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回忆侵袭的那一刻,是快乐的。
但回忆结束的那一刻,又是疼痛的。
长蓝镇的高楼很少,云边一眼可以望到很远,远处逐渐显现出灰突突的山头,蜿蜒的河流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阴冷的风从河岸吹来,世界静谧得让人很想尖叫。
没有理由,真的毫无理由,她思考了六年也思考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严火突然间就放弃她了。
如果是单纯思考爱情的因素,新鲜感没了,爱上别人了,但总会有个预兆吧,对她不再上心了,不想亲近了等等,可并没有啊。
他的改变是突然间的,从感性和理性层面,都让人琢磨不透。
云边觉得胸口很闷,她用拳头捶了捶,感觉要憋死了。
她想见他。
想知道他怎么了。
云边腾地站起身,跑出了阁楼,一路不停歇地下楼,跑出巷子。
巷子口的早餐铺子已经出摊,但还没人,摊主在做准备工作,看见云边疑惑地盯着她。
云边站在巷子口,等了几分钟,拦下一辆出租车。
清晨的蓝海湾没多少人出入,前台值班的女人挂着半花的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好,我找常焰。”云边说。
前台懒洋洋地:“经理不在。”
云边转身,但未离开,而是向里头张望,左边男更衣室,右边女更衣室,办公区应该在楼上。
她看了一圈,瞥见不起眼的楼梯间,就要往那头跑,被服务生拦下。
“小姐,女更衣室在后面。”
云边点点头:“我知道,我找常焰。”
前台皱眉:“不是说了不在吗。”
“真的不在吗?”云边半信半疑。
恰时栾宇从门口进来,前台唤他:“宇哥,这个人说找经理。”
云边回头,栾宇看见她愣了一下,回忆两秒,说:“我记得你,你找焰哥?”
云边盯着他,点头。
“焰哥不在。”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云边眉头微敛,表情认真:“那还回来吗?”
栾宇被逗笑:“肯定回来啊,过两天就回来了,你找他什么事?”
云边心头一松,摇头:“没什么。”
云边快步离开蓝海湾,栾宇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摇摇头:“长得真白啊,我怎么就没焰哥的艳福呢。”
*
常焰他们在临市耗了数日,如他所料,“大果”第一次并未亲自现身,他不放心,安排了其他人和常焰他们见面,常焰责备大果没有诚意,必须露面才会把货拿出来。
对峙了几日,安小哲有些着急,这是一位老顾客了,以往多数都是别人收货,货量少的时候走邮寄,他不知为什么这次非得本人露面,生怕常焰逼得紧了,因此飞了生意。
常焰心中却稳得很,非常自信大果能亲自过来,安小哲没什么主见,给安坤打电话询问,安坤也说常焰做得对,并给安小哲讲了为什么非要本人来,安小哲这才放下心。
于是他们便跟大果耗起时间来,安小哲和张隆每日花天酒地消遣,常焰偶尔去打打台球,大多时间都呆在酒店,对风花雪月不感兴趣的样子。
大概半个多月,大果终于愿意露面了,他约好交易时间,地点临时再定,按照大果谨慎的个□□易完铁定马上就溜。
晚上常焰和安小哲他们吃完饭,独自一人回了酒店,打电话给中间人把信息转告老回,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得到片刻放松。
他脱掉衬衫裤子,赤足走进浴室。
水从他头顶冲下,黑发湿漉,腹部肌肉线条分明,肌肉上遍布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
右腹部有一处极其明显的,像是匕首捅进去,但没好好拿出,而是反复搅动,留下不规整又丑陋的疤痕。
他转过身,让水冲打着脊背上,从肩胛骨到腰的皮肤粗糙,一条条小疤痕组成的纹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像是后植上去的皮。
花洒开到最大,水流直直拍在脊背,但他感觉不到什么,神经传递迟钝又麻木。
常焰洗到一半,突然有种胸闷窒息感,他匆匆关掉水流,拿过浴巾在腰部缠了个结,往外头。
才走两步,就已控制不住步伐,膝盖一软,结结实实单膝跪了地,他的手掌撑在地板上,低头看着地板的纹路,抿唇咬牙。
第14章 渴望
流线型的背肌微微弓起,肩胛骨凸起,周围的皮肤随之凹陷出一道道阴影。
一寸一寸肌肉,像要从皮肤里胀开一样,绷到了极限。
他抬头看了一眼沙发边搭着的西裤,手指蜷缩,深吸一口气,膝盖向前蹭了一步,膝骨通红。
反复几次,他已筋疲力竭,水和汗一同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滩滩水迹。
余光看见裤脚,他伸手把裤子扯到身下,颤抖的手翻找口袋。
从左口袋里翻到电话,他又去翻右口袋,找到药盒。
突然电话响起,他匆匆一瞥,握着药盒,神思怔住。
咬咬牙,从地上坐起,靠在沙发边,按下了接通键。
那边的人不说话。
常焰也不说话。
只有他竭力压制的缓慢呼吸声。
过了几秒,话筒传来云边的声音:“你知道我是谁。”
常焰深吸一口气,平稳说:“你是谁?”
