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有旁人心疼。”
“旁人……旁人是谁,”江念晚听见自己心口重重跳了两下,借他这些时日纵容的勇气,脱口而出,“你吗?”
问完这话,江念晚一口气悬到喉咙,却也有点害怕,他说的不是她迫切想听到的答案。
到底在紧张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陆执终于回过身,眸中情绪似乎比她所了解的还要深沉些。他沉默了很久,直视过来的目光几乎让她觉得不适。他时而很疏离,时而又对她很好,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不表出真心的沉默,她其实都猜不出答案。
江念晚轻轻吸了口气,飞快地放下裙子,佯装自然地笑起来:“那个,你别在意,我开玩笑的……”
“我。”在江念晚话音完全落下之前,陆执薄唇微动,给出了回答。
江念晚一怔,听他继续说。
“我会心疼。”
*
江念晚走出镜玄司的时候有点飘然。
因为受了伤,打算一路乘软轿回去。这一路路程不远,她脑海中尽是方才他所说的话,连到了地都没发觉。
香兰轻声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公主,”香兰随她一起走在长云殿的庭院里,关切问道,“腿上的伤还疼吗,用不用奴婢再请太医过来?”
江念晚摇摇头,道:“帝师帮我上过药了,本也就是皮外伤,不打紧。”
香兰听到她提到帝师,神色顿滞了些,半晌后犹豫着开口:“恕奴婢多嘴,不知公主如今对帝师……是个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江念晚愣了下,而后摸了摸无端开始发烫的脸,心虚道,“没什么心思啊。”
香兰笑了下,道:“公主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奴婢哪里会不知道公主在想什么。如今问公主这样隐秘的问题,也并无他意,只是怕公主又像从前那般受伤,奴婢心疼。”
江念晚如今对心疼两个字有点过敏,红着脸咬了咬嘴唇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他很好。”
“帝师是对公主很好,奴婢看得出。”
“可我有时候又会想,他为什么对我好……就是,他如果对我没有别的心思,他大可不必如此,可若说他对我有心思,”江念晚想起那日她拉上陆执的衣袖,他那淡漠的神色,心口钝钝地缩疼了下,“又……不太像。”
香兰很认真地听了会儿,片刻道:“那公主喜欢他吗?”
这句话砸入偌大安静的庭院中,连带着高树枝叶上的露水也被惊动,颤悠悠地滚落下来,绽开一朵又一朵水花。
“我……”
什么叫喜欢?
戏本子上说,心悦一个人,是由衷雀跃,是流光皎洁,是入骨相思。
她不了解这些,也看不太懂。只知道一看见他,心跳就会失序,自己就会又紧张难受又悄悄欢喜。
她心里乱乱的,细想不出答案。
香兰已经了然。其实她看得出的,公主心性本倔强骄傲,从前被帝师疏淡对待,只是气恼。如今或嗔或喜,都多了好些女儿心性。
香兰温声道:“公主,您可想好了吗?帝师出身不算好,和陆家因为早年的龃龉几乎断了联系,背后没有世家的支持,能走到现在是他能力斐然不假,也是皇恩眷顾。且他在朝中树敌不算少,之前去江水查海贸途中就遇刺三次……奴婢说句实话,帝师如今位高权重,却也高处不胜寒。他身边自是危机四伏,并不是最安稳之选。”
“萧知事倒是安稳之选,可你瞧着,他是好人吗?”江念晚问。
香兰愣了下,摇头道:“如今看来确不值得托付,此人用心险恶,好在公主及时察觉。”
“所以选安稳的也没用,至于他的出身,朝中总有人拿这个说事,”江念晚笑了下,道,“我倒是父皇的女儿,可前两年不受宠的时候,冬日宫里连块好炭都没有。高贵与否这回事,谁又说得清楚。”
她低了低眸,忽然轻声道:“我只怕他瞧不上我。”
说句明白话,她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陆执从认识她开始给她带来的偏爱,她心中都有一笔账记着。可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公主,没有地位显赫的母妃,也不是宫中最明媚漂亮的那个。这份没有来由的好,就像透进岩缝的光,她很想抓住它,又怕它被自己伸的手挡住。
这份没有被定义的偏袒,也让她一直都很没有踏实感。
“咱们公主已经是南郑最位高权重的女子了,哪里会有人敢瞧不上,”香兰一边安抚着,一边开口道,“依奴婢拙见,帝师倒不像是会轻慢感情的人,公主若有心结,不妨亲自问一问。”
江念晚听见这一句,悄然握紧了手,喃喃重复着:“问一问……”
“好了公主,”香兰瞧着时辰不早,温声劝道,“夜深天凉,公主还是早些入殿休息吧,明日惠妃娘娘还要召见的。”
因着前阵子她与江念珠私自出宫惹父皇生了大气,近日惠妃总以教养之名拉她二人进延庆宫拘着,以防她们再闯祸。
江念晚依言点了头,顺从地回了宫。
洗漱好躺在榻上,却有点睡不着。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常常会想起他。今日虽受了伤,但也把那最好的一枝丹桂折了下来,若能对他的头疾有所帮助,也不算辜负了。
大殿里也燃着暖桂的熏香,一丝一缕,甚甜。
*
翌日晨起,江念晚和江念珠一起到了延庆宫。
时间还早,江念珠仍有些困倦,瞧见殿中坐着个男子正在和惠妃交谈,有些不确定:“这是……谁啊?”
