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金枝——林起笙
时间:2022-09-24 17:30:19

  初沅根本就没办法回拒。迟疑片刻,她终是颔首应下。
  跟着他们沿小道而行,走到转角的时候,初沅借着眼角余光,又望向湖上的水榭。
  恍惚之际,她好像透过水榭中起落的曼帘,看见里边,适才发生过的那一幕——
  男人于她的榻边半蹲着,仰着首看她,侧颚到脖颈的线条拉长,愈发显得喉结棱角分明。
  似是臣服的姿态,可他瞳眸漆黑,眼珠不错地注视着她,却蕴着不容忽视的侵略意味。
  微风穿过窗牖,吹动纱幔来回摇曳,她的心绪,也隐于其中,忽明忽暗。
  长久静默的对视,谁也没有先避让。
  终于,是他脚边的小狸奴喵一声,打破沉寂。
  他随之垂下眼帘,抱起它,放到她的榻上。
  “臣,等着殿下的答复。”
  说完,他复又抬眸,目光胶着于她的眉眼间。
  凝注的眼神,肆意而又克制。
  初沅险些溺于他眼里的晦暗情意中。
  她连忙垂眸,佯作去看同处一榻的小狸奴。
  小狸奴踩着她郁金色的裙袂,宛如最为纯净的一捧白雪,顽皮地抓挠着。
  谢言岐伸手按住它的小脑袋。
  他的手骨节分明,随着他抚摸小狸奴的动作,隐约浮现细直的掌骨、淡青的经脉。
  惠风裹挟着远处的喧嚣蝉鸣,吹过窗牖,将他的声音,送到耳畔——
  “它叫,三七。”
  三,七。
  ……
  “七公主,请上车。”
  这时,初沅已经跟着桓颂,行至公主府后门处的街巷。
  一个小宦官搬来梅花凳,放到车旁,恭敬道。
  初沅倏然回过神来。她提起裙摆,在落日余晖中,踩着梅花凳上车。
  他在谢氏族中,行三。
  她在李姓皇室,行七。
  所以是,三七。
  初沅坐定于车内,后知后觉地,知晓其中深意。
  旋即,外面的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一声,驱着青帷马车辚辚辘辘地驶动,沿朱雀大道行进。
  和伫立于薄暮冥冥中的公主府,渐行渐远。
  ……
  与此同时,奚平也赶着车,驶在朱雀大道之上。
  两辆车,相对着行驶。
  擦肩而过之后,又背道而驰。
  车内,谢言岐往后靠了靠。
  他抬手,抵住眉骨,道:“先回镇国公府。”
  反正今夜之事,不急于一时。
  ***
  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已是酉时。
  因为再有七天,便是谢家长子的忌日。
  所以最近,谢夫人一直在准备金箔黄纸。
  时光的流逝,已然将当初的哀恸消磨。
  但是时隔多年,旧事重提,仍旧会不可避免地,牵出丝丝缕缕的悲戚,扯着心脏隐隐作痛。
  正堂,谢夫人整理着案上的一沓金箔黄纸,似是释然地叹道:“没想到,这一晃眼,就已经是十八年了。”
  谢家长子谢言峰,是在宋颐举兵谋逆那年,奉命平定叛乱的战役之中,不慎全军覆没,战亡。
  那一年,他尚未加冠,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因着彼时尚且年幼,谢言岐印象中的大哥,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凯旋之时,会打着马行过街径,载着满城的欢呼称颂。
  谢夫人将金箔黄纸置于黄花梨小箱,阖上落锁,随后,转交给身旁的婢女,嘱托她送到祠堂。
  见状,谢言岐先一步从她手里接过提箱,道:“我去吧。”
  谢夫人道:“都是些琐事。你呀,还是先去用膳吧。厨房那边,我让人把晚饭温着呢。叫一声就成。”
  谢言岐道:“不急。送过去再说,也不迟。”
  见他执意如此,谢夫人不经笑得无奈:“也罢,刚好也能趁着这阵,让他们备好膳。”
  看着谢言岐将提箱拎起,准备离开,她突然记起一事,连忙伸手去牵住他的袖角,叫住他:“说来,先前你二嫂传信,说会在这两天尽快带着阿穗赶回,到时候,你看你能不能让人去接应一下她们?”
