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落得多了,湖水倒灌溢出,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一腔心事无法对人言,他最终不过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即便是毁尸灭迹,也会留下痕迹。到底有没有,去看看便知道了。”
刚听到他说到痕迹之时,相凝霜几乎要疑心他还在暗戳戳影射什么,听完了后半句才微微一怔:“可自从那日后,断云峰已被锁了数十载,用的是长留的回燕阵,哪怕大罗神仙也解不开的。”
“是吗。”洛长鹤却仍微微弯着眼,换了她另一只手继续暖,语调轻轻的,“那便试试吧。”
相凝霜:……
人有本事了口气就是不一样。
于是两人偷偷摸摸上了长留。
其实很光明正大,尤其是洛长鹤的姿态,简直像是去金殿讲经一般从容,偷偷摸摸的是相凝霜,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
虽然她对长留算得上深恶痛绝说一句都晦气 ,但她到底做过长留弟子,更清楚宗门的规矩与实力,他们两人大大咧咧就这么直奔人老窝,就算洛长鹤修为高得吓人,也不可能不被人察觉。
其实是她多虑了,能感应到洛长鹤气息的人整个长留也不过屈指可数,而知道他行踪的素玄已经提前与门中诸长老打了招呼。事关重大,哪怕素玄为人再气量狭窄、私德有亏,也清楚孰轻孰重,因此早早就与门主商议过,由其自由出入便是。
这些洛长鹤都心知肚明,但他看着阿霜小心翼翼牵着他衣袖的模样,便没有说出来。
……可爱。
小孔雀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就这么一路走,相凝霜一面留神四周,一面还在问着如今的战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处,便停了下来。
相凝霜抿着唇,抬起眼看去,山间晨露重,浸湿她乌黑眉睫,更显得神色如雪。
清朗山风中,她眼神清亮干净,带一点淡淡的怅惘与怀念。
“这是我…从前的洞府。”
洛长鹤也看过去。
这是阿霜…少年时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千里雁
“…可以带我进去看看吗?”
洛长鹤突然开口说道, 相凝霜原本正在出神,闻言看过来,微微一笑点点头:“好啊, 本来也要和你一起进去。”
话音未落,她便轻轻抬起手,有些许生疏的在空中虚虚一立掌, 拈了个诀,洞府便应声而开。
风声细细,有淡淡灰尘飘落,她眼睛发痒, 却仍大大睁着眼睛, 抿起笑轻轻道:“竟然没怎么变。”
她裙角一旋, 已经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去, 抬手从窗旁折下什么, 一挽袖别在自己鬓边,回眼笑着看他:“怎么样,好看吗?”
是支海棠花, 灼灼在她乌黑鬓边。发色青黛, 而花艳如朱, 霎那明亮甚至眩晕。
这样的丽色似乎也照亮他神子般风华的眉目, 一刻眼神温柔,他轻轻一颔首,眼神一瞬也不离她:“…人间姝色。”
相凝霜被人夸惯了, 却是第一次从他这里得到这样直白的夸赞,一瞬间眼波流眄更如落花一般轻盈繁艳, 她又转回去, 一处一处指给他看。
“…这是我习剑时用的第一柄剑, 还是玉竹骨的剑柄,就一直挂在这了。”
“这个是凤首箜篌…没想到吧,我还会弹这个,现在指节上还有茧。”
“…白山茶,从前闲的时候养的,不过已经枯了。”
“这方梨花木云石琉璃的软榻还是我从前从南域买回来的,躺着很舒服。”她拍拍云屏,很得意的样子,“…要不要试试?”
寻常修道之人辟谷舍欲,所居之处大多都如雪洞一般,无有卧榻更何况其他陈设,她却不同,什么时候都过得明艳热闹,在这红尘一朝,便爱这人间一日。
洛长鹤安静看着她。
看她雪青淡紫的裙摆,花影一般飘散一地,因着微微抬身的动作 ,裙摆下半露出细白的脚踝,纤细玲珑。
他于是不由自主想象起从前,她的从前。她是否也曾在这间洞府试她新裁的春衫衣裙,水镜清亮照出她盈盈看过来的眼波,是独属少女的清灵与美好,仿若早春溪前轻轻落下的粉白杏花。
她习剑、弹琴、种花,在琉璃榻上小憩,春睡海棠晞晓露,一枝芍药醉春风。
他许久没有开口,惹得相凝霜轻轻咦了一声:“怎么了?”
