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就持着那封诏书,于太极宫称帝。
之后得知此事的宋颐,再不情、再不愿,也不得不随着众人,俯首称臣。
破碎的山河从此平定。
可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却在无形之中,裂开缝隙。
尽管宋颐还是会同旁人一般,恭敬地称呼他为陛下。
但他的心里,总是会禁不住地想,如果攻破长安的那日,不是他先出兵,而是宋颐,结果将会是如何?
——宋颐会不会扶持、撺掇末帝,将他这个乱臣贼子流放,或是贬为庶人、五马分尸?
人心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便会日渐生根发芽,直到根深蒂固,再不能铲除。
对方的任何举止,都能引起你的猜忌。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忌惮,不多久,宋颐直接请旨,甘愿去陇右道镇守边关。
圣人表面是颔首应允,私下却又无法安心,安插了暗卫跟随宋颐前往,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陇右道和吐蕃接壤,和突厥交界。
尚且是萧氏的江山之时,中原便和吐蕃交好。
宋颐过去以后,自然也不例外地,和吐蕃来往密切,甚至借兵帮忙攻打突厥。
圣人不知道,之后的哪一天,突厥会反过来帮着宋颐,剑指长安。
……
圣人惊醒的时候,脑海似还留存着,十八年前那场战争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他好像还看见,尸骸遍地、血流成河的战场,宋颐断着一条胳膊、手提染血的陌刀,抬脚跨过横陈的尸殍,径直朝他走近。
——“阿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大哥?”
“你要了我的性命还不够,为何还不肯放过我的女儿?”
“为什么?为什么!”
“大哥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
他目眦欲裂地瞪目看着他,怒吼着质问他。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圣人就在他这样的逼问之中,倏然睁开眼睛,苏醒过来,宛如溺水之人获救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颤巍巍地伸手,摇响床边的铃铛,哑声高唤:“桓颂,桓颂……”
然后一开口,就是浓郁的血腥味。
圣人还未得到回应,便是一口鲜血呕出。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十点才忙完
再次建议大家养肥到完结,最后一个剧情我尽量快点QAQ
第143章
圣人这回的呕血, 登时闹得宫里兵荒马乱。
原先的尚药局奉御温清平,因着之前的直言不讳,指责圣人食用金丹, 暂且停职。
是以,此次前往金銮殿, 为圣人诊治的, 除却尚药局任职的诸多侍御医,还有圣人倚重的清元道长。
碍于道观的在场,侍御医们皆是一身技能无处施展, 不敢开罪圣人眼前的这位红人。到最后, 他们就只能配合清元道长留下的金丹,辅以药膳, 帮着圣人调理。
然而这些年,因着早年征战、遗留下来的沉疴宿疾, 圣人的身体实在亏空太多, 此次的呕血,更是让他大受打击。无奈之下,原定的华清宫之行,只好尽早提上了日程, 定在五天之后的七月十二。
——毕竟,依照清元道长所言,那里的温泉, 极利于圣人颐性养寿。
着令宫人前去传达游幸华清宫的旨意之时, 圣人稍作思索, 特意叮嘱道:“记得, 切莫将此行突然的缘由告知旁人。”
说到这里, 他苍白着脸, 以拳抵唇轻咳,“初沅的生辰刚过,若是在这个时间点,传出朕因为害病、不得不去行宫将养的消息,指不定外头那些人,要怎么议论初沅呢。”
他们定会将他的病来如山倒,怪到初沅的头上,说是她的命格有问题,或者,是更加不堪入耳的揣测。
他可不想他的女儿,遭受这样的非议。
……
尽管此番行幸尤为仓促,但也好在宫里早有准备,出行的车架一应俱全,还不至于丢三落四、谬误百出。
七月十二的清晨,后宫的妃嫔、前朝的重臣,就伴着圣驾而行,在金吾卫的带兵护送之下,浩浩荡荡地前往华清宫。
初沅身为公主,自然也在随行的队列之中。
车马骈阗,辚辚辘辘地行在驰道。
轮毂驶过路面,带起细微的颠簸。
初沅靠着窗扉坐在车里,实在是觉得心口憋闷,小脸透着煞白。
见她难受得紧,留在车内服侍的流萤忙是打起曼帘,道:“殿下再坚持一阵,华清宫就在长安城不远的地方,若是中途不出意外,也许我们在傍晚的时候,就能到了。”
初沅用手捂住心口,勉强抑住那股几欲干呕的憋闷。
这时,遮挡车窗的那面曼帘,也随着流萤手里的动作,卷起挂住。
惠风和畅,擦过窗际迎面而来,拂动初沅额前的碎发。
初沅吹着风,慢慢地缓了过来。
她伸手搭在窗棱,凝眸望着外头不停变换的景象,怔怔出神。
车驾似游龙一般,蜿蜒流动在驰道之上,扬起黄土飞尘,喧天的嘈杂。
只闻车马之声,便也知阵势之浩荡。
此行出发得突然,初沅难免对状况有些不解。
她的目光自前面的车驾一扫而过,随后,终是没忍住问道:“流萤,你知道此番出行,都有哪些人随同吗?”
