王真是……”
她合上窗,啧了声。
“再坐会儿,我们便回去吧。”眼见要入夜,加之南州王的出现,让昭昭有些不安心。
仁慧嗯了声,可惜还未坐热,便听见茶楼下传来动静。一位老婆婆的哭声率先划破这上京城的夜,哭声凄惨,让人难以忽视。
仁慧和昭昭对视一眼,皆是皱眉。仁慧差遣自己身边的贴身丫鬟去查看情况,丫鬟回来得很快,一张脸上写满了不忍:“县主,是南州王的人和一位摆摊的阿婆发生了冲突,他命人将阿婆的摊子掀了,还对阿婆动手。”
仁慧一听这话不得了,骂道:“他还有没有人性了?”
昭昭也有些着急,起身便要下楼,被仁慧拦住:“哎,你别去,他与你二哥素来不和,你若是出头,他定然会为难你。”
仁慧把她劝住,自己带了人下楼查看情况。那阿婆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周边的人越围越多,可没一个人敢上前制止。
只因欧阳霖那些护卫个个人高马大,还配着刀。别说他们平民百姓不敢,就连仁慧看了,也心里发怵。
她大着胆子唤了声:“见过南州王。”
欧阳霖听见一道女声,漫不经心地看过来,认出这是平阳王府的嫡女。但平阳王府算什么东西?文人世家,毫无实权,欧阳霖是武将,本就厌恶文臣,自然不把平阳王府放在眼里。
纵然这会儿是平阳王亲自出现,他也没什么好脸色,更别说一个黄毛丫头了。
“县主。”欧阳霖皮笑肉不笑道。
仁慧硬着头皮上前两步,看了眼躺倒在地的阿婆,求情道:“不知这位阿婆怎么得罪了王爷?”
欧阳霖道:“这老泼妇竟然敢挡本王的路,本王这才令人出手教训教训她。怎么?县主要替她求情?”
仁慧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是,还请王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欧阳霖蔑视地打量仁慧,而后哂笑道:“你让我网开一面,我就网开一面?你以为你是谁?县主,我劝你别多管闲事,不然我连你一块打。”
“你!”仁慧咬着嘴唇,一时气愤不已。
欧阳霖给护卫们下命令:“继续给我打,这不是还没死呢嘛?若是死了,本王赔她黄金百两安葬。”
“住手!南州王如此行径,未免太过残暴?”仁慧喊道。
她自幼被父兄保护得很好,虽说知道如今的世道乱,可若是遇上能帮之人,也会行方便帮一帮。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欧阳霖切了声,根本不予理会,“既然她要管,那连她一块打。”
“住手!”昭昭一直留意着下面的动静,听见情况不对,顾不上那么多,从茶楼中出来。
欧阳霖眯了眯眼,认出她来,他当是谁呢,原来是贺容予那位千宝贝万宝贝的妹妹。
他今日一觉睡到巳时,才慢慢悠悠地进宫,见到刘原时也态度嚣张。张嘴便说,陛下长高了,还记得上回见陛下时,陛下牙还没长齐呢。
刘原怯懦,并不敢反驳。一旁的贺容予道:“南州王四年没来,陛下自然长大了。”
欧阳霖皮笑肉不笑,看向贺容予,又说起萧氏之事暗骂他不孝不义。他本想激怒贺容予,可贺容予仿佛没事人一般,还暗暗骂他。
欧阳霖本就记恨着,这会儿看见昭昭,心里生出些算计。
毕竟世人都知中州王疼爱妹妹。
昭昭将仁慧护住,又让云芽去搀扶那位被打的阿婆,强自镇定看向欧阳霖:“王爷若要给教训,想来方才那些已经够了。”
欧阳霖没有拦她,让她把人带走,听见她这么说,倏地笑了:“怎么?三小姐是想说我残暴?啧,你二哥连亲生母亲出殡都不曾送,与我半斤八两吧?”
昭昭脸色微变,没有发作。
他怎么配将自己与二哥做比较?
二哥名声再不好,也从不会干出在街上虐打无辜百姓这种事。
但与他争辩无益,既然他愿意给她一个面子,昭昭决定带人离开。
只是还没走两步,欧阳霖的人已经将她拦住。
“诶?三小姐留步。既然三小姐开口,我愿意给你一个面子,可本王与三小姐这么多年未见,不知三小姐能否赏脸和本王喝杯茶呢?”
他那些护卫毫无让步的意思,摆明了没有第二个选择。
作者有话说:
以防有人说昭昭对名义上的母亲这么狠心,却对陌生人有善心,先解释为敬。因为她面对二哥是绝对的不理智,所以她心疼二哥在萧氏那里受的委屈。更何况,萧氏这十年跟昭昭也不亲,萧氏是病重,二哥并没有亏待过她的任何物质条件,大夫药材都随便用。只是在情感上进行了割裂。退一万步来说,萧氏一点也不需要他们俩送最后一程,是萧如月觉得他们毕竟是母子。
萧氏对二哥没有爱,恨还多一点,她把很多事情都算到二哥头上了。就算当时说他年纪到了该成家,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想起了萧如月,和大儿子。
而昭昭在贺容予的养法里,当然是善良的,力所能及的善良,以及不触及贺容予的任何事时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