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世从始至终,她都无知无觉,甚至在心里把他视作十分不顺眼的对头。
若不是能重来一次……
她突然想到什么,探出脑袋来问道:“你总是做了很多却都瞒着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的?”
洛长鹤微微一顿。
他想起自己从前推的她那一桩生死劫,想起自己为她改命渡劫而损的修为精元,只是轻轻一笑,摇头道:“没有了。”
他不愿自己为她受过的那些痛,最终都成了她的眼泪。
相凝霜完全不相信。
但她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又黏黏糊糊钻进他怀里,蹭来蹭去的,半晌又钻出来亲他。
“早知道……大法华寺那一面,我就把你按倒轻薄一顿。”
洛长鹤闻言微微一怔,半晌,轻轻一笑,仿若漫天月色与星光摇曳,几乎眩目。
相凝霜愣愣看着,下意识想起上一世,黑水涯下惊鸿一瞥,他眉目慈悲得甚至漂亮,湛蓝色眼眸冰冷、无波无澜,仿若雪山上琳琅玉树,被风吹过,带起一片烟云。
是高高在上,无情无爱的佛子。
然而方才,淡红灯影迷蒙,他微微低下眼亲吻她脖颈,轻喘,如雪如玉的指尖染一点嫣红——是她的口脂颜色。
亵渎神明。
或者说,是神明为她,降落人间。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睡损红妆
窗外的雪似乎要下完这一夜。
雪压青松, 一地素色,月照一天白,而屋内依旧温暖, 沉沉烛火逸出细细淡白烟气,氤氲如水雾。
舒适,又无比安全, 相凝霜似乎已经有些困了,小猫一样蜷着,偶尔还会不放心的睁开眼确认一般,便能看到洛长鹤半支着肘微微侧身, 正低着眼瞧她, 淡淡月光与雪光下他的眼清冷, 神色却温柔, 像一只温驯的云鹤。
她眨眨眼, 迷迷糊糊的:“我们一起睡一会好不好?”
他伸出手,用指尖抚弄她柔软的、微肿的唇角,忍不住又低下头吻了一下, 轻声道:“阿霜若是累了便睡吧, 我……”
他沉吟了一瞬, 相凝霜注意到了, 又从他怀中蹭出来:“怎么了吗?”
“南域魔族所布的那方玉枢阵已臻化血,不能再留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阿霜安心睡吧, 我守着你睡着,待你醒来, 我就已经回来了。”
相凝霜却听得微微皱起眉:“你一个人去吗, 这也太危险了。”
洛长鹤浅浅一笑, 温声劝慰她:“去的人多了反倒不好…阿霜不用担心,阵法一道,万变不离其宗,玉枢看似毫无破绽,其实真找到了法门,则不堪一击。”
他怕她还是不放心,又捡了话来安慰她:“更何况,阿霜已经找到了关键的魔气…我会用其隐匿气息的。”
话是这样说。
但洛长鹤肯定是不会用的。
孔雀这个物种本质上还是有一些小毛病的,比如所谓的“见彩福服者必啄之”,又比如骨子里难以抹去的自矜。
他是不可能愿意动温逾白的东西的,甚至十分嫌弃。
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称得上是个值得正视的对手,更因为,对方是个极其卑鄙的情敌。
对,情敌,洛长鹤虽然在面对阿霜时完全就是只纯情小孔雀,但很多雄性的本能根本就是无师自通的,哪怕阿霜有意避讳,温逾白现今对阿霜到底怀着怎么样的心思,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他又与阿霜有过那么多年月。
小孔雀在今晚之前,每想到这一点都快要气死。
但现在不同了,就像刚被主人亲亲抱抱摸摸还喂零食的小狗,尾巴都要摇成云朵,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狗。
其他的,都只是觊觎主人不成的手下败将。
相凝霜听完却还是微微皱着眉,似乎是思索了些什么,半晌才抬头亲亲他下颌,拖着声音耍赖:“就陪我睡一个时辰也不行吗?”
