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会,让她处于众矢之的。
***
夜幕低垂,月上中天。
可麟德殿却依旧是语笑喧阗、推杯换盏,一派繁荣不夜的景象。
既是在庆贺七夕,也是在恭祝初沅的生辰。
有几个小宫女甚至趁着无人注意,躲到人烟稀少的湖边,手执五彩线和七孔针,对月穿之以乞巧。
筵席之上,酒过三巡。
酒酣耳热之际,受邀赴宴的宾客,难免就忆起往昔,那位鸠占鹊巢的常宁公主。
“说起来,宋颐的那个女儿,也是今日的生辰罢?”肃宁伯跽坐案前,轻晃着手中的酒樽,醉醺醺地发问道。“往年她生辰的时候,陛下都会为她举行盛大宴会。如今,真正的昭阳公主回宫,所有光鲜都归还。也不知道,这样的落差,她能不能受得了?”
闻言,他旁边的兵部尚书不禁冷嗤:“伯爷还真是会怜香惜玉,一个罪臣的余孽,都能博得你的唏嘘。不晓得侯爷,究竟是何居心?”
往小了说,是他行为不端,觊觎宋氏女。
往大了说,就是他不忠于君,竟敢对宋家怀有怜惜。
肃宁伯原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后来因为赈灾,才得到圣人青睐,有了今天这么个爵位。
是以,他对官场的禁|忌,向来有些迟钝。
眼下,经过兵部尚书这一提,他登时酒醒三分,回过神来。
肃宁伯先是神情震骇地看向兵部尚书,旋即,又回避似的,扭头去看筵席的热闹,憨笑着打马虎眼,“秦尚书还真是会说笑,我哪敢啊?那个冒牌的常宁公主会有今日,完全是罪有应得,咱们陛下啊,明显还是要更加偏爱现在的昭阳。你瞧瞧,这样盛大的筵席,怕是和太子的生辰宴,不相上下了。”
他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圣人为了昭阳公主的生辰,可谓是煞费苦心。
不止是盛宴款待宾客,据说,还有一份与众不同的礼物,要当众送给昭阳公主。
与此同时,麟德殿东边的郁仪楼,宫人们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圣人站在一旁,监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禁抬手轻捋髭须,满意地朗声笑道:“待到戌时三刻,朕就要整个长安城的人,看到独属于初沅的这份惊喜。”
说着,他看向旁边的桓颂,问道:“太子将初沅找回来了吗?”
桓颂道:“现在公主倒是回来了,太子还不见人影。”
圣人摆摆手,道:“无所谓。毕竟今夜,阿妧才是真正的主人公。你这就让人去把初沅叫到这边来吧。”
桓颂颔首应是,随即便支使身旁的小宦官过去。
不多时,那个小宦官就带着初沅,进到花攒锦簇的筵席。
初沅拎着裙摆,走过台榭的那几步踏跺,然后,她在圣人身前的不远处驻足止步,对着他躬身行礼,唤道:“阿耶。”
见状,圣人忙是笑着免去她的礼。
他拉过初沅的手腕,带她登上郁仪楼的二层。
“阿耶,我们到这里来,是做什么呀?”初沅凭栏而望,俯瞰着下边觥筹交错的筵席,没忍住问道。
圣人拊掌大笑,“今天是朕的七公主过生,朕又怎么可能,将最重要的礼物落下呢?”
闻言,初沅睫羽轻眨,眸中浮现几许迷茫。
圣人也不耽搁,当即击掌三下。
就在他的掌声落下之时,一束光亮呼啸着,震碎夜的沉寂,“咻”地一声冲上云霄,在夜空中绽开耀眼烟花,恍然似是一朵雍容牡丹。
紧随其后的,是第二响、第三响……
震颤耳膜的巨响之中,初沅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底下的宾客听见动静,纷纷抬起头,仰望星空的璀璨烟火。
初沅也随之仰首,看向穹顶绽放的缤纷烟花——
亮如白昼,灿若繁星,和地上的花灯相辉映,当真是此生难得一见的盛景。
这场烟火始终不歇,震耳欲聋地呼应着心跳,宾客们皆是惊叹不已,唏嘘着今夜的繁盛,和昭阳公主的备受宠爱。
圣人对这样的情形很是满意。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初沅。
璀璨的光亮明昧不定,映着她清媚娴静的侧脸,仙姿玉色,浑不似真人。
圣人不禁笑问:“这份礼物,你喜不喜欢?”
