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吃的食物还是景王府那只炸得金黄的鸽子蛋,现在,她已经饿得饥火烧肠,就差抢马儿的菜叶子吃了。
“宋大人,殿下请……请您去歇歇脚,吃些茶点。”
身后传来尉迟青的声音,宋迷迭听到这句话打了个激灵,转头正对上草棚下两束喜怒难辨的目光,难熬的饥饿感瞬间被畏惧取代。进去虽能填饱肚子,但定少不了某人的一顿训斥,昨晚他们伤了他的人,伤了他的马,他一直隐忍不发,想来就是等这一刻的。
宋迷迭踟蹰了半晌,终于,还是朝草棚子走去,心中默默嘀咕:被骂就被骂吧,忍一忍就过去了,也掉不了一块肉,可若是再饿下去,她怕自己早晚要在颠簸的山路上被甩下马背。
见宋迷迭磨蹭着走进草棚,尉迟青朝刘长秧桌前的条凳一挥手,“宋大人,请。”
宋迷迭慢腾腾坐下,瞥刘长秧一眼,小心翼翼捡了只馒头啃了起来。
刘长秧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从她咬下第一口馒头,喝下第一口茶,一直到面前的屉笼和茶碗空了,他也只是低着头细嚼慢咽,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宋迷迭吃饱了,扶着桌沿站起,道了声“多谢”。刘长秧还是没有回话,只是将手那只还剩下一多半的馒头扔下,扭头看向另一张桌的尉迟青,轻声道出三个字,“上路吧。”
宋迷迭清了清嗓子,将她憋了一路的话说出来,“殿下,咱们不能走大路。”
说完,见他扭头看着自己,便继续道,“廷尉司追踪逃犯,是从来不走官道的,逃犯心虚,知道官府的人在追他们,便只会选择偏僻的小路山路,所以......”
“阿青,咱们也分几队赶路。”刘长秧不等她说完,就朝自己的坐骑走去,可没走出去多远,又被宋迷迭叫住了。
他回头,脸上终于露出了那抹熟悉的不耐烦,皱眉道,“宋大人,时间紧迫。”
宋迷迭支吾道,“我师兄觉得,那贼人或许是冲着褚玉来的。”
刘长秧挑眉道,“冲褚玉来的,难道会是人牙子?”说罢又若有所思地摇头,“褚玉的装扮,一看就是官家小姐,人牙子一般不会将她作为目标。而且,若真的是人牙子,为何不把蔷儿一起捉走?反正多一个也不多。”
尉迟青抓抓后脑勺,“蔷儿这……这孩子机灵,但生得实在是……”
刘长秧目光一沉,“褚玉,也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
“或许是骨相好呢,”宋迷迭没忍住插话,说完,见两人齐刷刷回头看着自己,吓了一跳,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师傅常说我骨骼轻巧,是练武的好材料。”
刘长秧没吭声,尉迟青倒是眯缝起眼睛,目光将宋迷迭笼住,“宋大人,具体说说看。”
宋迷迭点头,“就是……就是面额方正,骨节匀称,纤细挺直,软硬合度……”
“宋大人这是夸自己呢?”刘长秧冷哼一声,脸上愠色却褪去不少,变得严正起来,“阿青,”他扭头望向尉迟青,“你现在就折返回府。”
尉迟青不解,“殿下,为……为何不让属下……同您一起了?”
刘长秧垂下眼睑,“荷包的穗子被弄污了,我想,这或许不是巧合。”
“殿下是怀疑?”
“筹备宴会,府邸事多人杂,戏班子,乐器班子,外面请来的厨子和手工艺人,我怕会不会早已有什么人,趁我们无暇顾及混了进来,就像,”他扫了宋迷迭一眼,“就像她说的,看相识骨,把褚玉当成自己的目标。”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沉,“阿青,你要把这几日出现过在府邸中的人一一排查,一个都不能漏下。”
尉迟青心领神会,二话不说便策马掉头,只是临行前还不忘对宋迷迭叮嘱,“宋大人,你说过要盯紧殿下的,这一路山高......高水长,危机四伏,宋大人又是天下一等一的高......高手,连我都自愧弗如,那么殿下的安危我可就交......交托到宋大人您的手上了。”
宋迷迭被他吹捧地晕头转向,拱手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放心放心。”直到尉迟青跨上马,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结巴套牢了。
然而尉迟青已经驾马走远,她纵然想反悔已是来不及了,只能恨恨在心里骂了一声,期翼着刘长秧没听到自己方才那番信誓旦旦的保证。
可方一转过身,便听刘长秧对护卫训示,“兵分四路,一队商道,一队民道,两队野路,不许着官服铠甲,只带盘缠干粮,轻装上路。”
那护卫拱手称是,略一沉吟,便将人马分好,末了看向刘长秧道,“殿下,宋大人怎么办?”