“就一个时辰。”她比出一个指头,“一个时辰后天就亮了,夜里玉枢阵借了百鬼夜行的鬼气,煞气更重,这个时候去也不合适。”
相凝霜实在是很擅长说服人,简简单单一句又撒娇又摆事实,洛长鹤于是微微一顿,思索了一下,点头应道:“好。”
他当然也很想陪在阿霜身边。
看她小猫一样蜷着,呼吸细细,脸颊也红扑扑的,醒来的时候会黏黏糊糊的亲吻自己…会吧?一定会的。
当然他是不会睡的,这样珍贵的时间,怎么能浪费。
他是这么打算的。
然而等阿霜真的亲亲热热的蹭过来,把脸埋在他颈窝,轻而细的呼吸一下一下平稳而规律的柔柔扑在他耳廓,安稳而不设防的与他安眠,与他交颈而卧时,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感觉实在太过复杂难以形容,非要说,就好像一个风尘仆仆、漂流许久的旅人,无望之下终于寻到一处可以暂宿的房屋,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汤饼,而床铺是晒了整整一天的新棉花,暖烘烘的,喝过汤饼就可以躺进去蒙头大睡。
即便明天依然伶仃,这一晚却温暖安全得令人忘记所有。
他于是开始疲惫,是很好的、很舒适的疲惫。
窗边的那盏淡红风灯逐渐暗下去,一室寂静,他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会是一场难得的安眠。
……
半晌,相凝霜睁开眼。
她维持着平稳的气息,慢吞吞的数了一刻钟洛长鹤的睫毛,确定他真的入睡了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手,往他的腕脉上搭去。
她方才,用了一点点自己的心法。
洛长鹤对她完全不设防,因此此刻才能沉沉睡去。
修为高至洛长鹤这种程度,哪怕在无意识深眠时,神识灵台也会自行运转真气休养生息,而这些日子他损耗太重,即便是有意隐瞒她也能看出来,只好用这个法子让他暂时松口气。
还有就是……她事后其实意识到了,她探腕脉的时候,洛长鹤那不动声色的一避。
……不对劲。
她不太放心,只能借这个机会试一试。
指尖刚刚搭上的那一刻,她便皱起眉。
怎么会……这么糟糕?
她越探眉头皱得越紧,脑子也乱成了一团浆糊,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这么说,就洛长鹤现在这个状况,放在任何一个修士身上,早都已经心魔入体了。
非常糟糕,前所未有的糟糕,结合他本来的一体两魂,简直就是雪上加霜,随时都在全面崩盘的边缘。
他这样的状况,怎么能去破玉枢,不说别的,就是附上魔气都很危险。
相凝霜垮起脸,恨不得把这只不爱惜身体的小孔雀团吧团吧给关起来。
她皱着眉想了半天,轻轻叹了一口气,盘腿坐起合掌起式,缓慢的将自己的灵力逼成一线,输入他体内,慢而细致的为他舒缓紊乱冲撞的真气。
足足半个时辰后,她才收回手,干脆利落的下了榻。
然而还没能走出门,就有个羽毛艳丽的小东西拦住了她的去路。
迦陵频伽扑扇着翅膀,却死活不肯转过头来,只是背对着她飞来飞去:“美人你要去哪里!”
相凝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怎么不转过来啊,脸上羽毛掉了吗?”
迦陵频伽闻言很气愤:“我这么知礼守节,美人你竟然用如此恶毒的语言揣测我。”
他又低低嘟囔了一句他可不敢转过来看,才又继续回答道:“佛子嘱咐我过来保护你呀,他好像是有什么正事要做……不过现在怎么是你出来了?”
相凝霜微微一笑:“去做正事。”
“啊?”迦陵频伽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立刻转了过来,然而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叫了一声用翅膀捂住眼睛:“…非礼勿视!”
然而他这一捂,立刻就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这蠢鸟。
相凝霜一把接住了他,又担心他这一阵滋儿哇乱叫吵醒洛长鹤,提着鸟就出了洞府,一人一鸟蹲在雪地里神情严肃的面面相觑。
“不行,”迦陵频伽首先提出异议,“美人你去简直就是送死,佛子交代过我要护你周全,我要是放你走的话,我会完蛋的。”
不说洛长鹤,南客都曾经威胁过他,要是美人出了什么事,就拔光他的毛熬汤。
相凝霜并不相信这只小鸟还能保护自己,不过她还是耐心安慰道:“放心,有我在你不会完蛋的…况且我这也不是送死,我又不会去硬碰硬,智慧你懂吗,我相信你这么美丽的小鸟肯定明白。”
迦陵频伽立刻叽叽喳喳几声:“我当然懂!”