洛长鹤回过神,走去她身边坐下。
“…的确很软。”
他这样说道,声音一如冷水青玉,宽大雪色袈裟下的手却握住了她的,钻进指缝十指相扣,是不会让她疼痛却也无法挣开的力道。
这句很软,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
……好黏人。
相凝霜在心里偷偷这样说道。从前她本来以为洛长鹤会是那种不喜欢身体接触的人,现在看起来完全相反,这哪是孔雀,明明就是扬着脑袋等摸摸的小猫。
她于是乖乖任他牵着,又用指尖轻轻挠他的掌心,换来他安抚般一握。
洛长鹤还在看这洞府内的布置。
很明显,阿霜在刻意的避开一些东西不谈。
比如桌子上摆着的那一套碧山玉茶具,比如榻角帐子上悬着的那一枚兔子木雕,再比如细口琉璃瓶中插着的那柄青竹骨伞。
出自何人之手,很容易便能想到。
他其实生性矜贵,哪怕如今魔族气焰正高,他也不过是把温逾白当作一个难得需要他亲自动手的对手,除此之外没有半点多余的忌惮与顾虑。
然而,他却在另一方面耿耿于怀。
温逾白顶着旁人的壳子,秉着虚假的作态,却真正当了阿霜数十载的师长,哪怕如今一朝决裂,阿霜似乎厌恶他到绝口不提,但数十载朝夕相处,有些东西不是轻易便能舍弃的。
如鲠在喉。
他霁色眼眸淡淡,在某一个瞬间,又倏然暗了暗。
相凝霜并未察觉。
她还在想着正事,半晌才示意洛长鹤先放开手,抬指在虚空中一点,堆放在一旁的箱奁便顿时大开,她弯下腰从中翻出来个物什。
是个令牌模样的东西,她将其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递给洛长鹤:“这是断云峰的密匙,有它就可以破开山中每一道结界,我们两个人分头去找吧,你来找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副峰,我去……魔尊曾经所居的主峰那里。”
温逾白…不,是魔尊,从前只收了她这一个弟子,他为人又喜静,因此断云峰上少有人烟,布局也简单,找起东西来也容易。
至于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相凝霜微微一顿,随即开口,慢慢说道:“正道如今略显颓势,多半是因为反应不及,可事到如今,最重要的一点,是被玉枢阵所制。”
玉枢这名字听起来很雅致,也好听,但现今任何一个修士听了都会不禁变色以至生出恐惧。它是魔族破大漠而出之后最为势不可挡的利剑,由魔域现在那位称得上惊才绝艳的尊者亲自炼就,玉枢现,有华光,光灭后万里血河。
因着这阵,驻扎于南域淮水岸边、与魔军隔水对峙的衔月三千弟子始终不敢渡水而过。也是因为这阵,已经轻骑直入北漠腹地的正道修士始终无法近魔域百里。
“玉枢霸道,百里之内有修士气息便会起杀招,即便是寻法子隐藏气息也不行。”她说得愈加慢,“但……若是能附上魔气呢 ?”
洛长鹤闻言微微一顿,似乎有所不解,随即却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你要……”
相凝霜点点头。
“对,我觉得这断云峰上可能会残存魔尊曾分出来的神识。”
她分析给他听:“他在长留蛰伏数载,私底下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儿多了,但到底是在正道的眼皮子底下,他一定分出过神识留心探听,以免有人意外前来,发现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
洛长鹤安静听着,乌黑华丽的眉睫低垂,孔雀翎羽一般泛着淡淡冷光,从她的角度看去,有一种很奇特的温柔。
这猜想其实不是十分靠谱,毕竟温逾白那般心思深沉的人不会轻易留下这么要命的把柄,她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有底,洛长鹤却听得轻轻一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但我与阿霜换一换吧,我去主峰。”
相凝霜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洛长鹤已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下一瞬便出了门,只有雪色衣袂飘摇。
她反应不及,愣愣立在原地。
为什么不想让她去搜温逾白的洞府,是怕他留了什么后手对她不利?还是……?
相凝霜没能还是出来个什么名堂。
主要是此时没什么时间胡思乱想,她很快把这念头扔到一边,撸起袖子去搜山。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她一处不落地将整座副峰探查了三次,几乎要将每一块草皮都翻过来看,什么东西都没找着。
她还是不死心,回了洞府后站在门口翘首以待,直至日头西斜,才终于看到洛长鹤回来。
雪色袈裟如淡云,是从雪山天际之上无声飘落的云。
相凝霜却连欣赏美色的心思都没有,随即迫不及待张口询问:“怎么样?”
