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鹤安静看着她,联想能力在此刻达到巅峰。
阿霜在出神, 她不开心…?
为什么?
因为怅惘, 因为怀念, 还是因为…不舍?
一瞬间危机感同样骤升,他急切的想寻找一个话题开口引起她注意,无奈半晌都没想到一个合适且有趣的话题,想了半晌,只好偏过脸去轻轻咳了两声。
……没有反应。
小孔雀要炸毛了。
他僵了僵,又咳了几声,这次声音大了许多。
相凝霜终于有所反应。
洛长鹤看着她仿若意识到什么一般微微仰起脸,淡金落日下眼眸也剔透明亮,很忧心地注视着他:“…不舒服吗?”
洛长鹤没有立刻回答。
欸……怎么,怎么这副表情。
相凝霜愣了愣,她是养过毛茸茸宠物的人,却没想过有一天能在洛长鹤脸上看到这副“你为什么不理我”的神情。
她意识到什么,很有眼色的立刻开始解释:“我刚刚在想玉枢阵的事情。”
这可不是假话,她是真的在想正事。眼下魔气拿到手了,就得筹划一下到底由谁去身先士卒了。
按照惯例,估计还是洛长鹤。
正道过了几百年安生的太平日子,年轻一辈的平时看起来闹腾得很,实际一个经得起事的人都没有,而老一辈又普遍拖家带口抗了一宗门的担子,自己能豁得出去宗门也哭着嚎着不放人,所以基本就都可着洛长鹤这只可怜小孔雀薅。
相凝霜对于这一点真的很不爽。
就是条江,年复一年的汲水也是要干枯的,洛长鹤又不是真的神仙,哪能经得起这么耗。
要不然……她去?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洛长鹤打断了。
这人整天活得像座美貌雕像,很少会有咳嗽这类充满人气儿的行为,倒把相凝霜唬了一跳,以为他有什么暗伤复发,见他不答话,便着急的凑上去摸他的腕脉。
她自觉难得正经,一路上想的事都是拯救世界的大事,但因为嘴里从没真话的一贯作风,导致洛长鹤压根就没信。
但……阿霜还愿意顾忌他的心情骗他,愿意这般急切的关心他,就已经很好了。
他轻轻一笑,声音低得仿若叹息,伸手拂开落在她肩上的残叶,借此不动声色避开她探向自己腕脉的手,轻声道:“没事…只是快要下山了。”
“…啊?”相凝霜有些反应不及的抬头看他,没想清楚他咳嗽与下山有什么关系。
但她忘记了自己离他太近,这样突然一抬头,额角便似乎轻轻掠过一线躲闪不及的柔软,再看便能看到精致如玉下颔上那点柔软轻红,春色一般,是无数豆蔻春楼不愿醒的梦。
美色乱人眼,一刹那她都没能注意到洛长鹤那不动声色的一避。
等再回过神,洛长鹤已经就着这个姿势低下了头,线条流丽眼角含一点笑意,气韵深深,是最无心、最令人沉醉的诱惑。
“…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睡你。
相凝霜在心中对答如流。
但地点不对,时机不对,她十分有自制力的摇了摇头,干巴巴回答道:“在想…我们还是先过江吧。”
“青萝江上有很多船家,都是山下的普通人族…其中有个船娘与我相熟,我找找看——”
她边说着便转头看向江面。
看到了一片光秃秃的河床。
不对,江断了。
被洛长鹤斩断了。
她只好又接上后半句:“…看样子,船娘应该是没出摊。”
洛长鹤闻言,轻声解释道:“当时情急,为了找到幻境的入口,不得已才断了青萝。不过阿霜不必担心,可以复原。”
青萝江是东境第一大江,千年浸染长留灵气,养活两岸生灵,横波脉脉,清澈秀丽,尤其晨间与日暮时分,日光淡金浅红逶迤如锦铺开在江面,便是四洲最负盛名的霞染水。
就这么断了也着实可惜,相凝霜点点头:“能变回原样就最好了。”
她想起什么,盈盈笑起来说道:“从前总有传言,说是青萝江下有异宝,哄得我常常寻了竹竿去捞,到最后只捞了一捧虾米回去熬汤喝。”
她说得开心,眉眼弯弯,他也看得眉眼温存,半晌低眉浅浅一笑,青山绿水间更难得的颜色。
他思索半晌,开了口:“传言不一定全然虚假。”
“阿霜不如现在再试试?”
相凝霜歪歪头,不明白他的意思:“试…?这怎么试?”
