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有些长进的。
一圈绕完上上下下又回到了原点,库勒勒停了兽骑,眯着眼看向轿子的方向。
这女人还真沉得住气,一路上怎么一句话都没说。
他出声试探道:“江魔主觉得如何?”
“…甚好。”相凝霜慢悠悠下了轿,微笑道,“您自去忙吧,我也该入阵护法了。”
库勒眼珠子一转,正想说什么,余光却瞥到一旁的部下正鼓眼努劲的朝自己使眼色,只好暂且撇下她不管,匆匆应了一声向外走去。
部下于是凑上前来,低声道:“…主上来南域了,此时正在行殿中。”
?
库勒人傻了。
主上怎么会亲自过来?
他顾不得细问了,连兽骑也没心思骑,猛然直身而起遥遥飞去行殿的方向。
库勒在行殿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隔着门深深一伏,道:“见过主上。”
半晌,殿内才传来轻轻一声响,玉石相击一般的玲珑清脆。
库勒这才推开门,悄悄抬眼一看。
温逾白正坐在案后,斟茶。
深红衣摆血河一般从阶上迤逦而下,而从他暗红袖口露出来的手腕却苍白,骨节清瘦而美,手指执着茶盏的姿态像一朵静默开放的花。
库勒忙躬下身去说道:“不知主上驾临…”
温逾白轻轻一动指尖。
话音戛然而止。
库勒一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温逾白在听水声。
茶水注入青瓷杯盏时细细的、淙淙的水声。
半晌,直到温逾白终于搁下了茶盏,殿内恢复寂静,库勒才敢再开口。
这次得捡点主上爱听的,他于是大声说道:“江魔主已经到了,此时正在阵中护法,主上可要属下将人请过来拜见您?”
他说的时候心态很自信,语气中甚至还带出了那么一点很隐秘的“果然我才是主上最贴心的下属”的笑意。但这笑意等到温逾白微微一顿,抬眼看过来时,便烟消云散了。
温逾白语气淡淡:“你没什么事做吗?”
库勒:……
库勒:“对不起。”
温逾白很明显一副正在分神思索事情的样子,库勒此时终于有了些眼色,闭紧了嘴巴弯了弯腰,默默躬身往殿外退去。
某一瞬忽有风起,吹过长长回廊直至殿前,温逾白正低眼品茗的动作,忽而一顿。
“…等等。”他抬眼,看向退了一半的库勒,“你刚才见过谁?”
*
相凝霜正抱着鸟在玉枢阵的入口处视察。
守在此处护法的魔修们见状都有些不解,毕竟魔主护法的位置应该在上头,但这些大人物如何也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便俱都老老实实继续在原地干活,时不时偷偷看一眼正轻抚着怀中鸟、姿态柔柔曼曼的女子。
相凝霜其实很焦虑。
她在用力的搓毛。
灵桥的位置若无意外便是这里了,但怎么毁是个大问题,硬用灵力去炸虽然也行,但真炸了之后她肯定跑不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神鸟发挥作用了。
迦陵频伽的毛十分之神奇。
之前他扇动翅膀时落下来的那些细小粉尘,名叫霓辉,它并非什么迷药,之前能放倒江上云那一群魔修的原理其实是因为它的催动作用。
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把体内灵力充沛的修士比作正熊熊燃烧的火炉的话,霓辉便是扔进其中的火药沫。
而把这东西扔进灵桥,不仅能毁掉整个阵法,还能延迟起效,毕竟玉枢阵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它其中的魔气运转是很慢的,从扔进去到爆炸,估计起码得一刻钟的时间。
那种背后炸成一片废墟而不回头看的身影,一定很拉风。
…但这东西搓起来也太慢了。
多在这里待一秒便多一分危险,相凝霜没敢再拖延,悄悄对正面如土色的迦陵频伽说了句抱歉,指尖一用力——薅下一把毛。
迦陵频伽震惊了。
她却已经眼疾手快的将这一把羽毛丢了下去,见周围没什么人注意到自己,抱着鸟就要跑路,却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相凝霜微微一顿,转过头去。
似乎是库勒的部下。
那兽骑部的魔修拱了拱手,低声道:“主上正往这边来,魔主您可要接驾?”
