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塔妮亚有些晕雪橇马车,赶路的最后半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被这些色泽鲜亮、香味浓郁的美食勾起了食欲,肚子忍不住咕噜叫了一声。
叶卡捷琳娜噗嗤一声笑了,从侍女手中接过丝绸餐巾,亲手围在了小女孩衣领边上:“别着急,不够我再让他们送来。”
安塔妮亚原本一瞬间有些难为情——肚子发出咕噜声对于一国王后来说实在有些不雅。
但她随即意识到,那个法兰西王后已经死去,而自己现在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周围人们总会对她宽容些。
皇后消瘦的手指碰到她的脖颈,带来微凉却十分温柔的触感。
安塔妮亚心中一动。
她乖巧地转过头去,对着皇后绽开了笑颜:“陛下,做您的孩子一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叶卡捷琳娜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孩子连自己的母亲都见不着。”
安塔妮亚想了想,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认真地看着她:“陛下,您将来会很幸福的,您的孩子也是。”
那是自己不曾得到的幸福。
安塔妮亚一边安安静静地享用点心,一边忆起了前尘往事。
她主动要求来俄罗斯,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一个出远门的机会——这也就意味着,比起在奥地利皇宫中,或许有“消失”的机会,从此摆脱王室身份,获得自由。
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想来见见这位在日后成为“大帝”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上一世她从未见过叶卡捷琳娜,只在大革命爆发后给她写过信求援——然后遭到了女皇回信的无情嘲讽。
其实她与她命运的起始点很像。
同样是远嫁到异国,同样是夫妻不睦、一连多年都没有生下子嗣,叶卡捷琳娜最终从不受宠的皇后成为了一代君王,而自己则背着一身骂名上了断头台。
哪怕这辈子想要远离暗流涌动的王室生活,安塔妮亚也忍不住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正当她漫无边际地思索时,叶卡捷琳娜忽然捂住嘴干呕了几声,随即呼吸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脸庞很快就涨红了。
“陛下!”侍女慌忙凑上前来,“是不是胸衣勒得太紧了!”
一阵忙乱中,有人扶着皇后让她向后半躺下,有人忙着松开她身后的系带,还有人急急忙忙地搬动屏风,挡住门口。
短暂的疑惑后,安塔妮亚猛然意识到一件事——皇后怀孕了。
可这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为什么她要将腹部勒得那么紧?
如果不是这些突然的表现,就连有过相关经验的安塔妮亚也看不出她其实是个孕妇。
就在此时,套房外传来大门轰然打开的声音,一个不悦的粗哑声音传来:“叶卡捷琳娜!叶卡捷琳娜呢?”
安塔妮亚看见,小房间里所有人的脸色瞬间惊慌失措。
“陛下,皇后在里间……”
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掀翻到了地上,皇帝毫不客气地高声嚷道:“她不是接待完奥地利使团了吗?叫她出来!陪我一起去接待普鲁士使团!”
“叶卡捷琳娜!”皇帝在外面怒吼,声音越来越近,“我知道你在里面!出来!”
“不要解开!”叶卡捷琳娜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拽住了侍女的手,“勒紧!”
