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鬼界,一路上的传闻越是绘声绘色。
甚至烛龙长什么样子,能否说话,有何命招都说得十分详尽。
她约的人是杜芷。
还是那处奈河边,无端平阔的水面,投映着漫天星辰。
杜芷带着半张面具,看不清神情,但语气颇为无奈,“三殿下……”
不等他说完,凤三立马举起三根指头朝天,信誓旦旦保证道:“凤三就是想师兄了,我就站在这儿聊天,保证一步都不乱走。”
杜芷头疼,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是邪魔了,为什么还是听不得人撒娇卖苦。
他忽然有些懂为什么凤三殿下能在薄光殿里种树养鸟了。
毕竟普天之下,应当也没有几个会朝着邪魔撒娇卖苦的。
凤三甚至还带了几只桃子,几碟点心和天阙上的玉酿琼浆,依次排开。
俨然一副叙旧的架势。
“放心,这些酒和点心的品类原料我都看了。”
在河边的码头上,他们曲膝而坐,凤三将二人杯中倒满,“邪魔,仙官均可饮用。”
“师兄,请。”
杜芷:……
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为凤三的贴心感动还是头疼。
杜芷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或许是他成仙不久又经常行走凡间的缘故,他对世俗之情总是察觉得更透彻些。
即便凤三没有直言,他也看得出这只小凤凰有心忧之事。
其实那个时候,可能连凤三自己都没有彻底明白。
毕竟辰虚是上神,又是自己师父。
自己担心师父的仙途安危,是再正常不过了的事。
“鬼界的无端火海中,的确化形出了烛龙。”杜芷轻轻抬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奈河的湖面之上忽然出现了熊熊烈火的幻象,隐有巨物伏息其中。
烛龙名字中有龙,但和龙没什么关系,化身于欲念之中。
蛇身长鳞,有九首,又名九头厌。
刚在火海中化形没多久,就被辰虚重新镇压了下去。
凤三蹙眉:“师兄可知道,为何师父只是镇压,没有斩草除根。”
杜芷道:“帝君尝试过。”
但是未有结果。
那日十方恶境之中,飞雪冻霜了三天三夜。
可不知为何,辰虚并未斩杀那只刚刚化形的烛龙,而是将其重新镇压在火海之下。
虽然说大妖本身的确难以斩杀。
但烛龙化身于欲念,又尚在幼期,应当不太能掩藏命门才是。
那三天中,十方恶境里威压凝固了好几次,说明辰虚至少是起过杀心,甚至是尝试过几次。
只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了主意。
凤三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那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师父向来心软,莫不是看着那条幼龙长得可爱不忍心下手?”
可是一条蛇身上长九个脑袋的玩意儿,能有多可爱?凤三百思不得其解。
杜芷:……?!
心软?三殿下你是不是对帝君有什么误解?
不知道鬼界众生听到这个评价,会不会当场呕出几桶血来。
不过杜芷当下并未点破这个。
凤三如此这般的性情,多少也赖薄光殿中的几位惯着。
朗月清风,带着隐约的锒铛声。
这时并不是七月半,凡人几乎听不到这个声音,但传到凤三耳朵里异常清晰。
凤三蹙眉道:“这声音……怎么又来了。”
杜芷:“从死域吹过来的。”
凤三恍然,眼睛忽然一亮,“是那对铃铛,能追本溯源的那对铃铛?”
杜芷:……
他看着凤三这个表情,心下就觉得不好,果然,下一秒凤三便一脸哀求,“师兄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杜芷斩钉截铁:“不好,被帝君知道我非得再挨一次天雷不可。”
一炷香后。
两人走在去往死域的路上。
杜芷:……
多亏那面具遮着,否则杜芷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他身后跟着一只奇怪的东西。
藤蔓纠缠捆绕成球,里头是空心的,乍一看像什么茧。
凤三闷闷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这些藤蔓的刺有些戳人,师兄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杜芷:……
闭嘴。
过了一会儿。
“师兄,非得这样才能掩住凤息吗?”