还没等她说完,洛长鹤已经轻轻一抬手。
一柄竹骨的钓竿便出现在她手里。
相凝霜一怔,随即忍不住笑起来。
……好像把玩具叼过来,让你陪他玩的小猫。
小孔雀难得有这么积极的时候,她也乐得哄他开心,便很好说话的点点头,拉他到岸边坐下来。
青萝江被洛长鹤一刀砍断,于是活水也成了死水,她随手下了竿,心里还在暗暗猜想,洛长鹤是不是提前在江中放了什么东西,好逗她开心。
她突发奇想:“你不会在里边放了几条鱼等我钓吧?”
洛长鹤轻轻一挑眉稍——他做这个动作时没有一点的轻佻玩味,反而比平时多些风流蕴籍,很好看。
“阿霜喜欢鱼?”
她这下很上道:“我喜欢孔雀!”
“……好像有东西被你钓上来了。”
洛长鹤微微一笑,有些无奈,又很欢喜,注意到什么提醒她道。
相凝霜便转过头,一提钓竿,一方木匣便被湿淋淋扯上岸来。
竟然真有东西?
她愣了愣,这方木匣看起来已经沉江许多年了,匣身暗沉缠了许多水草浮萍,她挽着袖子将其拂开,指尖一挑——
“真的是宝物…”匣子尚未完全打开,便已经有玉色莹润光辉一闪而过,是江水中泥沙沉积也不曾侵染的灵物,她有些欣喜地抬眼瞧了瞧洛长鹤,将那东西完整的取了出来。
是紫袍玉的料子,灵气四溢自有华光,精心雕琢成砚台……
等等,砚台?
这是那方玉砚!
一瞬间齐婳的话浮于心头,仿若有火光一现,她倏然抬头,有些不解与迷惘:“你怎么知道这东西……在江底?”
洛长鹤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她手中取过那只玉砚,声音轻轻仿若落花飘落她耳侧:“寻宝只寻到了一个,怎么便停了?”
她尚迷茫,只觉得心中生出隐隐约约的念头,雾里看花般只有个模糊的影,沉默半晌,还是依言放下钓竿。
第二件东西,是那支簪。
那夜的葳蕤华贵,光珠碧玺,任谁见一眼都难以忘却,江底的这一支,与洛长鹤那夜送她的一模一样。
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实在奇怪,她却只是拿着细细看了很久,并没有再问。
下一件是那只纸鸢。
亭台样式,细碎流光。
随后是馥郁美丽的兰草香囊,琳琅精巧的五色彩笺,举世难寻的太虚剑柄,还有架胜过她自己那架许多的凤首箜篌。
相凝霜怔怔坐在原地。
迷雾渐散,她似乎渐渐能隐约看出其后真容,她缓了一缓,努力保持逻辑清晰:“我知道我自个记忆有些问题,这些东西,你是不是从前就……不对,我们是不是本来就…”
她心绪乱做一团,话也说得不清不楚,洛长鹤却安静听着,忽而轻轻一笑,用雪白衣袖去擦拭她沾了水渍污泥的手指。
温柔,春水一样的暖而缱绻,潺潺流过她有些冰冷的指尖,水波粼粼映起的光影中,温存流转仿若梦昙香。
他声音也低柔,呢喃一般:“…这玉砚的料子是昆仑的紫袍玉,我当时用了仅存的最后一块,无法复刻,所以没能在你生辰那日送给你。”
“…其实这枚簪也是,花蕊的光珠,我当时用的是胭脂珠,举世难寻,只好另寻了绯烟珠代替,到底是不如原来的这支。”
相凝霜说不出话。
她只是看着这些任何一个拿出去都会引得世人争抢的宝物,一别经年已然光华流转,他从前是怀了怎样的心意去雕琢筹备,千里迢迢奉上,而她无知无觉,任其沉入冰冷江水。
她想到什么,顾不得别的急急忙忙解释:“我没有将它们扔掉…是…!”