“见过九公主十公主。”江效转过身来行礼。
“世子哥哥?”江念珠也见了礼。
江念晚随着问候了一声。
慎王的正妃是惠妃的胞妹,关系很是亲厚。江效作为外甥,也时常和慎王妃一同入宫看望。
“姨母今日没来吗?”江念珠瞧了瞧四周,开口问道。
“母妃近染风寒,实不敢进宫将病气过给娘娘,故而才没一起同来,”江效解释了一番,而后关切道,“听闻九公主十公主前些时日受了陛下责备,不知二位公主近日可好?”
江效这话虽是朝着俩人问的,目光却只看向江念晚。
江念珠无所察觉,只是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惠妃,低声道:“都好、都好,快别提了。”
惠妃在座上饮下一口茶,笑着瞧这几个孩子。
“听闻九公主那日受了伤……如今可大好了吗?”江效问。
江念晚愣了下,半晌笑道:“也不知世子哥哥是听谁说的浑话,我不过手臂上不小心擦破了皮而已,哪里算得什么伤。”
“原是这样,那就好。”江效也有些不好意思。
惠妃在宫中混久了,察言观色极具眼力,眼下瞧见江效面色微红,眸中带上些深意。
江念珠则在一旁叉腰:“世子哥哥怎么就问她不问我啊,我那日明明也吓坏了,好生偏心。”
“瞧着十公主说话中气十足,不必问也知道必然大好了。”江效打趣了一句。
说完却觉得有些不妥,又起身朝惠妃和江念珠行了礼:“是臣失言了。”
“你这孩子拘束什么,那日若非你和沈小将军在,她们两个闯祸精哪里能安全地回来,本宫还不知如何感谢你呢。”
“娘娘言重了,臣那日恰好与沈小将军一同去跑马场,这才遇见了两位公主。能为二位公主尽力,也是臣的荣幸。”
惠妃点点头,道:“你时常愿去跑马场练武,这是好事,本也应该。但你如今也不小了,操练之余却也应将心思放在大事上些,你母妃也没为你的婚事打算吗?”
江效愣了下,秉礼回道:“是也说过几回,但臣……不太着急这些事情。”
惠妃颔首,道:“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婚姻大事该上心些,前阵子连八公主都成家立了府。”
她声音停了停,抬眸去看江念晚,笑道:“说起来,小九也到议婚的年龄了啊。”
第23章 议亲
内室之中静默了一瞬。
江念晚怔愣了下,而后由惠妃的语气中觉察出一丝不对。
议亲……
江念珠听着这忽如其来的转折,也后知后觉地嗅出不寻常的味道,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打转了一周。
江念晚慌忙起身:“惠娘娘,儿臣尚年幼,还想在宫中多待几年。”
“你害怕什么?”惠妃笑起来,道,“你不想出宫,本宫还会逼你不成?只是你若真有了心仪的儿郎,说与本宫听,本宫也愿意为你做主的。总也不能一辈子在宫里圏着。”
听到心仪这两个字,江念晚有些脸热,再不知说什么。
惠妃什么意思她也懂得些,念珠如今也不小了,到了为婚事做打算的年纪。然而宫中规矩甚多,必是要排位在前的她先立府,念珠才能议定婚事。至于江效,虽贵为世子又是念珠的表哥,然而慎王一日手握重权重兵,慎王府就一日行走在危险之上,远不如文臣安稳。但对于她这个在宫中并不甚受宠爱的公主,能选世子做驸马,已经是幸中之幸。
说起来,公主自古以来最惨淡的下场,无非是像大姐姐那样远嫁蛮族和亲。如今四海并不平定,亲事自是定得越早才越安心。惠妃肯这样开口,也是发自内心的厚待了。
可是,她心仪的那个人……
江念晚垂眼,轻声道:“多谢惠娘娘眷顾,往后儿臣定会上心。”
“你母妃去得早,本宫多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惠妃想起一二过往,言语中有些叹惋,“过往诸多事,咱都当过去了。你大不必与本宫外道,可明白?”