众人的惊呼之中,夹带烟火腾起的尖锐哨音,将圣人的声音淹没其间。
初沅也是反应一阵,方才回过神,听懂他的意思。
她眼眸微弯,笑着颔首道:“多谢阿耶,女儿很喜欢。”
见着女儿流露欣悦,圣人更是觉得心满意足。
他道:“这只是阿耶想要送给你的,你也可以,再向阿耶讨要一份,你想要的礼物。不管是什么,阿耶都满足你。”
话音甫落,初沅的眸中一闪而过的诧然。
她想要的吗……
初沅下意识地攥紧细指,看着身前言笑晏晏的圣人,犹豫半晌,终是樱唇翕动,于喧闹之中开口:“我、我想……”
这时,又是一道烟火倏地攒起,震耳欲聋的响彻云霄。
将她的话,尽数吞没其中。
***
宫里的烟火璀璨耀目,映得深黑寰宇如同白昼,就连天际,都隐约泛着靛蓝。
这样的盛景,整个长安城都能略窥一斑。
虽说当朝有宵禁,但在各个坊间的管制,却并不严格。
坊间的住户,仍旧可以随心所欲地来往。
临近东市的永兴坊,住客们因着这响动,接二连三地出屋,看向明明灭灭的、大明宫的方向,皆是喜溢眉梢,新奇地议论着。
“今天不就是一个七夕么,宫里怎的闹出这么大动静?”有人疑惑问道。
见他不知情,旁人不禁笑他:“这你都不知道?今天可不止是七夕,还是昭阳公主的生辰呢!”
“话说这位昭阳公主,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被人鸠占鹊巢这么多年,终于回到宫中。也难怪,圣人对她如此偏宠,为了她的生辰,竟然这般大费周章。”
“恐怕咱们这里的那位,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吧?”说到这里,一些人就不免想到,同住永兴坊的宋初瓷,昔日的常宁公主。
“呸,她不过就是个冒牌的,占着别人的身份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还想要有怎样的待遇?圣人没有要她的性命,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是啊,偷了别人的命数,就该好生忏悔,免得受到苍天报应。”
……
聚讼纷纭,应和着远处的烟火哨音炸声,透过窗牖,模糊传至屋内。
原本,宋初瓷正在对镜拆解发髻,听见他们的话,手上的动作不禁慢慢僵滞。
她身后的婢女闻言,登时怒从中来,想要出去和他们理论。
当年的错换之事,和姑娘又有何关?
那个时候的姑娘,尚且是襁褓中的婴孩,又如何能掌控一切?
说到底,她们姑娘也是无辜的。
不需要,也不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罪大恶极、甚至需要用余生来忏悔。
然而,就在这时,宋初瓷伸手拉住她,摇了摇头,“清荷,没必要的。”
“我们还要继续住在这里,不能和邻里闹得太僵。”
话虽如此,但清荷还是觉得,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难道,她们就要这样,一辈子都遭人非议吗?
看出她的想法,宋初瓷将手里的桃木梳交由给她,慢声道:“再等等,也许,很快就能柳暗花明了。”
既然她的身上淌着宋家的血,那她就不可能对宋家的那场叛乱,漠不关心。
先前,她利用滕子逸对她的情意,接近他、顺着他,意图借他之手,调查十八年前的事情。
可惜承恩侯府的势力,远不能接近皇权。
更何况之后,承恩侯府还因为一桩命案,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是以,承恩侯府这边,根本就行不通。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人自称宋家旧部,在暗中给她送信,告诉她,宋家的叛乱确有冤情,他已经找到办法,帮着宋家洗脱冤情。
宋初瓷不知那人是谁,但却莫名地信任他。
思及此,她扭头,看向隐约透着火光的窗牖,怔怔出神。
她相信,她想要找寻的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就在这时,外头的纷纷议论,骤然变成惊慌失措的高呼——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救火啊!”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我真的没想食言的TVT
或许有些难以相信,但我真的因为一句话,卡到昨晚凌晨三点,醒来之后,又卡了一个上午,本来下午想多写一点的,结果突然临时通知做核酸
我昨晚甚至做梦梦到,皇帝无了,女鹅守孝三年,然后又是个什么皇太后无了,又继续守孝,然后一直不能完结TVT
但我肯定不会这样写的!