  谢言岐的二嫂是蜀中人士,去年岁末,她父亲病重,谢夫人怜她远嫁,便准允她回去侍疾。
  而阿穗,便是她和谢二郎唯一的女儿。
  如今碰上兄长的祭日,她自是要带着女儿踏上归程。
  谢言岐隐约记得此事,他思忖片刻,笑道:“好,我就让奚平去跑这一趟。”
  近来大理寺事务繁多,届时,他大抵是难以抽身。
  迈过正堂的门槛以后,谢言岐径直往东向的祠堂而去。
  谢家的祠堂距离正堂不远,供奉着谢家的众多先祖。
  虽说谢言峰亦有战功在身,担得起少年将军之称,但谢家钟鸣鼎食,出过不少王侯将相,他终究只是个晚辈,牌位并着二郎谢言岭的,摆在下方的位置。
  肃穆的祠堂里,瑞兽鎏金香炉腾起烟雾,缭绕于眼前。
  谢言岐将放满金箔黄纸的黄花梨小箱置于案上,旋即抬眸,透过朦胧烟雾,凝望牌位上的遒劲黑字。
  ——右武侯大将军谢言峰。
  恍惚之际,他似乎隔着烟雾,瞧见了当年那个笑容明亮的大哥,隔着漫长岁月,朗声唤他:“三郎。”
  谢言岐忽然有些不敢直视。
  他垂下眼帘,搭在小箱上的手轻按着,手背掌骨迭起,浮现青筋。
  “大哥,”良久,他嗓音蕴着暗哑,轻声唤,“原谅我。”
  说着,他喉结微动,再次抬首,这回的眼神,却是再未避闪。
  他用目光,郑重描摹着谢言峰的名字,认命似的一笑:“我没办法,无动于衷。”
  没办法看着她另觅良缘。
  没办法置之不顾。
  他这一生,彻彻底底地,败给了她。
  只能是她。
  ***
  当朝有宵禁,谢言岐用过晚膳以后,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让奚平牵来骏马,策马往城南赶去。
  ——因为探子匆忙来信说,红袖招那边,出了些变故。
  这些时日,他始终对红袖招存疑,所以一直有衙役奉命潜伏在红袖招附近,留意着那个头牌宣菱的动向。最近他们发现,这个宣菱确实有些问题,一个尚未出阁、鸨母留着待价而沽的姑娘,每隔三天,却都会在鸨母的牵线之下,和一个行踪鬼祟的男子半夜私会,并且和他同处一室,一待就是一整个晚上。
  然而据衙役观察,他们二人又不似孤男寡女寻.欢作乐,夜半之时,只有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屋内泼出。
  瞧着委实瘆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勾当。
  原本他们定好今夜行动,将二人一并抓获,孰料红袖招内,有一个暗桩不慎暴露踪迹,导致私会宣菱的那人有所察觉,仓皇逃脱。
  衙役们追寻良久,最后却在城南的曲江附近跟丢了。
  谢言岐赶到之时,已然是暮色四合。
  他提高缰绳,翻身下马。
  这时,负责在红袖招盯梢的一个衙役,连忙过来回禀道:“大人,这曲江水岸附近,我们已经找过了,四处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影。至于红袖招那边,我们也及时扣押了鸨母和那位宣菱姑娘,目前尚未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也不知道,和她们暗中勾结的那个嫌犯,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闻言,谢言岐略微蹙起眉宇,侧目环顾周遭。
  适逢望日,月明星稀。
  晚风吹动江面波光粼粼,只隐约见得摇曳的树影。
  于是大理寺的衙役们便持着火把,有条不紊地搜查着。
  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他打量着四周地形,推测道:“他一个人,应该跑不远。灌丛深处、附近巷口……甚至浅水处,都留意一下。”
  思忖片刻,他又细问一番逃犯消失的地点,拿来舆图画出路径,重点标了一两个逃犯可能藏身地方,递给负责搜寻的衙役。
  做完这些,他撩起眼皮,似是漫不经心地望向曲江对岸。
  不同于这边的凝重,隔着波光粼粼的曲江,那边高高筑起紫云楼,灯烛璀璨,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越过水面,悠远传来。
  衙役还以为他是怀疑到对岸去了,不免有些胆寒,他迟疑道:“那边是皇家禁地……那个嫌犯胆子再大,恐怕,也不敢躲到那里去吧?”
  曲江池风光秀丽,位于长安城南隅,于是自前朝起,皇家便在此借景修造芙蓉园,园中的紫云楼,就是曲江最恢弘的楼阁。时不时地,圣人就会登临于此,赐宴群臣。[注1]
  如今见对岸之盛况,想来,又是圣人悄然摆驾。
  只是不知,今夜又是因何而设宴。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望着曲江池对面,没说话。
  他屈起指节勾住领口,边慢扯边冷笑。
  原来,她给他的答复,竟是这么个结果。
  这时,不远处的灌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他在那儿!快追!”
  “站住,别跑!”