“我知道。”
洛长鹤应道,抬手轻轻抚过她有些散乱的发,微微弯着眼睛,很温柔的安抚他。
“…阿霜,我本不意让你想起。”
“所以我在你生辰那日重新送了给你,所以我从来都绝口不提。因为从前你我相处时…我其实狼狈、不堪、苦苦挣扎。”
“而你也受伤,并不是多好的记忆。”
“这些礼物,其实归根到底,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俗世人写明月,总爱说揽月入怀,我却觉得不好,我若是为谁赋诗,不会强求她接下的。”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直到刚刚那一刻,我后悔了。”
他声音比平常哑了些,这样近的距离听起来仿若很无望的温柔,日色终于沉入江水,他在天地半昏半明的界限处浅浅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草编的兔子。
是这一路上编的,相凝霜并没有察觉到。
他将这枚小兔子放进她掌心,周身般若莲花香气氤氲如云,浸润得眉目也温软如水,如同这皎洁清远水面,淡淡涟漪。
“…从前那些日子,你弹琴、习剑、修行,在漫长年月中一个人看青萝夜中的水,你不知道的是,我也在看着你。”
弯月初升,浅浅一轮,映在江面。
洛长鹤偏过脸,看向那弯水中月。
“只是月亮高悬天上,我于是连江也不敢渡。”
“…怕惊碎她的影。”
作者有话说:
今日初五,推窗去看的话,月亮弯弯,是上弦月。
第73章 檀印齿痕
夜已经完全的黑了下去, 月色如水,水色如月,水面上掠来的风夹杂着细细的花香, 这气味中还夹杂着洛长鹤身上独有的清雅馥郁的香气,带了点如雪似玉的冰凉,然而却实在好闻, 好闻得相凝霜不敢说话,爱惜这一刻的温存与欢欣。
她的欢欣从来都坦诚直白,看到一片璀璨的云霞便驻足观赏,饮到一坛佳酿便以琥珀盛光, 而刹那情动无可自抑之时, 仿若一天风露、花艳惊春, 心思如何百转千回, 第一反应只是想与他亲近。
但她又贪恋他此刻情态, 于是只是撑着脸颊、带一点浅浅笑意看他,眼眸湿润而明亮,横波清湛, 笑意温软, 一瞬眸光更胜月光, 融化多少秋思绮梦。
洛长鹤被看得指尖微微一动, 心头仿若有砂纸细细磨过,簌簌的痒难言的痛,那痛太轻微, 痒又太磨人,以至于悠悠的荡起来, 柔柔曼曼地舒展至五脏六腑, 是从未有过的恍惚与温热。
…一寸秋波, 千斛明珠未觉多。
他难得想起俗世的词赋,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念了,又注意到她耳垂上坠着的小小珍珠耳珰摇摇欲坠,下意识倾身去扶。
这一倾身,他乌发倾泻,便散了相凝霜一肩,那股雪后初云般的香气便霎时更浓。
洛长鹤用指尖拨正了那枚耳珰,珍珠莹润洁白,然而与玲珑一点耳垂相衬,便分不清哪个才是珠,他于是指尖迟疑一瞬,有些贪恋的停了停。
就是这一刹的停顿,他正欲收手之际,唇上突然一热。
阿霜吻了他。
缠绵的,亲昵的,不再是之前那样点到即止的一触,她宛如小动物一般吻了吻他后,又轻轻一舔他下唇,随即,一咬。
洛长鹤脑中轰的一声。
然而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她便又轻轻一吮,贴着他的唇角呼吸细细,声音也轻轻,顶着一双容色光艳闻名四洲的脸,仿佛神话中那些真正的妖女在引诱释子:“上次我们去的雪山…是你修行的地方吧,那里是不是没有旁人。”
“带我去那里…好不好?”
然而洛长鹤还沉浸在方才的这个亲吻里。
他的所有有关于亲昵的认知,全都来自于阿霜,阿霜上次“啾”得亲了他一口,他便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而现在……
打个比方,这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棉花糖的人,破天荒头一遭尝了一口,第一反应是怀疑:怎么会这么软,这么甜…
总而言之小孔雀已经晕晕乎乎了。
于是他听了这句话,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微微偏了脸,眼眸里有水光,下意识问道:“…要做什么?”
话一出口,理智回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点蠢,正想补救,相凝霜却轻轻一笑。
她这一笑轻俏、柔软,带一点说不清道不明,并且从未现于人前的风情,洛长鹤看着便心头一软,她已经又轻轻开了口。
“…我想抱你。”
“而且,”她把脸埋在他肩窝,小猫一样吸一口气,“…也想你抱我。”
哪怕是小孔雀,也知道这两个抱的含义是不一样的。
于是下一刻,周身场景一闪,清风明月碧水乍逝,再一看只是茫茫雪原。
洛长鹤带着她落在了一处山洞内。
说是山洞,其实很是冤枉,其中有白玉阶,珠帘幌,玉钩明珰后是她喜欢的淡红风灯,在菱花木窗前悠悠的荡,窗外是苍茫洁白雪原,踏出去就要被冻掉半只耳朵,而屋内很暖,是能把一切都融化的那种温暖。
这种感觉是很好的,就好像屋外暴雨倾盆时在屋中蒙头大睡,醒来的那一刻,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所在的这一处是安全的。
又幸福,幸福到突然生出懒洋洋的倦意,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再动,只想懒懒躺倒。相凝霜于是软绵绵倚在洛长鹤怀里,勉强用手臂勾着他的脖颈,示意他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