“我是云边。”
“嗯。”
云边顿了两秒,声音很轻:“你在哪里?”
常焰不说话。
“我想见你。”云边说。
常焰淡笑一声。
“我想见你,常焰。”云边又说了一遍。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常焰的名字,他不由得身子一僵。
得不到回应,云边不罢休似的:“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没话跟你说。”
云边还想说什么,常焰已经挂了,脱水后的身体很虚弱,但痛感不再那么强烈了,他闭上眼睛,莫名觉得心底很安定,意识渐渐放松,变得模糊……
常焰脑海中浮现起曾经年少的自己。
认识云边的第二年,他考入军校,和云端一起,训练很苦,但对于热血的年纪,这种身体的苦是可以激发斗志的。
常焰和云端是同届里最优秀的两个,第一的名次轮着上,每次测试,两个人都下意识把战胜对方当作目标。
有一次常焰拿了第一,云端不服,俩人选了引体向上来加赛,看谁做的多。
烈日当头,器材滚烫,手一摸,都龇了一下嘴。
周围围着几个同学帮他们计数,比赛开始了。
两个人非常轻松,匀速又有节奏,一起上一起下,为了排遣接下来漫长的比赛时间,云端甚至开始和常焰聊起天来。
“上周聚会,有个学艺术的学姐跟我打听你,要你电话号码。”
“漂亮吗?”常焰漫不经心地问。
“不漂亮我跟你说干嘛,是你喜欢的类型。”
常焰撇嘴:“我喜欢什么类型,你倒是知道?”
“知道啊,小泽玛利亚。”
常焰哈地笑了一声:“错。”
“那是什么?”
常焰不说话,做了几个引体向上后突然问:“你觉得你妹长大后会不会是个大美女?”
“废……”云端诧异地看向他。“搞什么?你喜欢我妹妹那个类型的?”
两个人的身体已经岔开,常焰撑起身子:“现在太早,我不敢搞。”
云端追上,常焰下沉,云端居高临下,唾沫喷在他脸上:“尼玛!你开我妹玩笑?”
常焰吊儿郎当笑了一声,刺眼的阳光洒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痞子味十足。
数数的人声音越来越大,已到了焦灼的最后阶段,两个人眼见着体力快耗尽。
常焰嘶吼着撑起身子,喘息道:“给你三年时间。”
“什么三年。”
“这三年第一都让给你了,三年后你妹给我。”
云端在杆上踹了他一脚:“我操@¥%#%”
常焰死猪不怕开水烫,嬉皮笑脸:“尽情骂,我不还口。”
最后没有输赢,因为常焰拿云边开玩笑,云端气急,勾住常焰,一起落了地,落地后两个人便厮打起来,那架势像仇人似的。
落了处分,挨了批评,大家以为这两人就此绝交,没想到隔天还是勾肩搭背,好似打架并未发生过似的。
常焰这人一贯嘴贱,但人不坏,说归说,他不会真去做,云端便觉他是开玩笑,就像常焰说的三年,1095个日夜,没见过谁在见不着面的情况下,能喜欢这么久。
常焰自己也觉得当时只是玩笑话,但他的脑子里总不时浮现起云边的身影,会画画的小仙女,和他的少年英雄形象多么般配啊。
没有太多犹豫,好像连思考都没有,常焰就认定了这件事,并如计划进行。
三年后云边成年,升入沈美,追求她,到恋爱,一路顺利。
云端知道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如胶似漆了,他再生气,也毫无办法。
云边和常焰刚恋爱一年,常焰面临毕业,特种部队选人,选中了常焰。
想到那段异地的时间常焰就觉难熬,常焰接受集训,负重跑步、冷水冲泡、30公里跑,这些不是难熬的点,见不到云边,亲不到抱不到,是最让他受不了。
别人都说,梦想只有在得不到的时候才最美,他觉得不是,没得到云边的时候还好,得到了之后他再也忍受不了她不在身边。
再忍忍吧,云边她爸说结婚不行,他得立功才行,人只有在年少时想事情只有一面,他以为……
以为去了边境部队,呆个几年,拿下几个勋章,就能回去娶她,永远永远不再异地。
可想法太美。
战友牺牲,他救不出,再一个……再再一个。
原来这世间有很多人看不到的角落,肮脏、罪恶、泯灭人性。
勋章如果需要用命拿,还要不要拿?