流萤掰着手指细数,道:“谢贵妃有孕在身,不便同行,所以这回跟着陛下前往华清宫的,就只有端妃和几个位份较低的妃嫔。除此之外,还有长公主、华阳公主……”
因着出行匆忙,所以流萤也并未得知太多的消息,于是就挑了几位熟识的女眷,说给初沅。
她边是说着,边是侧着头,打量窗前的公主,突然间,豁然顿悟,明白了自家殿下此般问询的深意。
流萤稍作停顿,唇畔浮起的笑意,不免多出几分深味,“虽说有太子殿下留在京中监国,但是这回游幸,陛下还是带了不少重臣同行,处理前朝的紧要政务。奴婢听说,此次伴驾而行的,好像有吏部尚书、礼部侍郎……除却这些文臣,还有金吾卫将军虞崇峻。”
她小心翼翼地、刻意不提镇国公府,就是想看初沅的反应。
毕竟先前的七夕之夜,她随着太子找寻公主的下落,却意外撞见了镇国公世子和旁人的私情。
她直觉那人是他们殿下,可碍于身份,她又不能直言去问。
于是她就借着这样的机会,拐弯抹角地,试探初沅的态度。
孰料,还未待她提及正题,凭靠着窗沿而望的初沅,就是眼眸弯弯地翘起唇角。
极为浅淡的笑意,宛如芙蓉初绽,顾盼生辉。
克制的,又隐含几许羞赧的雀跃。
流萤见状一怔,也下意识地侧过首,循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
但见驰道之上,车马喧喧,辚辚辘辘,正在拐过一个弯道。
隔着稀疏几棵杨树,隐约可见拐角对面的情形。
印着镇国公府徽记的青帷马车紧随其后,车旁,身着深绛圆领襕衫的男人打马随行。他侧首对着车壁,好像正在和挑起曼帘的谢夫人说些什么,唇畔始终勾着淡淡弧度。
细密的枝叶筛下天光,零星映照在他身上,使得他这点细微的笑意,似乎遍染眼角眉梢,既是镌刻风骨的清逸,又是玩世不恭的风流。
这样清隽潇洒的郎君,确实是有谈笑之间,就能让少女倾心的本事。
流萤的目光从谢言岐身上一扫而过。
短暂的愣怔之后,她复又看向初沅,略是蹙起细眉,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晚的事情历历在目。
她还记得,这人唐突殿下的场面。
她一直以为,他们殿下应当是和谪仙相配,没想到,他们殿下竟是心仪这般、风流得有些像狐狸化身的男子。
这让流萤实在无法接受。
这时,那边的谢言岐似乎也察觉到她们的打量,眉梢小幅度上挑,旋即,他转头朝这边望来。
初沅半点不见被他抓包的窘迫和慌乱。
毕竟,阿耶应允了她。
——他现在,是她的人。
她眼睫轻眨,有意别开视线,不去看他。
她单手支颐,慢声接上流萤的话,道:“还有镇国公府,也伴着圣驾随行。”
话音甫落,车驾也终是绕过弯道。
距离和视角,隔绝了谢言岐的目光。
蓦然间,他只瞧见初沅别过去的半边侧颜。
无声透着几许疏远。
谢言岐不禁一怔,无奈地扯了下唇角。
他的公主殿下,还真是,愈发难哄了。
***
成队的车马紧赶慢赶,在当天的傍晚时分,就抵达了骊山行宫华清池。
念及路程艰辛,圣人也并未在夜里设宴,使得同行的妃嫔和重臣劳累。
倒是休憩一晚之后,翌日的清晨,办了马球赛。
原本初沅并无兴致,奈何长公主一直想要带她去观看。
无奈之下,她只能颔首同意,和长公主一起登上马球场边上的高楼。
与她们同席的,还有镇国公府的女眷。
阿穗和初沅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和谢言岐相识。
见到这位漂亮的阿姐,她笨拙地行礼过后,忍不住去拉初沅的袖口,仰着脑袋,稚声稚气地问道:“公主姐姐也是来看我三叔的马球赛的吗?”