第142章
七夕这场庆贺初沅生辰的烟火, 盛况空前。
直至亥时,方才停歇。
尽管这场绚烂烟火已经休止,但是当天夜里, 见过筵席盛况的宾客,耳畔似乎还回响着烟花蹿升绽放的杂音, 久久不能平复。
他们都不禁感叹, 圣人对于昭阳公主的偏宠,实在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然而于圣人而言,昨夜的筹备, 还是算不得尽善尽美。
因为在筵席中途的时候, 不慎发生了一些意外。
一直负责监看宋初瓷的暗卫,匆忙进宫报信, 道是永兴坊走水,伤亡惨重, 便是住在那里的宋初瓷, 也未能幸免于难。
等到他们冲出重围、疏散围观人群之时,宋初瓷的那间屋子,已经在熯天炽地的烈焰之中,化作断壁残垣。
他们在废墟翻寻许久, 可到最后,却只找到两具焦黑不成形的骸骨。
——应当就是宋初瓷,和她的那个婢女。
得知这个消息, 圣人如遭雷击。
虽说当年, 的确是皇后帮着宋初瓷, 夺走了属于初沅的人生, 更何况, 在她的身上, 还淌着宋家的血,她是宋颐的女儿,他理应治她的罪。
可人心总是难测,情分难以割舍,他到底是真情实感地,将宋初瓷当做亲生的女儿,疼惜了十余年。
如今骤然听闻她的死讯,圣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处于难以回神的震骇之中。
就在他恍惚之际,他身旁的初沅,也因为喧嚣烟花的打断,复述完了她的心愿。
“我想要……”
“……阿耶,您会同意吗?”初沅站在漫天烟火的夜空下,满怀期待的看着他,一双瞳眸光华流转,似乎也映着璀璨星辰。
实在让人不忍拒绝。
碍于这已经是初沅重复的第二遍,圣人也不好直言,他因为宋初瓷的事情而走神,导致没能听见她的话。
想着还有在旁的宫人,于是他沉默片刻,笑着颔首道:“我们阿妧想要的东西,朕又怎么可能不允?”
得到他的承诺,初沅缓缓弯起眼眸,盈盈笑道:“那就多谢阿耶了。”
然而,等到筵席散尽,圣人回到寝宫方才得知,原来当时,初沅是对着他说的悄悄话,旁边的宫人并未听见只言片语。
这不禁让圣人犯了难。
他都不知初沅当时许下的心愿,又如何能帮她兑现?
偌大的金銮殿之中,桓颂站在鎏金瑞兽香炉旁,手持香烛,轻拨炉中的龙涎香,道:“大不了,陛下明日再托人去打听,公主究竟是想要什么。”
圣人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
但他沉默着思索片刻,确实无计可施,只好同意他的提议,先上榻就寝。
香炉吐出缕缕烟雾,弥散馥郁香气。
不知不觉间,圣人就入了梦。
或许是因为宋初瓷的事情。
他竟然难得的梦见很多年以前,他和镇国公、宋颐,他们三个人,一起携手打天下的过往。
那时候的前朝末帝,祸害世道,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他们三人怀揣着为黎民百姓的大义,也怀揣着平定天下的野心,南征北战,建立新朝。
宋颐性子刚直,甚至还有些愚忠。戎马倥偬数年,等到好不容易将山河收复,他竟然意图将江山拱手送人,扶植末帝的儿子登基。
他们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
“阿澄,你莫要忘了我们当年的初心!我们驰骋疆场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黎民苍生!结果你现在说,你要将整个王朝取而代之!你敢说,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彼时,圣人还没有登基为帝,也没有成为一国之君,而是前朝的臣子李澄。他和宋颐称兄道弟、并肩作战,这还是头一回,他们争执得脸红脖子粗。
李澄听完他的话,不由得冷笑:“我是有私心又如何?难道大哥你的决定,就是正确的吗?我们推翻了萧家的江山,如今,却又要立萧家的子孙为帝。你觉得,这人若是在日后荣登大宝,他会将我们视为安良除暴的忠臣,还是虎视眈眈的奸佞,欲除之而后快?”
“大哥,你这是天真,是愚忠!”
闻言,宋颐的脖颈青筋迭起。他道:“可你还记得吗?我们是萧家的臣子!你这样,是不忠,是不义!”
李澄反驳:“难道任由萧家将天下祸害得民不聊生,便是忠义了吗?”
……
那次的争执,发生在他们攻进长安的前一晚。
翌日子时,是他孤身带着将士们,和长公主里应外合,击败敌军,将太极宫的末帝俘获。
他手里的陌刀锋锐,架在末帝的脖颈上,折射出来的寒光,映出他冷硬的脸庞。
他说:“陛下,做个抉择罢?”
“李澄,你这个乱臣贼子,终将不得好死!”也许是知道大限将至、无力回天,末帝在他的要挟之下,目眦欲裂地怒骂以后,到底认命,颤巍巍地提起紫毫笔,写下了禅让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