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愣了一会儿,只好再叫其他人的名字,“备笔墨,拟旨。”
***
八月十二,回返长安的翌日。
宫里的圣旨,便由中书省下达至镇国公府。
第168章
前来传达旨意的, 是吏部的尚书张廷玉和中书令岑道。
与其同行的,还有黄门侍郎钟沿。
宫里、中书省和尚书省都来了人,足见圣人对此事的看重。
好在镇国公府对此早有预料, 听旨的时候,并无过多意外。
“门下:朕之第七女昭阳公主, 克娴内则, 淑德含章。承贤镇国公府第三郎,地胄清华,风神闲悟, 立志温裕, 局量宏雅[1],年已成立, 未有婚配。可赐昭阳公主与镇国公世子,得佳姻。”
“中书令岑道, 宣。”
“吏部尚书张廷玉, 奉。”
“……”
“告镇国公世子,奉被。”
“诏书如右,符到奉行——”[2]
能得圣人的赐婚,可谓是承天之祐。
接到这道敕旨以后, 整个镇国公府便忙碌了起来。
毕竟,谢言岐缔姻是喜,能够尚公主, 更是大喜过望。
——况且这位公主, 还是帝后最为疼爱的金枝玉叶, 如何都怠慢不得。
虽说昭阳公主是皇室的金枝, 和皇室的缔姻相较于平常来说, 要更为隆重和繁琐, 须得注意的地方,也是数不胜数。但两姓结好之事,上起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是承袭“六礼”行事。
也即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不过,既是圣人赐婚,倒也能省去一些章程:用不着再去说亲和问名。
到纳吉这步,宫里自有皇家的道观合算,得到的结果,是大吉,天定的良缘。
得知此事,谢夫人好几日都是喜笑盈腮。
尽管知晓宫里的打卦万不会有差错,但她还是放心不下地带着自家的儿媳蔺兰,一起去了趟承恩寺,找那里的高僧帮忙合八字。
高僧拿着两人的庚帖,道:“蕴川,初沅……一个是河川之蕴蓄,一个是沅水之初聚。按理说,这沅水细流,满途千沟万壑,难以汇至河川。但也好在,这两人皆是情深一往:河川冲决险阻,沅水涓滴成河,纵是山海不可平,亦可挟山超海,永结同心。”
“若是他们能结为连理,往后余生,定然是伉俪情深、白头相守。”
“确实是,天意难当的佳姻。”
谢夫人算不得迷信之人,可她听完大师的这段卦辞,反倒是深信不疑。
——毕竟他这话,确实是言之有故。
这两个孩子,可不就是如此么?
初沅虽是玉叶金枝,但却命途多舛,是谓潺潺细流。
而他们家三郎这个性情,惯是肆无忌惮,莫说中间隔着千沟万壑,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能端了——当年昭阳公主尚且流落在外的时候,他就不顾门第之差地想要娶她,只可惜,天违人愿,彼时终究没能缔结良缘。
之后分别三年,昭阳公主恢复身份、回到长安,多的是郎君心向往之。
若非情之所钟,她又怎会迟迟未有婚约?
若非一往而深,这三年,他们家三郎又怎会一直守着旧情不肯忘?
所以啊,这位高僧说的,确实在理。
他们家三郎和昭阳公主,那就是天赐的良缘。
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接下来的章程,谢夫人纵是忙碌,却也未曾减少过笑容。
通过婚书以后,这事儿,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然后,是请期。
因着公主出降,非同一般。
工部还需要重新为公主修缮宅邸,是以,钦天监将亲迎的日子,定在了来年的二月十六。
镇国公府这边在为家中喜事筹办。
朝廷那边,亦是在为政事焦头烂额。
桓颂欺君罔上、意欲谋反,按照律例,理应重惩。
然,不知是因何缘由,圣人迟迟未能做出决断。
于是桓颂便一直困在大理寺牢狱,听候发落。
这事久悬不决,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民间有关昔年宋家的议论,也逐渐是谬种流传。
——毕竟时隔多年,昔日切身经历过那场叛乱的百姓,俨然是再难追忆。
一时间,一些不明真相的庶民竟是开始猜测,当年的宋氏之乱,是否另有隐情。
如果宋颐真的是罪有应得,那么他的儿子又何须历经宫刑,忍辱负重地在皇宫蛰伏多年,就只为寻仇呢?
甚至,还有人妄自揣测,道是当年的宋颐功高盖主,为圣人所忌惮,是以,方才招来了满门抄斩的横祸。
纵是皇权神圣不可侵犯,但普天之下的悠悠众口,又如何能悉数堵住?