惠妃从前不喜母妃,也曾为难过自己,说毫无芥蒂也不可能。但她现下这番话,个中的实在意味,江念晚却是听得出的。
江念晚低头应了:“儿臣明白。”
出了延庆宫以后,江效便与她们不同路了,是要往翰林院去了。翰林每月都会对下设选题,供学士庶吉士人等参与进步,他日前交了一篇不错的策论,故而被翰林的一些老学究逮了住,每日都要与他论谈教导许久。
“父皇日前还在五哥面前赞了世子哥哥那篇文章呢,可见是写得好,”江念珠有些羡慕,“不像我们,编一行字也要半日。”
江效忙道:“十公主已经进步许多了,九公主也是,之前翎朝宴所对的策论,很有见地。”
“进步什么啊,最近功课还是总遭父皇训斥。”江念珠抱怨着。
江效看了眼江念晚,却发现她只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想事情。
江效犹豫了瞬,临别前从怀中拿出一本书,转身对她二人道:“我近日读了一本书觉得很好,二位公主若不嫌弃,也可以多学习看看。这里面以州载史,有诸多图志,很多言论格局开阔,想必也会对公主有所助益。”
江念晚见他望过来,才回过神,刚打算说话,却被他直接将书塞进怀中。
来不及开口,他已经告辞离去了。
江念晚低头瞧见书册上的“读史纪要”几个字,听见江念珠在耳边贱兮兮开口:“不会吧,你前些日子又说买戏本子,又说有喜欢的人,不会是我表哥吧?”
江念晚摇头:“你别瞎说。”
“那是谁?”江念珠不解,瞧了半天她的神情,忍不住道,“你不会要学外间闺阁女儿的秀腼作态吧,你可是公主,瞧上什么样的男人都是他的荣幸!你之前对萧润那劲头哪去啦?”
“回去做功课吧你,”江念晚走在她前头,直白道,“你后日还要去给父皇检查功课,再因为偷懒挨训斥我可不替你遮掩。”
“……”
*
八月天暖,外间雨后初晴,御书房中却散着些冷意。
虽然说着不再替江念珠遮掩,江念晚还是陪她一起来了。也不为着旁的,午后父皇总会召见陆执议政,这个时候去,是能见他一面的。
不过父皇要求严格,而江念珠功课向来不好,一来御书房就免不了一顿训斥。
江念珠跪在地上乖乖收训,不时递眼色给江念晚想让她帮着求情。
皇帝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冷笑一声道:“你有这心思不如多向你姐姐学学,她功课如今确有不少长进,比你是强多了。”
江念晚谦逊道:“都是帝师教得好。”
陆执在御书房旁的桌案上整理折子,侧颜被投进窗的光一照,昳丽中添了三分暖色。他没有转过来,但江念晚知道他听见了。
“帝师肯费心照拂,是你们的福气。你们虽是女儿家,却生在皇室里,朕让你们读书,准你们议政,也是要让你们像舒阳长公主学习,你们可明白朕的苦心?”皇帝道。
舒阳长公主生前曾论史实下百家,为民生费尽一生心力,自是所有人的榜样。
她二人齐声:“儿臣明白。”
皇帝翻着江念晚的策论,道:“小九这篇《论通州势》写得不错,倒与前几日效之写的《与海夷漕运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回父皇,是世子前些时候借了儿臣一本《读史纪要》,儿臣读了之后很受启发,才写了这篇来。”
“读史纲要?这本书不错,不过朕听说他求来这本书才不久,竟就舍得借给你。”
江念晚一愣,道:“儿臣不知,而且这本是借给儿臣和妹妹……”
皇帝一笑,意有所指道:“上次也是他与沈少川见义勇为,他倒是个不错的孩子。听惠妃提起,他格外爱过问你的事情?”
江念晚僵了半瞬,第一反应却也不是答话,而是抬眸看向陆执那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