宋迷迭忙道, “我自小在山野长大,自然要走野路,”说完话音一转,讪笑着看向刘长秧,“殿下可受不了这种苦,走商道最合适。”
话没说完,却听得刘长秧笑了一声,却分明是不怀好意的,惊得她心头“咯噔”一下,预感到了自己多舛的命运。
“宋大人同我一起走野路,”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她,“宋迷迭,你不是说要盯紧我吗?”
最后一束阳光从山顶消失的时候,宋迷迭终于看到了前半山腰上的一座小院,孤零零的,在苍叶的掩盖下,只露出了几个尖角和一面斑驳黄墙,比富贵人家的坟茔大不了多少。
她已经累成了软脚虾,而且现在天色已晚,实在不适合在野山中穿行,所以便招呼刘长秧和两个护卫跟上来,四个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爬上山腰,来到小院跟前。
刘长秧在门板上拍了几下,见无人应门,便只能伸手把门推开,谁知门方一敞开,就看到两个穿着海青的尼姑从内院走出来,一老一少,齐头整脸,面色白净,骤然看见几人,吓了一跳,双手合十垂头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第67章 窥视
宋迷迭这才注意到这是一间尼姑庵,庵正中树有三尺高观音菩萨泥像,像前有一大铜香炉,里面香火袅袅。
刘长秧也发现了,和属下步下台阶,又朝后走出几步,怕叨扰了佛门清净。
宋迷迭走到前面,双手合十行礼,“对不住,吓着二位了,我们是......”
她顿住,一时间不知该给自己安个什么身份合适。
“咱们是西诏来的商客,在这荒山老林中迷了路,寻不着商道,可否在此地借住一晚,明儿天光破晓就上路,绝不叨扰二位。”
刘长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宋迷迭吊着的心放下,心里却默默“啧”了一声:谎话手到擒来,果然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善茬。
老尼姑见刘长秧品貌皆是上流,又言辞有礼,似是放下心来,于是弯腰还礼,“佛家慈悲,本应礼待几位,只是,我们这里是尼姑庵,实在不宜让几位男施主留宿,不过,”她略顿了一顿,“院子后面有一间草屋,平日用来堆放耕犁器具的,几位若是不嫌,可到那里暂住一晚,至于这位女施主,留宿禅房即可,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不嫌弃不嫌弃,”宋迷迭双手急摆,“能有个歇脚的地儿就不错了,哪有那般身娇肉贵。”
可“身娇肉贵”这几个字形容另一个人却是再贴切不过,宋迷迭缓缓回头,正迎上一束笑里藏刀的目光,刘长秧抱臂看她,轻道,“宋迷迭,你今晚在草屋外打地铺可好?”
宋迷迭当晚并没有打地铺,并不是刘长秧心好,而是用过斋饭后,天公就开始淅淅沥沥降下雨来,不大,但落在泥土上,不久便将不坚实的土面化成了一滩软泥。
“睡在泥窝中,不就成猪了吗?我嫌你腌臜。”刘长秧瞥了一眼草屋外的泥窝,终于发了善心,下巴颏朝尼姑庵的后门一抬,示意她可以睡她的禅房去。
宋迷迭于是乐得屁颠屁颠地进去了,可是躺在干燥暖和的被窝里,她却左右辗转,怎么都睡不踏实。
因为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像指甲刮擦着外墙,一下一下,断一会儿,不久又接上,没有尽头一般。
掺杂在雨滴落在檐角的“噼啪”声中,刺耳且寂寥。
宋迷迭一开始是在梦里听到这个声音的,所以很是没当回事,翻个身继续睡了。但它没有放过她,就像一条爬虫,从她的耳洞中爬进爬出,扰得她片刻不得安宁。
她睁开眼睛,斜向紧挨床榻的墙面。墙上嵌着一扇窗,虽然掩住了,但雨水湿潮的味道还是从窗缝钻了进来,带着一股子林间独有的草叶香气,本应怡人心脾,却因那即便醒过来,也依然能听到的“刮擦”声,而变得诡异起来。
宋迷迭盯住窗子看了半晌,直到眼球酸涩,不得不阖上眼皮缓解一下的时候,看到了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朝窗纸洇了过来,脑袋和上半身将窗纸压得朝里面凸起,现出一个人形。
她没有犹豫,手臂朝窗子的方向一抬,三只冰凌袖箭便从袖口飞出,齐刷刷钻进窗缝,正中那个人影。
见那人被自己射中了,宋迷迭来不及披上外衣,翻身起来如道疾风般推门而出,一步便跃至窗前。
可这里哪有什么人影?甚至,连个脚印子都寻不着。
宋迷迭站定不动,任雨水将头发衣服浸透,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冷得刺骨。直到,一只温暖手掌在她肩头一拍,方才回过神来,手转向后面,卡住那人的脖子。
下一刻,宋迷迭像触电似的,把手缩了回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刘长秧的脖颈上被她掐出了道指痕,触目惊心,就像弯起的幸灾乐祸嘲笑她的嘴唇。
刘长秧咳嗽了几声,强压怒气道,“宋大人是又想谋害本王吗?”
