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了此刻,他到底是佛是魔,谁说得准呢。”
相凝霜一愣,下意识问道:“你什么意思?”
温逾白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睛生的很美,因着眸色迷蒙如春雨花影,便显得遥远而难以捉摸,此刻从纤长浓密眼睫下微微掠起的眸子却很冷,便显得近了些。
他淡淡道:“我今日原本不该在这的,我该在东境。”
相凝霜从方才他说了那句话起,心底便慢慢慌乱起来,此刻思绪也有些杂乱,闻言微怔,似乎明白了什么,艰难道:“你是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
温逾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抬指尖。
她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
哀鸣遍地,血流成河,修士的尸体与作乱的妖魔混杂,而山际起滔天洪水,天边有乌沉星坠。
在这样昏暗的、仅有晦暗天光的天地间,有白衣黑发的人立在正中。
他回过眼,神色很淡,却又有杀意,仿佛上古传说中堕魔嗜杀的神佛,蓦然一眼便惊心动魄。
而眼眸一只湛蓝,一只深黑,天上炼狱,他在中间。
是洛长鹤。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云里仙家
相凝霜脑中嗡的一声。
其实有很多种解释, 很大可能这幅画面都是温逾白展示给她的幻境,但她心底还是没由来的慌乱,是那种本能一般、毫无缘由却又不可忽视的慌乱。
然而这个关头, 再怎么样也不能自乱阵脚,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清心咒,慢慢抬起眼。
温逾白还是那样淡淡的神色, 慢慢收回了手,指尖苍白,在一廊的珠光玉影中沉静。
看不出来情绪。
相凝霜顿了顿,半晌才开口:“…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温逾白半抬了眼, 微微一笑:“我倒宁愿你当这是假的。”
相凝霜说不出话了。
良久, 她才慢慢开口, 从来光艳含情的眼眸此刻清凌凌的, 像深秋的湖面, 覆一层淡淡的霜。
“你知道吗?有一点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
她突然挑了别的话头,温逾白看她一眼,淡淡问道:“什么?”
“…你太急了。”
“或许在旁人眼里, 只是魔域时隔百年卷土重来, 因此才如此气势汹汹只求速胜。但我清楚, 这不是你的行事。”
温逾白闻言轻轻一笑, 玉色指尖搭在廊柱上,漫不经心的问道:“哦?阿霜觉得我是怎样的行事?”
他态度温和却散漫,像是对待说傻话的小孩子一般, 相凝霜却半点不以为意,仍然慢慢说道:“你会蛰伏隐忍, 徐徐图之, 在魔域初初复苏的数百年内命魔族养精蓄锐, 你则继续在暗中翻云覆雨,等着棋局初成,时机成熟,在于遥遥远处——”
她抬手,用指尖轻轻一弹,一片珠玉相撞之声。
“——落下一子,看万山倾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长驱直入,势不可挡…急于求成。
温逾白闻言垂着眼,脸上神色依然未变,似笑非笑般随口应道:“阿霜竟然是如此看待我的。”
相凝霜直直看着他。
他喜怒不形于色,她只好赌一次,下一剂狠药。
她启唇,轻声问道:
“…你等不及了,是吗?”
温逾白一顿,霍然抬眼。
…猜对了。
她莞尔,继续说道,声音很轻:“你时间不多了…所以你才这么急,不是吗?”