杜芷:……
真的想给你直接送回天阙去。
作者有话说:
为了庆祝60章日更没断!这章留言发红包~嘿嘿
第61章 痴妄深重(修)
有生死藤开路, 他们既快又安静地到了死域。
“就看一眼。”杜芷警告过后将人放了出来。
那棵极高的梧桐树就静伫在迷雾之后。
树下石化着许多尝试取铃,终迷失在幻境中的人。
金石相磨的锒铛声炸响在耳边,整个死域的地面都在震颤。
倏然阴煞的怨气, 让凤三周围缭绕起汹汹玄火。
她额间的神印明灭了一下。
那颗树似乎有所感应, 迅速抽枝发芽, 几片从梧桐树叶从树枝顶端轻飘飘的落下,落入凤三手中。
杜芷看着凤三额间那道青金色流光,有些吃惊。
那并不是普通的神印, 而是帝君的本命护印。
“我曾看天录中记载,师父第一次剥离鬼界时, 黑灰如雨。他曾为了护一棵树, 撑开屏障守了三天三夜, 就是这棵?”
杜芷:“嗯。”
常年阴云晦暗的死域上空,忽然雷霆轰鸣,极快的闪电穿透长空,将死域一瞬照亮如白昼。
凤三在这片刻的明亮中抬头问:“师兄,若我想知道九头厌的来源, 该如何驱使这对铃铛?”
“不能。”杜芷想都没想, 极快地回答道,“探寻本源, 是大妖大魔极其忌讳的事情,这对铃铛几千年来引得无数觊觎。不过依你所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对铃铛没有认主,还是好端端地挂在树上。”
法器既然没有认主, 便没有人可驱使。
话音刚落, 那对铃铛便在风中频频相互撞击, 卷起阴煞沉沉。
遮天蔽日的雾气聚拢,又被凤息撕开。
铺天盖地的黑灰交缠着明灭不定的光亮,暴起的生死藤蔓将两人托在空中。
杜芷皱眉道,“三殿下,小心一点。”
被托起的二人离树尖更近,掩藏在梧桐叶间的那对铃铛泛着琉璃般的光泽。
就像是树上结出的两只果实,让人忍不住伸手摘取。
传说中那对铃铛能追本溯源。
在铃声交织出的幻境之中,能映射出邪祟的本心,看到最初成魔的心结。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那道铃声其实对仙者也是有用的。
在凤三伸手触碰的刹那,被忽然拉进无数幻境之中。
她看见了凡间繁华的接道。
凡间时值初冬,雨打车篷留下噼里啪啦的细碎响声。
她从毛绒轻裘中扬起下巴,仰头问:“帝君,我们为什么不驾云去瀛洲?”
辰虚未着仙辉,头发也是墨色而非银白,看上如同是人间一个俊雅至极的冷清公子。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袍,支着一只手正在翻书,偏头回道:“不是喜欢行走凡间吗。”
她看见了辰虚走经自己莫浮院,长袍扫过海棠花瓣,耐心地听她门前种的那几棵嘴碎恼人的解语花。
自己环抱着辰虚的脖颈,嘴里却叫着“仙官哥哥。”
她看见了薄光殿的檐角挂满冰枝,瑶池周围的玉石慢慢爬满霜花,草木冻得又干又脆。
辰虚正闭目在瑶池之中,明明身上挂着一道横贯心脏的伤疤,却因自己误闯瑶池而难得生气地呵斥了一声“胡闹”。
她还看见了那段时间,自己藏着不安装作不在意,实则有些惶恐不安。
辰虚语气很轻,带着哄人的意味同她道,“许你犯一次错。以后不要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其实凤三真正进入幻境的时间很短。
因为额间那道神印几乎在坠入的瞬间又将其拉了回来,许多片段甚至还没来得及凑成一段完整的往事。
但她仍然在那些纷乱的画面中,窥见了端倪。
那些不远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的关心,她曾经一度以为这就是师徒之情。
邪魔重欲,从鬼界吹来的风,总是带着呛人的烟火气,撩拨得人喜者大喜,悲者大悲。
如果是帝君行走其中,一定不会受其影响,但凤三不行。
所以直到这一刻,她才蓦然察觉到自己贪念交缠,痴妄很重,偏偏又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就在她要摘下那一只铃铛的刹那,数道雷霆坠天而下。
掀起翻腾的云浪,轰然鸣于四野。震荡不止的威压,激得死域尖啸哀鸣不断雾障腾腾。
一时间,整个死域飞沙走石,混乱不堪。
杜芷一掌击地,猛然拱出巨大藤蔓将人护在其中。
一道惊雷堪堪擦着生死藤劈下,土地崩裂,附近几座石化的雕像瞬间化为齑粉。
杜芷的声音穿透雾障道:“三殿下,这些天雷好像……”
好像是朝着她来的。
凤三忽然记起她出门时,那几只异常呱噪的玄鹊。
她原本以为,它们是阻止她去死域,没想到……
好巧不巧,刚好撞上了自己九千岁的天劫。
不知是哪只缚地灵被吓得睁了眼,忽然大叫了一声,“怎么又是你,又来一次??”