“陛下!”侍女惊慌得手都在抖。
里间的门也“哐当”一声打开了。皇帝只要再走几步,就会绕过屏风,看到这里混乱的场面——
纷乱烛火一闪,照出皇后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电光石火间,安塔妮亚神色一冷,猛地拽了一把银盘下的餐巾——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瓷器碎了一地。
一时间,屏风内外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皇帝看到从屏风下面飞快渗出的红色菜汤,甚至吓得往后一跳。
下一秒,安塔妮亚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怎怎怎么了……”彼得三世被这变故惊得有些结巴,皱着眉问道。
对于接受了多年宫廷教育的贵族男士来说,遇到有女士和小孩的混乱场面,先行退避是本能的举动。
安塔妮亚一边哭,一边飞快地捏紧了皇后的手。
叶卡捷琳娜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冷静地回答道:“陛下,刚才仆人不小心弄洒了菜汤,泼在了大公爵小姐身上。我们需要给她换身衣服。”
皇帝一脸晦气地挠了挠头,“好吧,等你们给她换完衣服……”
安塔妮亚又“哇”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开口:“陛下!可以让皇后陛下陪陪我吗……汤汁好烫,我好痛……”
“……行吧行吧!”彼得三世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手,“叶卡捷琳娜,那你好好招待小公主,赶紧叫人把这里收拾干净。我走了。”
他转过身,飞快地离开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场面,一秒都不想多待。
屏风后面,除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塔妮亚之外,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听见“砰”的一声,外间大门合上了。
有惊无险,皇帝走了。
众人猛地松了口气,而小公主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安塔妮亚半点眼泪都没有流出来,刚才只是声情并茂地干嚎。
还好重新变成孩子已经半个多月,她总算克服了丢脸的心理障碍。
大哭的是年仅七岁的奥地利公主,和安托瓦内特王后有什么关系。
安塔妮亚张开短短的小胳膊,安抚地抱了抱皇后,低声说:“您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她想了想,又踮起脚,用手帕笨拙地擦了擦叶卡捷琳娜满是细汗的额头:“您真的要好好休息。我不该再打扰您了,愿您晚安。”
她明白了,皇后怀的显然不是皇帝的孩子。
安塔妮亚自己虽然受母亲的影响稍有点洁癖,不太能接受这种欧洲宫廷中司空见惯的风气,但她一向不爱打探别人的私事。
此刻,她只是觉得有些心疼——她知道皇后此时正是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刻,可她却得为了保全性命而如履薄冰地掩饰。
叶卡捷琳娜神色复杂地凝视小公主半晌。
随后叹口气,摸了摸她柔软的金发,低声说:“谢谢你,安塔妮亚。”
……
在俄国宫廷的访问经历乏善可陈,毕竟彼得三世几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好兄弟”普鲁士国王派来的大使身上,对其他国家的使节甚至懒得虚与委蛇。
安塔妮亚跟着麦尔西伯爵出席了俄国女皇的吊唁仪式。
这座国度曾经的最高统治者面容平静地躺在灵柩之中,双手按照东正教礼仪交叠在胸前,身上一件银线编织的圣洁长裙,头上一顶黄金王冠。
可无论是这些威严的装束还是周围镶嵌的亮闪闪的黄金宝石,都遮盖不了她死气沉沉的模样,昭示着所有人——无论她生前地位多么崇高,此刻也不过是一个死人。
醒醒,你死后的模样还没她体面呢。
安塔妮亚微微勾了勾唇角。
涉及国家元首,特别是涉及皇位继承,各国宫廷都有着大量繁文缛节,俄罗斯也不例外。
各国到来的达官贵族最重要的日程便是参加彼得三世的加冕典礼,但据说因为焰火在此前欢迎普鲁士使团时消耗过了头,加上彼得三世的金皇冠还没有铸造好,沙皇本人不能接受不够完美的典礼,因此典礼还遥遥无期——新沙皇似乎对赶紧与普鲁士国王一同出征更感兴趣,恐怕要等到打完仗回来再加冕。
虽然加冕典礼尚未进行,但其它的各种仪式也像流水般进行着。
安塔妮亚感觉自己像个牵线木偶般,每天被打扮成体面漂亮的人偶娃娃,被引导着参加这样那样的礼节性活动,听一大通不知所云的废话,默默地看着麦尔西伯爵在期间抽空和其他国家的使节们联系——尤其和法国大使伯列太利男爵走得比较近。
奥地利终究还是会和法国结盟的,安塔妮亚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只镶嵌着精美银色雕饰的燧发手|枪——这是俄国小王子保尔送给她的礼物。
嗯,一件兼具他父亲彼得三世和母亲叶卡捷琳娜风格的礼物。
回想起麦尔西伯爵第一次见到这份礼物时快要涨成猪肝色的脸色,安塔妮亚颇为恶趣味地笑起来,拿起枪瞄准了窗外远处白松上的一个黑色鸟巢,用嘴发出“砰”的一声,又装作吹了吹枪口的硝烟。
礼物虽然奇怪,却是个不错的提醒——经历过上辈子的叛乱之后,或许这辈子的她确实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提升自己自保的能力。