当你想骗别人告诉你答案时,你得先装作你自己知道答案。
相凝霜开始面无表情的玩心理战。
半晌,温逾白才微微一笑,眼眸迷迷蒙蒙落了一廊的花影,语气很温和:
“阿霜,说这些浪费时间的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话音刚落,便轻轻一抬手——
然而惊变突起。
隐约有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一现,极轻,却又密,仿佛千百万只同时栖落屋顶,与此同时倏然爆开一阵白色烟雾,刚好将相凝霜站着的地方笼了起来。
温逾白微一皱眉,立掌一按,却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一退数步避开了那一阵扑面而来的细碎烟尘。
就是这一瞬的耽搁,再一看,相凝霜已经不见了。
温逾白停在了原地。
有穿堂风吹过,带起他一角深红衣摆,艳冷若从玉阶流下的血河。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接住一支飘落的晚香玉,白而香,仿若年轻女子的眼波。
“…罢了。”
他收回手,看那一支落花轻飘飘落下,转身离去。
*
相凝霜几乎顾不上跟迦陵频伽说话。
她一心只想立刻就回雪山,然而迦陵频伽急的要死,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让她先停下。
“美人…美人!你先等等,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是关于佛子的事…!你等一等啊。”
相凝霜抬指结了印,动作一下都没有停,很冷静的回道:“我没必要听你说,我要自己去看。”
“不是……”迦陵频伽说不出话了,只好嘟嘟囔囔道,“…好吧。但佛子现在不在雪山,他在大法华寺。”
此刻东境,极东,雁宕山之上。
从来春意正好的大法华寺内此时竟然落了雪,青金色钟楼长廊覆了淡淡的雪光,冷而寂静。
明塔门前静静立了两列武僧,连呼吸声都低不可闻,只有落雪寂寂无声。
突然有淡紫云雾裙绡,匆匆拂过雪面。
相凝霜一路没有任何阻拦地上了明塔。
一进山门,迦陵频伽便被住持叫去了金殿议事,寺内似乎一切都已经被打点好了,她这一路没有碰到任何阻碍,每一个人都步履匆匆,神色凝重,似乎要去奔看不清的前路。
佛楼高深,壁画暗艳,她在推开门的前一刻于黑暗中闭目,一生唯一一刻求信神佛。
她推开门。
有人高居莲座之上,白衣乌发,云月玉烟,清冷容色半明半暗隐在昏沉天光之中,依稀当年。
然而不言,不语,不曾抬眼,只有如云素色衣摆迤逦,仿若雪蔓延阶下。
相凝霜静静立在原地。
半晌,她才敢开口,声音有些小:“洛长鹤?”
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她。
她顿了顿,慢慢上前,一步一步,却只是停在了离他三尺远的地方,抱膝坐了下来。
在来的路上,迦陵频伽简单告诉了她一些事。
他们走后不久,魔军便突袭东境,情急之下,洛长鹤并未来得及看迦陵频伽的传信。
待洛长鹤至东境边界,魔军铁骑已屠一城,他于是出手,断抚州、折碧水,杀三千兽骑,斩四名魔主,渡殒命修士,令魔军退边境千里,至今不敢过抚州。
然而,他在阵前,出了意外。
迦陵频伽告诉她时话说得极忐忑:“…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佛子他…不,我应该叫殿下。”
“…玉山将倾,并非落雪之错。他很早便有了预料,因此给自己下了禁制,若是有一日失控,他自会沉睡,免得铸下大错。”
相凝霜想着这些话,抬起头,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人。
苍白、精致,明明闭着眼,明明没有任何神情,却让人恍惚,觉得美,觉得非人,觉得遥远,仿佛遥遥三十三重天上,不愿垂目见世的神佛。
她又想起迦陵频伽告诉她的“沉睡”。
她不解,问要睡多久。
迦陵频伽没能回答,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回答。
相凝霜仰着头,突然便生出火气。
“你要是真的这么睡过去,我就去投奔温逾白了。”她细声细气的说道,很诚心的样子,“…别的不说,我还能捞个魔后当当。”
还是没有回应,她托着下巴,又换了口风:“…或者我又去当回我的妖女,养八十个男人在栖霜谷,一三五魔修,二四六妖修,你觉得怎么样?”
依然是她自说自话。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大法华寺的日子,她顶着张美丽的脸百般引诱打扰他,而他岿然不动,眼风都不动一下。
现在想着,他那时候估计憋的要命。
相凝霜撑着脸颊,少有的安安静静的样子,半晌,突然抬起手指,虚虚勾勒他下颌轮廓,一勾。
“我恐怕要做一件蠢事了。”
她站起来,一边慢慢上前,一边说道:“迦陵频伽说,你此刻识海混沌,神识更是有可能遗落虚空,想要醒来,何时能够醒来,只能由你说了算。”
“但我觉得不一定。”
“……我曾受你血灌注,如果这世上能有人进入你的识海,那也只能是我了吧。”
相凝霜慢慢低下身,弯起唇角一笑,霎那光艳动人难以描摹,几乎照亮这沉沉佛堂。
她靠在他膝上,伸出手,按向他眉心。
………
………
晕眩,痛,深渊一般的坠落。
对于洛长鹤这样修为的人,贸然侵入识海几乎等于送死,哪怕是在他无意识的时候,灵台也会自然而然有所动作。
但很快,似乎是辨认出了什么,又仿佛是本能一般,她的神识被从灼热火狱温柔捧出,游鱼一般落入温润水中。
良久,她终于能看到什么。
白,茫茫无际天地一色的白,极地冰原,皑皑霜雪,连绵不绝。
是雪山。
然而并不是她之前所处所见的雪山,或者说 ,与现下眼前的相比,她之前所处的哪里称得上雪山,到底沾染了尘世人烟,失了纯粹与高远。
这是千年前,上一个纪元,天地之间灵力充沛,神佛并起之时的雪山。
相凝霜不能动,她只能看。
看无穷无际的雪山连绵,风吹过琼树玉林带起琳琅之声,时间似乎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日月无颜色,恍恍惚惚中,她的位置似乎变了。
有个少年,似乎捧了她在手中,眨眼间便走出好远,她努力去看,只看到一片眩目华光,这人似乎生得极好。
然而等到他开口,她便才明白他容貌远不及他声音。
声音极清美,又华贵,仿若瑶台月下风过吹起云雾,鹤溪流水,云里仙家。
他含着笑,很稀奇的样子,说起话来语调奇异却动听,仅仅只是简单一句,便几乎让相凝霜耳朵都酥了半边。
“…竟然遇到了这样稀奇的东西…这么冷的雪山也能生出花草吗?”