库勒其实并未吩咐他传话,但他也有几分自己的计较,想卖这位江魔主一个好。
谁曾想眼前的女子闻言不仅没有如他所想的面露喜色,反而动作一滞,不可置信一般问道:
“…你说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神佛堕魔
相凝霜简直想骂句脏话。
她现在也没空去想温逾白怎么会突然杀到了, 只是勉强维持着神情不变,微笑道:“我先…暂且先不去接驾,你且去吧。”
那魔修有些疑惑:“您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嗯…”她顿了顿, 含笑道,“方才一番折腾,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我稍耽误一下再过去。”
啊,原来是要打扮打扮。
这魔修想明白了,微微一笑,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四周的景象仍然与方才一样, 身后通天巨塔, 百鬼夜行, 而远处天际有淡淡晦暗青色一线。
好像快要下雨了。
暴雨骤降之前会有征兆, 空气湿润、乌云低矮, 此刻也是,四面的气息都仿佛凝重了几分,有铁锈、寒冰一般的杀气浅浅漫上来。
相凝霜提步便走。
她没有动用修为, 却走得非常快, 几乎是走动速度的极限了, 明明看起来裙裾甚至都没怎么动, 眨眼间却已经离了玉枢很远。
某一个瞬间,突然有衣袂翻飞之声一响。
相凝霜蓦然回头。
有人遥遥立在山巅,红衣乌发, 披了一身沉沉暮色,目光正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而在他身后, 有魔修正抬手搭弦, 拉弓, 沉沉夜色中箭尖有冷光一闪,锐利,对着她面门。
沉默对峙,死生相逼,这一瞬短暂,却又如此漫长。
相凝霜突然抬手。
隔着远远距离,她微微笑着,素白的手掌在半空中一划,甚至是一个宛转美丽的姿态,像唤自己豢养的鸟儿——
随即,天地轰然一声,炸开。
烟云弥漫,高塔坠落,魔修四散,一声巨响后玉枢阵如同慢镜头一般在昏昏暮色中轰然委地,刹那间荡然无存。
时间算得还行。
她已经离了玉枢阵一段距离,但此刻阵毁时四散弥漫出来的煞气还是伤着她几分,她正忍着闷咳了几声,忽然察觉到什么。
有微凉的、仿若蒙蒙雨后花叶迷离般的气息,肃杀而至。
逃!
她一瞬间连回头看也来不及,只剩对于危险反应的本能,瞬间暴起灵力,飞身而起。
她这一下毫无征兆且反应极快,毫不恋战自保为上,很是警觉,惹得身后追来的人都轻轻笑了一声。
温逾白。
相凝霜没想到,她本以为灵桥被毁,温逾白必会前去修补阵法,自己好借这个机会脱身,没想到他竟然疯到一点都不顾及,只是一心来追她。
一瞬便已经飞过百里,她能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自己却已经力有不逮,心一横将藏在怀中的迦陵频伽丢了出去,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便在半空身子一折,换了个方向落下去。
她落下去的地方是一座废殿。
南域富庶,门阀世家众多,这种无人居住以致荒废的宫殿并不罕见,她落在一处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这回廊也是很典型的南域样式,九曲弯弯,珠帘玉幌,迷不得出,她刚走了没几步,身侧的珠帘便轻轻响了一声。
她抬掌,带起更肃杀凛冽的掌风,一廊琳琅作响。
有人突然伸出苍白指尖,抚平春日微皱湖面一般,拂过一帘珠玉。
天光里珠帘乱跳,眩光迷离,珊瑚东珠斑斓生辉,而在这一片眩目耀眼的光影后,有人慢慢走上前来。
红衣乌发,肤色却极白,一片艳色中的霜雪,又冷又妖。
相凝霜微微皱眉。
她其实没怎么见过他这样的打扮,于是一瞬间竟然觉得陌生,原本想说的话也堵在嗓子里。
温逾白倒是很自然,甚至面上的神情也还是寻常面对她时的温和神色。
他轻轻一笑,道:“听说……阿霜到处跟人说,是我太不知收敛,才在你身上留了这么浓的气息?”