保尔今年八岁,只比安塔妮亚大一岁。因为两人年龄相仿,因此很快就在大人们的招呼下认识了。
和奥地利宫廷里到处都是孩子的欢声笑语不同,俄国宫廷里极度缺孩子,因此保尔对这个来自南方的小公主很感兴趣。但安塔妮亚接近他却另有所图——她已经担任起了叶卡捷琳娜皇后和小王子之间的信使。
彼得三世不允许皇后和王子见面,皇后只能通过安塔妮亚的描述想象自己孩子玩耍的模样,又由她代为转达自己对孩子的思念。
为此,安塔妮亚也成了皇后那里的常客。
麦尔西伯爵看在眼里,十分忧虑。
在默默地旁观了许多天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在小公主兴致勃勃地摆弄着那把未上膛的枪时,清清嗓子坐到了她对面。
“殿下,我想有件事还是必须要告知您。”他神色严肃,在看到小公主试着扣了扣扳机时忍不住眉毛一跳。
“嗯,您说。”安塔妮亚恢复了最优雅的坐姿,将枪收起来。
麦尔西伯爵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小公主起码态度很端正。
“您身为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在俄国宫廷中代表的是奥地利。”他斟酌着语言,考虑如何能用简单易懂的话让小公主明白此事的利害关系。
“所以,如果和皇后走得太近,就可能会让皇帝不喜欢你,进而让他不喜欢奥地利。鉴于他做过的那些事情……如果他不喜欢奥地利,对我们会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情。”
麦尔西自认为这番话应该说得很到位了——他相信,作为女王的孩子,小公主还是应该有一定政治领悟力的。
安塔妮亚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可是,伯爵大人,这样说不定会让皇后喜欢我,进而让她喜欢奥地利呢。”
麦尔西耐着性子劝道:“殿下,您要知道,皇后的好恶并不重要。俄罗斯真正的皇帝是彼得三世,如果他……”
他说着说着,却发现安塔妮亚始终微笑着看他,眼里似乎有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在闪烁。
再联想到法国大使曾经若有若无的暗示,一种荒谬到极点的想法突然从他心里涌现。
麦尔西明明知道,这种想法安在一个七岁的孩子身上几乎完全不可能,可他还是瞬间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等等,殿下,你该不会是想……?!”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我就是想想而已,别紧张,大人。
第6章
◎这意味着法国与俄国的决裂。◎
在异国首都说出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风险,麦尔西及时制止了自己的舌头。
他慌忙摇头:“殿下,这很危险。不行,绝对不行——至少您绝对不行!”
特蕾西亚女王在他们出发前专门找他密谈过,充满忧虑地对他说:“麦尔西,我这个小女儿一向顽皮,容易闯祸。虽然我感觉她这次似乎与以往并不一样,但还是十分担心……”
“我将她的安危托付给您了,伯爵先生。”
麦尔西觉得自己简直和公主调换了位置——就算奥地利真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在俄罗斯混乱的国内政局中插上一脚,也应该是自己在其中斡旋,而非年仅七岁的公主。
上帝啊!麦尔西恨不得现在就把小公主塞到雪橇里拉回奥地利。
他就说,这段时间小公主怎么这么乖巧,完全不像之前听说的那样离经叛道——没想到是在酝酿这么危险的事!
安塔妮亚早已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于是摆出了一副天使般乖巧的笑脸,温声软语地说:“麦尔西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您放心好了。”
她当然不会掺和进异国的政变阴谋中。
她只是喜欢叶卡捷琳娜皇后,经常黏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吃点心、聊天而已——小孩子的事,怎么能叫阴谋呢?
麦尔西伯爵被自己的猜想吓得非同小可,他的心跳还没平息下来,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门口忽然被人敲响了。
他只得赶紧噤声,又警告地看了一眼安塔妮亚——小公主已经飞快地收起了枪,此刻正摇晃着两条小短腿,快乐地享用精致水晶小盏里的葡萄果冻,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来的人是俄国宫廷礼宾官。
“皇帝陛下为庆祝俄罗斯和普鲁士之间的友好,将在今晚举行盛大宴会,邀请神圣罗马帝国安塔妮亚大公爵小姐及麦尔西伯爵光临。”
“俄普友好?”麦尔西立刻从中捕捉到了一个不祥的关键词,怀疑地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沙皇陛下是何时与普鲁士商议的,为什么我们作为俄罗斯的盟友,并没有得到事先的知会?”
奥地利与普鲁士交战已有六年,俄罗斯明明和奥地利站在同一边。
礼宾官面带歉意地鞠了一躬:“很抱歉,皇帝陛下在晚宴上才会宣布。”
“岂有此理!”麦尔西怒火上涌。
他早就打听到,此前奥地利使团的车队抵达时被赶到偏门去由皇后迎接,就是因为俄国皇帝让他们为普鲁士迟到的车队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