  作者有话说:
  [注1]百度百科:紫云楼;《唐朝穿越指南》;《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
 
 
第108章 
  本就算不得平静的夜晚, 又因着这几句高喝,变得愈发混乱。
  ——持着火把搜寻的衙役们,果真遵循舆图上的路径, 在临近水岸的灌丛里,找到了藏身于此的逃犯。
  暴露踪迹之后, 那个逃犯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他在夜空下的曲江水岸, 慌不择路地逃窜起来。
  见状,四散的衙役们,忙是吆喝着追逐过去。
  便是站在谢言岐身旁回禀的那个差吏, 也下意识地握住腰间佩刀, 朝着那个方向赶赴。
  一时间,静谧的曲江水岸混乱不堪。
  此起彼伏的呼声之中, 谢言岐目光微动,跟着望向他们消失的夜色尽头。
  “奚平。”他唤, “你也去一趟。”
  奚平正欲动作, 孰料下一刻,又听他冷着声音,接着道:“抓到以后,把他给我扔到紫云楼去。”
  听完这话, 奚平整个人怔住,登时疑窦丛生。
  ——既是要抓捕逃犯,为何还要冒险闯进皇室禁地?
  这不是, 多此一举吗?
  他瞧着沐于薄暮之中的男人, 一阵瞠目结舌。
  不远处, 谢言岐负手而立, 唇畔是惯常的笑意, 只不过如今, 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冷嗤的意味。他的侧脸轮廓锋锐,莫名也染上了几分夜的微凉。
  凭着这些年对他的了解,奚平猜测,他这应是动怒了。
  定然,不是因为那个微不足道的逃犯。
  奚平瞧一眼对面灯火通明的紫云楼,后知后觉地悟了。
  ——原来,今晚之夜宴,是为那位昭阳公主啊。
  他忙是拱手一应,转过身,追了过去。
  ***
  从宫城至芙蓉园,有一条不容百姓通行的夹城复道。
  复道两侧高筑起□□,挡去外界窥探。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初沅便是乘着马车,沿着此道抵至曲江池。
  也许是怕她独行孤寂,谢贵妃带着她的女儿华阳,提前候在了复道中途,就等着和她结伴而行。
  这于初沅而言,完全是意外之喜。
  她掀起曼帘,提裙下车,转而登上谢贵妃她们的钿车。
  距离上次进宫,和谢贵妃她们见面,已有半月之久。
  眼下重逢,华阳自是掩不住的喜悦。
  她挽着初沅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肯撒手,左一句、右一句地问着初沅的近况,尤其是最近,关于刺客的事情。
  ——毕竟这事关乎性命,着实骇人。
  哪怕她们只是在深宫有所耳闻,亦是免不了的担惊受怕。
  总归并未受到实际伤害,顶多是心有余悸。初沅也只是温柔笑着,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
  饶是如此,谢贵妃仍是免不了一阵疼惜。她牵起初沅的小手,惆怅叹道:“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我听说,太子已经让大理寺去调查了。也不知道,蕴川那边有结果了没?”
  话音甫落,谢贵妃冷不丁地就瞧见,初沅眼里流露的迷茫。
  她不禁有刹那的愣怔,旋即回过神来,自嘲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你可能不认得他。这蕴川啊,就是镇国公府的世子,我的侄儿。蕴川,是他的表字。他才回京不久,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职,负责审理此案。”
  听完这话,初沅凝眸望着谢贵妃的眉眼,不免心虚地颤着睫羽,目光躲闪。
  她又该如何坦言,她和他,不止是认识?
  ——不久之前,无人的水榭,他们还偷偷地见过。
  也许是谢贵妃不经意间的提起,初沅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和谢贵妃的眉眼,好像,是有那么几分相似。
  恍惚之际,初沅好似又瞧见,水榭里,纱幔起落之间,他嗓音低沉,望着她说过的话。
  ——“臣,等着殿下的答复。”
  一字一句,无不是砸在她的心上。
  思及此,初沅的心跳骤然错漏半拍。
  她颤着睫羽垂眸,颇有几分无措地,攥紧细指。
  好在谢贵妃也不想多提此事,让她回想起当时遇刺的惧怕。
  她又笑着,转移了话题。
  她端详着初沅清丽芙蕖般的面容,不由感慨道:“我记得你刚回宫的时候,还没到十六,没想到这一晃,就是三年过去了。”
  说到这里,谢贵妃颇具深意地冁然一笑,“再有一个月不到,就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了。有没有想好,到时候,要什么生辰礼?”
  初沅的生辰,就在下个月的七夕。
  距今,还有二十余日。
  因着去年是初沅回宫以后的第一个生辰,所以当时,圣人设下盛宴,大赦天下;并且还有各地臣僚进献稀世之珍,以申祝福。
  盛宴举行了整整两日,就比庆贺圣人寿诞的千秋节,少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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