这样的流言蜚语众口相传,愈演愈烈,到最后,竟是闹得人心惶惶。
若是任由此事继续演进,恐怕,有损帝王权威。
因此,九月初一的朔朝之上,有朝臣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对着圣人声请道:“陛下,桓颂乃是宋颐余孽,如今,他又效仿其父,勾结朝臣,蓄意兵变,意图谋害陛下,实乃逆臣贼子!还请陛下尽快定夺,除去这个祸害!”
圣人身着十二章纹饰玄衣,头戴翼善冠,高坐在金交椅上。
半个月的光景,他就已经因为病弱,形销骨立,憔悴不似往日威严。
听了这话,圣人不禁神情一恍。
这些时日,他一直对外宣称:暂且留下桓颂,是由于尚未查清原委,不知其势力深厚,是以,方才未有决断。
可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清楚,这不过,只是一个托辞。
——他还是,于心不忍。
许是老之将至,又许是因为最近经历的重大变故,近些时日,他总是会忆起往昔,想起他还和宋颐、谢怀,携手并肩、横扫千军的时光。
那时候,桓颂尚且是宋家的小将军,年少春衫薄,十几岁的年纪,便不避艰险地跟随着他们,驰骋疆场。
有一回和前朝敌军交锋,他因为作战经验不足,不慎中了埋伏,险些身亡命殒。
之后,他问他:“你就不怕,真的在沙场上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的爹娘吗?”
那个少年遍体鳞伤,虚弱得脸色惨白,可那双瞳眸却闪烁着赤诚明亮的光,不曾有半点的怯懦,“李叔,你和阿耶他们决意起兵,和朝廷作对,难道就不怕么?”
“……我当然怕,但是,比起提心吊胆地坐以待毙,等着昏君和奸佞哪天将屠刀挥下,我宁可,跟着叔伯们出生入死。”
“让更多的人,免受家破人亡之苦。”
当年,昏君残虐不仁,残贤害善,使得酷吏当道,百姓苦不堪言。他们举兵直逼长安,为的,是挞伐暴君、惩治奸臣,还黎明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少年说的话,几乎是说出了他的心声。
可是后来,天下河清海晏。
人心却变了。
他行差一步,便是再不能回头。
他如愿荣登大宝,和昔日的挚友,越走越远。
——宋颐没了,谢怀也只会和他君臣相称,始终隔着尊卑。
他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这时候,是改头换面、化名桓颂的宋长淮进宫,侍奉在他跟前。
现在想来,那时的桓颂应是带着目的靠近,所以熟知他的秉性,也懂得如何卸下他的心防,十余年的相伴,日积月聚地,就博取了他的信任。
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因着这点情分,因着他欠宋家的债,他又如何能做出决断?
圣人坐在高位的金交椅上,良久,都未有答复。
殿中的鎏金铺兽首衔环铜炉腾起香雾缕缕,四散弥漫,模糊了他的眉眼。
使得君心愈发难测。
底下的朝臣不免面面厮觑,心里直犯嘀咕——陛下向来是信赏必罚,为何今日,会对一件小事如此犹豫不决,半晌都没有答复?
就在这时,大理寺卿冯稷打破了这份沉寂,持着玉笏躬身上前,道:“陛下,臣以为,这个桓颂,不该轻易处置。现如今因为他的事情,当年的宋氏谋反一案又是旧事重提,外头由此生出许多流言蜚语。焉知悠悠众口难堵,若是任由百姓编排谣传,恐对陛下的威望不利!”
“是以,臣恳请陛下,重查当年宋氏谋反一案,以彰陛下明德!”
话音甫落,立时有刑部尚书张乾出列反驳:“冯大人你说得倒是轻巧!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八年,若是旧案重查,你可知人证物证从何而取?事情有多难办?你莫不是和桓颂朋比为奸,想要借此机会,给他脱罪吧?”
冯稷登时怒目横眉:“你没那个能耐,就莫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眼见得两方就要起争端,镇国公谢怀,也终于出面道:“臣以为冯大人所言极是。当年的宋氏谋反一案,牵连甚广——”
“臣的长子谢言峰,奉命平定叛乱,却在疆场一去不回。”
“臣的次子谢言岭,为了追寻一个真相,查明和宋家有关的那桩狐妖作祟杀人案,也永远地停留在返京途中。”
“臣的两个儿子,皆是为宋家丧命。”
“臣白发人送黑发人,实难释怀。”
“臣请陛下,重查当年、宋氏谋反一案!”