他这样说完,却突然想到什么,又低低嘟囔道:“不对…不能私藏,这是奉了殿下的命,还得去回禀。”
于是话音刚落,她眼前的场景就又变了。
云遮雾绕,华筵露浓,非人间颜色,然而她却根本没能仔细去打量周边,她只是睁大眼睛,遥遥看向远处云阶上古银宝座。
座上有人,轻轻抬手。
洁白,优美,指尖纤细,如玉如贝如云,其上佩着冷冷金质臂钏,华丽繁复,金链簌簌散落,更衬的指尖毫无血色。
明明只是一只手,一个简单的动作,然而却让人觉得冷,觉得艳,觉得遥不可及。
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又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垂了指尖,去喂一只羽毛艳红的鸟儿,那鸟儿羽毛色泽鲜妍,尾羽边缘泛着 细碎金光,而他指尖如雪,生生压下这样的美丽。
突然,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微微一抬眼。
于是无数悬珠明灯渐次亮起,云雾也散开,高旷深远阶上侍立的仆从俯身,更深地弯下腰去。
相凝霜只是专注地看过去。
而她身边的那少年微微一笑,语气比旁人轻松许多,是玩笑般的口吻:“…殿下,我寻得了这花,我应当是可以养的吧,您可不能横刀夺爱。”
座上人轻轻一笑。
他从来冷倦矜贵目光,终于在此刻轻轻落下,停留许久。
“…若我要夺呢?”
“她本来,就是我的花。”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隔花时见
相凝霜听到这句话时, 便已经愣住了。
是…洛长鹤的声音。
然而语调陌生,咬字口吻也有些细微奇异的不同,更冷些, 也更倦些。她一时分不清楚这到底只是识海之中的虚妄,还是真真切切回到了千年前。
千年前,尚为雪山之主的他驻足低眼, 将她拢入掌中血肉。
她正恍惚间,身边那个少年已经笑起来,不敢继续玩笑的模样:“…殿下息怒。”
他又低声嘟嘟囔囔,因着忌惮声音放得很低, 总之是些抱怨, 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什么“…忒霸道”“他也想看看美人……”“…虽然是殿下下了命, 但还是他千里迢迢护送回来的呢”。
相凝霜此时成了小小一支花, 心智也似乎受困,反应都慢了许多,听到这熟悉的语调之后半晌才意识到什么:这少年似乎把她叫作美人……
…好熟悉的称呼, 几乎是每天萦绕耳侧了。
等等, 他不会是迦陵频伽吧?
天可怜见, 虽然那小鸟操着一副破锣嗓子每天都要吹嘘三百遍自己的天籁之音, 以及回首往昔四百遍他从前的风流做派,但她是真的一次都没往心里去过。
相凝霜后知后觉感到了羞愧,再一次认识到了不能以貌取鸟的重要性, 努力的抬头想要看看他化灵之后的模样,到底是不是他所说的那么好看。
然而未果, 还没等她抬起叶子, 她就已经稀里糊涂被换了位置。
她到了座前。
映入眼帘的, 是隐织着雀羽暗纹的深碧色衣袖,雀羽流丽隐隐暗光,而如水般的衣袖重重叠叠,颜色比铜青更深,比扇蓝更艳,仿若孔雀羽上光华流转、最尾端最难言的那一段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