洛长鹤轻轻摇了摇头。
她顿时蔫下来。
凭洛长鹤的修为,花的时间还远多于她,这样都找不到,那就是真的没有了。
……也许是她想错了。
她闷闷哦了一声,像许久没浇过水的花儿,蔫答答垂下了头,身子一软倒回了窗边她最喜欢的那方琉璃榻上,一只手臂没精打采垂落下来,腕上套着的玉镯子因此荡荡悠悠,磕在了榻边镶嵌的云石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洛长鹤最见不得她这般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上前去低下身,褪下了她腕上的玉镯,免得磕疼了她,低声道:“…别烦心,这遭回去,我去破了玉枢阵便是。”
“不行——!”相凝霜听了这话,垂死病中惊坐起,甚至想给他一记拳头,“是不是傻,那东西怎么能硬破。”
她此时才惊觉洛长鹤本性中带有一些难以察觉的、很微妙的自毁倾向,不知道是不是被佛家那堆割肉饲鹰的屁话给洗脑了,完全不把自己当人,于是立刻苦口婆心的试着掰正他:
“我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打个比方,你就是块宝贝玉石,那帮魔修就是粪坑里的臭石头,你硬去碰当然能碰赢,但也太不划算了对不对?”
她说得很认真,原本恹恹的神色都鲜活起来,洛长鹤看着她,眉眼仿若有温水浸润,慢慢软下来。
他轻轻点头。
相凝霜却不太满意,继续嘟嘟囔囔:“…况且要不是你,要不是我们的佛子大人慈悲为怀心系天下,我一个早就叛出宗门被正道除名的妖女,才懒得管这些事呢,魔族赢还是输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得轻飘飘,洛长鹤听得却不禁弯唇,阿霜究竟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冷心冷肺,他再清楚不过。
洛长鹤却还是点点头,笑意清浅温柔,慢条斯理的应道:“…我知道,阿霜对我好。”
相凝霜一顿。
……美人计。
唉,洛长鹤都出卖色相哄她开心了,她也不能再这么蔫答答了。
她勉强自己打起精神,直起身子来:“那我们走——哎呀。”
话没说完,她抬手捂住了额角。
磕到了。
是那只挂在帐角,晃晃悠悠的兔子木雕。
相凝霜先是一怔,随即心底便是一阵难以描述的烦闷与怅惘。
温逾白从前给她雕过很多这样的东西,小雀、狸奴、兔子,大多数都是随手做了给她解闷的,小雀会简单的吱吱叫,狸奴的尾巴会动,而这只兔子是其中最好玩的,会自己跳上她的案头,用长长的耳朵蹭她的手指,还会念书给她听。
她以前很喜欢,喜欢到将兔子挂在床帐上,还信誓旦旦保证永远不会离身。
她越想越烦,下意识转过头眼不见为净,正欲下榻之际,却仿若有电光火石一闪——
她顿在原地。
随即,她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木雕小兔,缓缓闭眼,运气。
……魔气。
终于找到了,温逾白许多年前分出的那一缕微弱神识,他周全心思筹谋之下的,百密一疏。
相凝霜微微一皱眉,随即睁开眼睛,微微笑起来:“…找到了。”
她没有去想,去想这一个小小的疏漏、这一个致命的漏洞,究竟是他当真疏忽,还是仅仅……不舍。
不舍从前,那日她清亮眼眸温软,伏在他膝前,信誓旦旦,要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让他春色
洛长鹤顿了顿。
那只碍眼的木雕小兔还被相凝霜托在洁白柔软的掌心, 正举着给他看,模样栩栩如生,甚至憨态可掬。
很难想象这是曾经亲制过碧水遥那般风雅之物的魔君, 亲手雕出来的东西。
……而她从前,一定很喜爱。
是何时言笑晏晏,而他远在天涯之畔。
从来心如静水生般若莲花, 此刻他却生出前所未有的晦暗心思,仿若有蚁虫噬咬,痛意绵绵不绝又无声无息。
然而他最终还是轻轻一抬眼,不再去看那只木雕, 语调轻而柔:“你想的果然没错。”
相凝霜也情不自禁一笑。
她将那只木雕用团真气小心翼翼的裹起来, 塞进了自己的芥子戒中, 也不再耽搁, 说道:“那我们快下山吧。”
她皱皱眉, 一瞬间神情很灵动:“我真是一刻都不想在长留这地界多待。”
她表现得没有丝毫留恋,洛长鹤便也从善如流应一句好,然而下山的一路上, 气氛却不甚自然。
很沉默。
性子一贯沉静少言的洛长鹤没有说话, 连相凝霜也一路都没开口。
他于是忍不住, 微微侧过眼去看她。
她眉目生得光艳, 无论何时神色都是姝丽动人的,此刻却难得平静而清雅,林间细碎日光更衬得神情斑驳难明, 是有心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