在这个问题上,他脑子里没有第二个答案。
“严火,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你以后会有其他身份,‘严火’这个名字会有其他人接替,等你归来的时候,你的生活,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不能解释,家人朋友的误解是第一步,这一关你都过不去,下一步怎么走?”
“长蓝由于地理环境特殊,是境外毒品中转要地,毒品大多来自附近的东南亚国家,流入长蓝,因此当地毒贩猖獗,唐骁,是你要接近的目标,他掌握着一整个完整的贩毒产业链。”
“唐骁落网,但还有其他人,你在长蓝有基础,除了你没人更适合接近大龙,你仔细想想,如果还是决定放弃,那我会联系沈城那边,去警队还是回特种部队,都可以。”
“最近有个叫安坤的来了长蓝!”
*
常焰的脸色苍白,嘴唇干枯,眼睛垂着,手机进来一条信息。
――有时间过来取画。
常焰的手指缓缓松开,药盒滚落在地,他抚摸着屏幕短信里的那几个字,目光逐渐柔和。
她像一个会魔法的人,随随便便几句话,唤起了他精神最深处的对生的希望。
以前不敢想,现在他又控制不住去想了。
四季变化,山河长安,如果他归来尚早,是不是还有机会拥她入怀?
*
两天后,常焰一行人回到长蓝,各个面色凝重。
车直接驶入了安氏公馆。
公馆不大,但金色的建筑彰显豪华,一排车停在门口,连串的车门关闭声,随后是又急又快的脚步声。
安小哲在首,不停挠头,常焰紧随其后,一手插兜一手拿烟,吸尽最后一口,反手扔了烟头,迈上台阶。
张隆隐在后头的人里面,佯装透明人一般也跟了进去。
人刚在客厅聚集,安坤便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一身丝绸材质的休闲装,体态臃肿,安坤年轻时候是很帅的,五官立体,棱角分明,但已年近六十,再立体的脸也挂不住下垂的皮肤和繁杂的皱纹。
安坤随意坐在沙发里,两只手肘搭在扶手上,十指自然交叉在一块儿,抬头看向安小哲:“说说吧,怎么回事。”
安小哲愁眉苦脸:“我们已经很谨慎了,问题不出在我们这里,警察是大果招来的,反而我们差点被大果连累,可吓死我了。”
安坤冷笑一声,指了指常焰:“你说。”
常焰点点头,面色也见凝重:“我们交易完大果带货离开,在出临市的港口大果连人带货被抓,八成是在港口时露了怯才被人盯上的,所有和大果有关的联系人,我已经安排下去切断了联系,原本的那条线路短时间内也不能再走,至于损失……有点大,大果只付了定金,而且,他每年能要不少货,损失的不止这一笔生意。”
“啪!”地一声,安坤把手边的茶杯摔了出去,眉毛上一根长寿眉颤颤巍巍:“废物!你们三个一起都……张隆呢?”
张隆从角落里走出来,脸上堆着笑:“干爸,这次的事真跟我们没关系啊,常焰说得对,是大果太不小心了,不过干爸你放心,损失的我给你补回来,咱们的货一向质量好,要的人多着呢,我手里有几个有钱的买家,你把下批新进的货多给我点,我可以卖上比大果高的价格,要我说咱们给大果的价格属实太低,常焰……”
张隆瞥了常焰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常焰还又给降了两成,要我说这客户都被惯出毛病来了,没了就没了,不可惜。”
短短一段话,非常好地拿捏住了各个关键点,用售价将客户损失掉说成了好事,许下了承诺回头将损失都补上,只要安坤多给他些资源就可以,又将了常焰一军,讽刺他销货利润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