“…但美人你还是细细讲来让我听听。”
相凝霜无语,还是勉强捡了几句画大饼说给他听:“……就这样,这种厉害阵法从外面看起来坚不可摧,从内里杀起来却很容易。”
迦陵频伽装模作样的“原来如此”了一句。
随后他又大喘气一般接上:“但还是不行……除非我跟着你。”
“我很厉害的!有我在美人你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一只小鸟,一只看起来除了嗓门贼难听以外一无是处的小鸟,信誓旦旦要保护你。
相凝霜烦不胜烦,很想把这鸟也团吧团吧扔进洞里,最终到底还是妥协了:“行吧,但你到时候不许捣乱,一切都听我的。”
迦陵频伽又很不服气的瞪大了眼睛,但还没张口就被相凝霜残忍扼杀了,只好憋了半天憋出句正事:“现在玉枢阵分布三处,南域江陵、东境昭关和北漠楼风,美人你打算去哪个?”
相凝霜轻描淡写:“要干就干个大的,一起。”
迦陵频伽:?
是不是疯了?
两颗小黑眼珠子的情绪很明显,相凝霜忍不住一笑,解释道:“你没注意到吗?玉枢阵会吞噬修士精魂,吞噬的越多就越强大。这三处地方,要数南域折了的修士最多,然而这三处恶阵散发出来的煞气却都差不多。”
还没等迦陵频伽有所反应,她便快速接口道:“只有一个解释——这三处阵有连接,其中有灵桥,找出灵桥所在的阵,毁了它,这三个阵就都完蛋。”
“…有道理。”迦陵频伽偏了偏脑袋,想到什么又问道,“可是有三处玉枢,你怎么确定灵桥在哪一个里边呢?”
相凝霜顿了顿。
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反过来问道:“小鸟觉得呢?”
迦陵频伽认真思考了一会。
随即他很靠谱的开始构想:“这么重要的东西,简直就是个致命的软肋,肯定会放在眼皮子底下——我觉得是北漠那个。”
相凝霜用指尖在雪地里写写画画,开始枚举。
“凭温逾白的脑子,他当然能想到别人会这样想。”
“你说的对,所以他一定不会放在北漠。”
“不…”相凝霜又摇摇头,笑眯眯的重复打击小鸟,“凭温逾白的脑子,他当然能想到,别人会想到他这样想。”
小鸟晕菜了。
迦陵频伽:“能不能直接说结果?”
相凝霜笑起来,然而那笑却总有些不达眼底的意味,她仔仔细细的在雪地里描完了四州的舆图,看了半晌,一拂指尖——
白茫茫一片。
“…在南域。”
她起身,抓起了迦陵频伽塞进怀里,也不多解释什么,只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前几日…我一直觉得我对上他毫无胜算,我赢不过他,因为我会的一切都是他教我的,他太了解我了,只出一招,他便能看出我后十招。”
“我刚刚却突然想明白,这也不是坏事。”
“他这么了解我,而我同样也了解他。”
“且看谁赢吧。”
作者有话说:
到后期了好卡好卡好卡
写小霜和师尊这种单爱相杀也很带感~
第76章 水边红袂
很多时候, 一桩十分轰轰烈烈的大事,落在每一个个体头上却是很枯燥的。
比如玉枢阵。
由魔尊亲手布下的、如此牛叉哄哄的阵法,每时每刻都需要有成千上万的魔修驻扎阵中护法。
护法这名号听起来拉风, 但其实工作内容十分之单调无聊且辛苦,基本就是每个人都按照修为高低老老实实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机械的朝阵中输送灵力, 这活计很累人,因此人员七日一轮换,换下来的魔修便送回魔域调息,等着再次上场做人肉电池。
既出不了头, 也立不下功, 更无什么油水可捞, 因此被调过来的魔修都十分不情不愿。
但再不情愿也得来。
这个时节是南域的初秋, 正是十里桂子馥郁红枫灼灼的时节, 然而战火纷飞不止,玉枢阵的冲天煞气几乎折了半幅南域的山水,金江两岸的船家渔民也没了生意, 瑟瑟缩在家中保命。
而今夜月色暗淡, 如钩一般的下弦月氤氲出灰青光辉, 映得这条乡野小道孤诡幽寂, 草木深深,偶尔有夜蝉于其中鸣叫,更衬的这夜愈发凄凉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 在这条小道上正优哉游哉、摇摇晃晃行着的一顶红布小轿。
鲜红如血,无声漂浮。
轿子前后各跟了一列魔修, 护卫一般围拱着, 而那方小轿两角各坠了一盏红灯, 颤颤巍巍,仿若女子鬓边一点珊瑚钿,轿中传出的声音也细细、娇媚,却又尖利,哼着曲不成曲的无名小调。
孤夜、晦月、红轿、夜歌。
“…啧,魔修都这么有个性吗?”
相凝霜趴在远处的树丛里,隐匿着声息,悄悄和迦陵频伽咬着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