第144章
昨日傍晚抵达骊山行宫的时候, 初沅俨然是乏累至极,再无多余的心思关注旁的事情。
是以,她完全不知今天的马球赛, 谢言岐也在其中。
看着站在面前、恰好及她腰际的小阿穗,初沅的神情不禁有刹那的茫然。她樱唇微启, 隐约露出莹白小齿, 错愕之下,竟是难以在一时半刻,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旁边的蔺兰身为镇国公府的儿媳, 自是有从谢夫人那里听说过, 这位昭阳公主和三郎之间流动的微妙情愫。
不过,现如今, 事还未成定局,她也不敢在外边显露过多端倪。
眼见得阿穗这话令初沅置身一个尴尬的境地, 蔺兰忙是上前两步, 将阿穗抱起,小声地责备道:“可不许瞎说,殿下此趟过来,自是冲着这边的马球赛, 又怎会是专程为着一人而来?”
阿穗还不知自己这是说错了话,她伏在蔺兰的怀里,不禁含着几分委屈地轻唤:“阿娘……”
蔺兰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 继续向长公主和初沅赔礼, 道:“妾身管教不严, 这才让阿穗口无遮拦, 还请二位殿下赎罪。”
她话中的解围之意显而易见。
初沅没想为这事闹得不好收场, 噙着些微笑意摆手, 示意无碍。
长公主也不禁笑着,在旁边打圆场。她伸手去捏阿穗珠圆玉润的小脸蛋,笑道:“怎么,你三叔的马球打得很好吗?”
阿穗连连颔首,双鬟髻别着的珠花垂落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她笑得眼眸弯起,宛如月牙,分外肯定地答道:“嗯!我三叔的马球,打得可好了!”
长公主贯是喜爱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姑娘。闻言,她唇畔翘起的笑意不禁愈深,道:“既如此,那本宫可就要拭目以待了。”
说着,她也伸手挽过初沅,带着她,跟随蔺兰去凭栏的案几前落座。
因是居高临下、二楼的位置,是以,从她们的这个角度,恰好能将底下的情形尽收眼底。
球场是由黄土砸实砸平,再以桐油浇铸而成,端的是周道如砥、油光可鉴。
意气风发的郎君们,身着翻领窄袖的胡服,手持月杖,骑着高头大马驰骋球场,追逐那颗彩漆木球。
楼中观赛的,多是女眷。
这样的场合,难免就要多出几分别样的意味。
毕竟,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相看郎君。
长公主特意带着初沅来此,就也是为着这点私心。
“阿妧,你觉得这场赛事,哪边能拔得头筹?”长公主留意着初沅的神情,笑吟吟地问道。
马球赛向来是两军对阵,进一球计一筹。
今日也是最为常见的短赛制,率先打够二十筹的队伍,即为胜。
两边领头的,分别就是身着深绛翻领胡服的谢言岐,和一袭玄黑劲装的金吾卫将军虞崇峻。
谢言岐并非武将,但却和虞崇峻,打得个不分上下。
听见长公主的话,正在小口品茶的初沅轻抬睫羽,望向远处的球场,细指收拢,无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杯盏。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深绛的身影,须臾,复又垂下眼睑。
她微不可见地翘起唇角,低声道:“若是文臣取胜,想必……应当是极有看头的。”
文臣,自然是指的谢言岐这方。
她这番回答,完全是将私心隐藏在字里行间。
闻言,长公主略是惊诧地细眉稍挑,她是没有想到,自家初沅果真是将那个谢三郎放在心上。
既如此,那她今日的安排,完全是白费功夫了。
她实在不太明白,为何世间儿郎如此之多,自家初沅就非要看中这个谢言岐呢?
反观她的不悦,旁边的谢夫人和蔺兰相视而笑,倒是真心实意地开怀。
——既然昭阳公主也对三郎有意,那么有些事情,就能水到渠成了。
好在,初沅还是懂得收敛。
尽管阿耶已经应允了她的请求,但是,此事终究还没有公之于众,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招摇。
所以接下来的全程,初沅都没有细看,始终安静听着长公主和旁人的闲谈,试图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之中,听见谢言岐在赛场的表现。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这场球赛终是以谢言岐险胜两筹结束。
因着镇国公府的女眷在这边,谢言岐也没顾忌,离场之后,径直便走向这处楼阁。
本就是七月的天,酷暑难当,他顶着烈阳在球场这么一折腾,自是汗出浃背,带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热气。
他边是拎着衣摆走上楼梯,边是用手指勾住领口轻扯。直到上楼看见旁边的初沅和长公主,他终是怔住,朝着她们作了一揖,“见过二位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