相凝霜:……
相凝霜:“你听错了。”
温逾白倒也不介意她的冷言冷语,微笑道:“阿霜若是真想要魔后这个位子,何须这么费劲。”
相凝霜此刻已经有些气力不继,维持不住江上云的模样,便松了灵力恢复了容貌,也笑一笑道:“可惜我兴趣不大。”
兴许是因为警惕,她眼睛睁的圆了些,眸色也亮,挺得很直的脖颈纤细洁白,像某种漂亮又矜贵的幼兽。
温逾白淡淡看着她,能清楚感觉到她身上属于自己的气息十分浓烈。
那些他骨子里十分恶劣,堪称下-流的控制欲得到了满足,于是他轻轻一笑,完全不在意她不软不硬的反驳。
相凝霜能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很好。
很诡异,好到她都有些害怕。
明明她才炸了他的玉枢,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这人从来都活得云遮雾障,笑不是真的笑,对她的好也不是真的好,她想到此处便更不快,也继续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我今日破玉枢破的好,以后该多来几次。”
“自然好。”
温逾白竟然顺着她的话应下来,神色与从前指点她功课时没什么两样,慢慢道:“…谋定而后动,择机而行事,阿霜的确进益许多。”
即便这择机,是利用他,而行事,是坏他的事。
相凝霜不想再听了。
她之所以愿意开口,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迦陵频伽,然而此刻她却突然彻底没了耐心,抬脚便想走。
然而还没等她抬步,温逾白却突然抬手,眼看着方向似乎是要去牵她,她立刻条件反射般一避,反倒是领口都被扯松了些。
“…你做什么!”
她冷下声,彻彻底底恼了,话音刚落却看到一只蜘蛛悠悠落在她脚边。
是从衣袖上掉下去的。
……她从前的确是怕过蜘蛛,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也早已经不怕了。
他刚才是在做这个?
她突然想起,从前他为她拂落门前结网的蜘蛛时也是如此,明明那么小的东西,偏偏他就能先看到,衣袖微微一动,她察觉到了,偏头问他在做什么。
他比她高些,那时候更是如此,她只能看见他弧度漂亮的下颔,玉质般洁白。他闻言手指一动,变出一朵洁白的小花别在她发间,那时候屋外在下着雨,花上也沾着雨水,湿漉漉的,打湿了她的发。
…都是假的。
分神也不过只是一瞬,她立刻便回过神,警惕的看向温逾白,却发现他正直直看着自己的脖颈,神色淡淡的,带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
温逾白冷脸的时候是很吓人的,他是个最七情不上面的人,很难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更不用说这么明显的不快与冷意了。
相凝霜一瞬间都有些发愣,没能反应过来。
下一刻,温逾白抬起手,触上她脖颈。
她下意识出手,却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动了,温逾白只是垂着眼看不清神色,仿佛维持不住温和的伪装,终于露出了本来的样子。
相凝霜听见他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洛长鹤?”
没头没脑的,是个问句。
她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脖子上是什么。
昨晚闹的太过,脖颈上的痕迹到现在估计还没有消。
她反应过来的这一刻,竟然第一瞬间有些不自在,毕竟他做了她几十载的师尊,有些事情是刻在潜意识里的。
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还有闲心笑一笑:“当然。”
“…你还想管我与谁结契吗?”
温逾白微微一顿。
有些事情,听说和亲眼见完全是两回事。
他虽然心知阿霜离开长留之后胡闹了许久,担了个妖女的名号,但到底觉得她只是小孩子胡闹,兴趣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
但她对洛长鹤不一样。
她可以玩闹,但她不能这么用心。
良久,温逾白才微微抬眼,神色依旧是冷的,语气却淡淡:“结契?”
他微笑:“那阿霜恐怕要死一回道侣了。”
相凝霜不笑了。
她面色也冷下来:“刚才在阵里怎么就没捎带着炸死你呢。”
她是真的动了气了,温逾白听得出来,他半垂下眼眸,似笑非笑道:“…当真这般恨我?”
“两世之仇。”
她回答得简短,温逾白却变了脸色。
他微微皱起眉,面色第一次沉下去,一字一句说道:“我对付的从来都是他,不是你。”
“阿霜,我从来未曾真正伤过你。”
相凝霜闻言一笑,有些讥诮的模样:“有区别吗?”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伤他亦如伤己。
温逾白良久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轻轻一笑:“很好。”
“不过我不明白,你这般喜欢他,到底是喜欢什么。是因为他前世在雪山助你化灵?难道我没有过吗?”
相凝霜心想你还好意思提,这辈子的师徒缘分本来就是你偷来的。
但她到底没说出口,实在是温逾白现在的状态有点危险,她这会冷静下来了,不想激怒他。
温逾白于是淡淡收了手,目光却还轻飘飘落在她脖颈那一点红痕上,心中戾气重得要命:“…还是说,你是喜欢他那副慈悲得佛子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