又有隐约的几句附和,“我就说怎么味道这么熟悉,为什么你总爱来我们这里渡劫!?”
凤三:……
她按下心中隐隐地不安,朝杜芷安慰道:“师兄放心,师父说尚未有一只凤凰是渡天劫死的。”
不等杜芷做出反应,凤三倏然朝他出了一掌,将其推出十丈之外。
若杜芷尚为仙官,还可以帮她撑一撑,可杜芷如今本就带着一半邪祟灵魄,能不能挨天雷另说,万一自己被劈得失控,一口凤息撩了过去将人误伤也不好。
她猛然化作凤凰灵相,冲上空中。
雷霆阵阵玄鸣耳畔,在倾天大雨中,她支起一道护体灵光,上挡住天雷,下挡住翻涌不止的怨念邪气。
数道天雷悍然砸下,九霄奔鸣不息,她紧闭着双眸,燃着灵魄将灵障撑开到最大,抵御接踵而至的天劫。
可那预料之中的重击却并未落下。
那一刻,无数死域中抬头仰望的生灵都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天地亮如白昼。
在馈耳欲聋的雷声中,死域之上顿时飞雪结霜。本该全部砸向一处的天劫,被一道青金色光幕托住,在巨大的轰鸣和震颤之后,一星半点也未落在该落的地方。
凤三微微仰头,霓虹裙摆缭绕着一圈玄火。
辰虚垂着眼眸,衣袍张扬,银发悬飞在凤三咫尺之处。
同感同受,同生同死。
这就是本命护印与其他护印的不同之处。
两人仙辉极盛。
九霄之上,一白一红,一霜一火。
原本是相悖的灵相,又因此刻站得极近而显露出几分亲昵的纠缠。
“即便是有,这第一只被雷劈焦的凤凰,也绝不可能是本君的弟子。”
凤三这一刻才知道,辰虚口中这一句好似宽慰哄人的话,其实并非哄人。
若不是她今日碰巧来了死域,闹得天劫的动静大了些,辰虚一定会用一种更隐晦的方式。
甚至他可能还会刻意留下几道不痛不痒地天雷,好让凤三更不易察觉。
然后在某天不经意道:“为师早就同你说过,尚未有一只凤凰是渡天劫死的。”
辰虚自今日起,便再也不能劝她,“生死有命,顺应天道。”了
凤三抬眸,眼中雾气蒙蒙,她原本想问点什么,好印证心中所想,但终静默于口。
既然是同感同受。
那么辰虚便能知晓她心中所想。
知晓她翻腾起的妄念。
知晓她此刻想做什么。
借着死域呼啸不止,撩人心神的风。凤三化为人形,伸手勾揽着辰虚的侧颈,贴了过去。
她想过辰虚会避开。
也想过辰虚会轻轻叹一口气,同她说,此地易惑乱人心。
可辰虚只是看着她,终年如寒冰的双眸染上了一点怔然。
甚至手中凌冽的寒霜都收了力。
他们相吻于滔天的雷霆和震颤的锒铛声中,世间最冷冽的仙辉和世间最浓的煞气里。
*
宴厌便是这时醒来的。
那些溃耳之声尚未褪去,复又炸响。
她怀中躺着那只铃铛,手腕处流转着青金色流光,让她感受到了轻微的拉扯感。
正是李青燃将她扯出了幻境。
李青燃轻轻拨了一下宴厌的眼角,“怎么哭了。”
宴厌抬眸,还未说话,嘴角又被轻轻吻了一下。
她抵着李青燃的胸口问,“这一道伤,是怎么来的。”
李青燃稍顿,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复又展开,“曾经取了些东西。”
宴厌原本想问,“取了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取,是不重要么?”
却在看到他蹙眉的那一瞬间,开口变成了,“那痛不痛?”
李青燃愣怔了一下,笑着回道,“现在不痛了。”
话音刚落,死域开始猛然震颤,飞沙走石,雷霆炸响。
这一幕太过熟悉,以至于在最开始那一瞬间,宴厌怀疑是不是又重开了一遍幻境。
但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