宋迷迭结巴起来,“殿下,我以为是......是那个隔......隔窗偷窥的贼人。”
“隔窗偷窥,有人偷窥你?”刘长秧眉心一耸,下一刻,却注意到了宋迷迭湿透的衣服和头发,紧贴在她的身子上,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身形,就像她自己说的,骨节匀称,纤细挺直......
刘长秧把头偏向一侧,景王殿下很庆幸有黑暗遮掩,如此,她才看不清他目光中的的波潮,翻滚起伏,搅乱他的清醒和自持。
可是说出的话却依然是气人的,刘长秧眉心又一次耸起,“宋迷迭,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心,穿着中衣就敢出门见人。”
换上干净衣服,穿戴上斗笠时,宋迷迭心里还在咕哝:我不知羞?明明就是你半夜不睡,到尼姑庵里来,也不知安了什么心。可是推门出去,面对刘长秧,她却攒起假模假式的微笑,双手合掌做可怜状,“殿下,您的脖子没事吧?”
刘长秧飞了个眼刀过来,示意她收好自己的虚情假意,目光一转,落到她窗前的地面上,“宋迷迭,你说有人隔窗偷窥你?”
宋迷迭点头道,看着刘长秧道,“也不算是偷看,是指甲刮墙的声音,刮了半宿,把我吵醒了,可是我的暗器分明伤到了他,然而出门查看时,不仅没看到人,连血迹都没有,不光血迹,连脚印都没,这里地面湿软,怎么可能没有脚印呢?”
“我方才查看,也未发现什么异常。”他的侧脸罩在一层雨雾下,平添了几分柔和,看得宋迷迭一时怔住,没有及时挪开目光。
“没见过檀郎?”他转过头,面色无澜地望她。
宋迷迭一个激灵,冷汗涔涔落下,忙不迭转移话题,“殿下为何半夜不睡,一个人到尼姑庵来?”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刘长秧用很不正经的眼神瞅住她,“自然是来找宋大人,古有羊车望幸,寻盐而入,宋大人身上涂着我送的香粉,想来也是这个意思。”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宋迷迭的脸僵成一块石头,哪知下一刻,刘长秧却倏地收起眉眼中的不正经,抬手朝前方的那座禅房一指,“放心,你还没这个本事,我是觉得那俩尼姑不对头。”
第68章 尼姑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妙真闭目端坐在榻上,手指拨动念珠,一句一珠,一珠一句,吐息平稳,节律分明。
可是忽然,她觉一股寒意从榻下传来,顺着腰肢一溜爬到脖后颈,如电流,将她浑身的汗毛惊得乍立而起:有人......在看着她,用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眼珠子仿佛冰凌的尖儿,轻而易举刺破她佯装出来的镇定。
妙真的眼皮依然紧阖着,可眼球却不安分地滚动起来,像她仓皇的内心,暗潮翻涌。
我不能坐在这里......
她不想再忍耐,手捏住念珠从榻上挪下来,像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踮脚走到几边坐下,屁股沾到椅面,又起身,将那把破旧的木头椅子朝门的方向拽了一把,方又重新坐下。
这里好。
她舒了口气,复又闭上双目,重新拨动起手中念珠,从母珠旁的那一颗,一粒一粒碾过。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珠子坚硬的质感磨得她指肚发酸,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用了这么大的力气,简直恨不得把珠子摁进自己的皮肉中。念出的经文也是发了狠劲的,一个字一个字,从她僵硬的唇舌中冒出来,像溺水之人垂死挣扎时连吞带喘的呼救。
不能这样啊......
妙真强将心神定下,又深吸几口气,“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她打了个哆嗦,在身体里埋伏了许久的冷汗终于又一次潺潺而下:不对劲,还是不对劲,坐到了这张椅子上,远离了那张床,她却依然能感觉到那束目光,若有若无,一会儿在她背后聚起,一会儿笼在她的上方......天罗地网,逃不出的,一辈子都逃不出的。
妙真站了起来,准备再换一个地方,墙角、柜前、门后......可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无法定下。这间屋子到处都是那个人,他曾翻窗而入,在月光下捏起她的下巴,嬉笑着说“好一个俏尼姑”。也曾在她叫登徒子的时候,垂头锁住她的唇舌,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小尼姑,你叫什么呢?你师傅现在正我叔父行鱼水之欢,你莫叨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