说罢,他不由得深深一揖,眼圈泛红。
这样的丧子之痛,哪怕未曾切身体验,也能感知一二。
一时间,不免有同僚动容,出列应和他的话:“请陛下重查当年宋氏谋反一案!”
作者有话说:
[1]授裴寂司空诏
[2]唐昭陵出土贞观十五年封临川郡公主敕书刻石文字
第169章
圣人也不曾想, 值此恍惚之际,朝堂的局势便是陡然一变,扯到了当年的旧案。
他不由神情微怔, 凝眉看着底下接连上奏的朝臣。
对于此事,有人赞同, 自然就有人站出来批驳。
一时间, 整个宣政殿吵嚷不休:一方指责对面的不切实际,竟敢妄想重查十八年前的旧案;另一方则义正词严地正言直谏,道是这般方可安定民心, 彰显陛下明德。
双方各执一词, 谁都不肯退让。
圣人在旁边听着他们的争执,脸色是愈发难看。
终于, 他猛然一拍扶手,怒道:“宋颐的案子, 是由朕亲自决断!当年, 他私自调兵、擅离镇地,危及朕的皇权,是事实!铁证如山,还要朕如何重审?”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 说罢,他不由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见到这样的一个情景,原先聚讼纷纭的诸多朝臣, 也因此归于肃静。
侍奉在旁的内侍连忙上前, 适时地给圣人递上一方绸帕。
圣人顺手接过, 用以捂唇, 再拿开的时候, 素色的绸帕俨然是殷红的血色一片。
这就是报应。
宋家对他的报应。
圣人眼神微黯, 默不作声地收好那方绸帕。
良久,他抬首看向底下这众噤若寒蝉的朝臣,道:“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他也不欲多留。
正当朝会将散之际,这时,冷不防地自外头传来一阵击鼓之声。
按理说,此鼓是为朝会秩序而设:在百官进殿之前桴鼓相应,命令禁军列仗殿前殿内,以护佑朝会的平安。
可如今,这面鼓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众人倶是为此一怔,不由自主地回首,看向宫殿外头。
奈何相隔甚远,他们在殿内,只能望见一道素白的纤薄身影,弱不禁风地立于那面夔皮大鼓前。
她手里握着鼓杵,广袖滑落臂弯,露出细白的手臂,极尽所有微不足道的力量,努力地击着鼓。
她的四周,是手持陌刀,意欲将她抓捕的金吾卫。
可她的身边有一个暗卫相护,这些金吾卫始终都近身不得。
锋锐的刀剑相接,发出尖锐的铿锵之音。
她的嗓音柔细轻软,却足以穿透刀光剑影,越过遥远的距离,传至殿内——
“罪臣之女宋初瓷,求见陛下!”
“请陛下,容我回禀要事!”
尽管距离削弱了她的音量,但在殿内的人,却还是若有似无地听见些许。
官阶稍低的,立于靠门较近的地方,听得最为真切。
他们一个传一个地,转述着宋初瓷的话。
很快,圣人也知晓了此事,“什么,竟然会是宋初瓷?她是怎么进到宫里来的?”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又是窃窃私语。
“这个宋初瓷,不是在七夕那晚葬身火海了么?”
“这青天白日的,总归不是鬼魂罢?”
“所以,她现在这是死而复生了?”
……
圣人也不由得为宋初瓷的突然出现而愣神。
最后,他到底是应允,让金吾卫准她进殿。
从前,她尚且是常宁公主的时候,总是华冠丽服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一举一动之间,尽是身为帝女的雍容闲雅。
如今,她一身素裙,顶着两旁诸多朝臣的肃容打量,慢步走近金碧辉煌的大殿,仍旧不显半分怯懦,一如既往的仪态万方。
宋初瓷行至殿中,高举手里的竹简跪下,陈词道:“陛下,罪臣之女宋初瓷,今日以死明鉴,恳请陛下彻查当年,我们宋家的谋逆一案!”
“十八年前,家父宋颐擅自调兵离境,并非是蓄意起兵,妄想夺得皇位,而是为了和吐蕃两国的敦睦邦交。”
“当年,吐蕃王薨逝,他的两位王子一个主战、一个谋和,家父不愿见到吐蕃的皇权更迭,致使两国的兵戈扰攘,是以,便决心出兵,助那位一向谋和的大王子夺得王位。”
“这些,便是家父和吐蕃的大王子松瓒,来往的书信,还请陛下过目。”说着,她俯身愈低,鬓边一缕乌发垂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