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夏初抱着电脑进入会议室，坐在正中间的老板就率先鼓起了掌：“上次销售部的夏初做的分享很好，这次她特意重新总结了经验，给新入职的同事们做个分享。”
小小的会议室里立刻想起了热烈的掌声。
夏初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说几句场面话，比如“感谢公司的栽培，以后大家一起努力”之类的，可是她就是张不开嘴，干脆就笑了下埋头连接电脑投屏。
夏初点开PPT，开始汇报分享。
“其实我刚来公司的时候也不懂要怎么运营产品，拿到一个新品也是满头雾水，磕磕巴巴地说了几个优点，下笔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我先给大家罗列了几个新人最容易遇到的问题——”
鼠标“咔哒”一声，PPT翻页。
原本应该写满了资料的PPT此刻却是空白一片。
夏初的脑袋也跟着空白一瞬，只能凭借条件反射继续去点下一页，再下一页，一直到最后，全是空白。
夏初的耳朵里一直在嗡鸣，她看见老板在说着什么，也许是在问“怎么回事”，但是她听不见一点声音，只能看到老板脸色很差，而其他同事则交头接耳地在说话。
这种嗡鸣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所有的声音，然后突然消失，像是在旷古原野上，只剩荒凉的、没有尽头的寂静。
忽然，从远方传来很轻的回声：“夏初，夏初。”
是万里。
夏初用手握住口袋里的口红。
万里说：“是郑经理干的，一定是他趁昨晚你走了然后删掉了PPT，然后故意提前会议，就是为了使你出丑。”
夏初看向老板旁边的郑经理，对方果然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见夏初的目光，还故意露出一个报复的笑。
夏初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直接指着他说：“是郑经理删了我的东西。”
郑经理站起来，脸上还带着微笑：“你在说什么呢夏初，昨天晚上你说要给我看PPT，结果说也没说就走了。”
“你胡说！那是因为你——”
夏初卡顿一下，万里叫她：“他在故意激你。”
果然，郑经理好整以暇地问：“我怎么了？”
夏初不语，用力咬着嘴唇，愤恨地瞪他。
“好了。误删PPT而已，夏初你待会看能不能恢复，分享会改天再做吧。”紧要关头，老板站出来支持大局。
他最先起身：“都回去工作吧。”
会议室很快就清空了，只剩夏初和郑经理对峙。
没有人说话，却有一种怪异的吵闹。
像在真空空间里盘旋的极高分贝的声音，刺得五脏六腑都在阵痛。
“夏初，”郑经理先开口，“我不是针对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太有棱角。”他微叹了口气，显得语重心长。
夏初每天安静上下班，任务从来都提前完成，业绩也从未不达标过，不跟人过多社交，仿佛一只背着壳的小蜗牛，稍有一点惊扰她就会随时钻进那个壳里。
再没有比她更没有棱角的人了。
夏初想笑：“有监控的。”你跑不掉。
郑经理也笑，脑袋歪一下，那张中年人的脸做着格外不符合的卖萌动作，显得油腻恶心。他说：“坏了。”
“怪不得他有恃无恐。”是万里在说话，“昨天特意叫你去了楼梯间，估计也是避开了这一层的监控，他真是坏透了。”
夏初多看一眼都嫌恶心，万里建议她：“走吧，别跟他呆在一起，我们再想办法。”
走吧，离恶心的人越远越好。
夏初握紧口红，转过身，郑经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夏初，无故旷工扣三天工资哦。”
*
“真恶心。”
“坏透了。”
“讨厌男人。”
夏初蹲在路边，骂一句就发泄一般揪一棵草。
“我进公司的时候他就一直骚扰我，我从来没有理过他，后来他就去骚扰小圆了。我那时候还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我也真坏，我和他没什么区别，我就是帮凶。”
夏初用另一只手掐着膝盖，用力掐，让疼痛压制住愧疚和自责。
“最后小圆也离职了，然后就又轮到我了。我当时没有帮小圆，现在也没有人帮我。”
膝盖呈现出一种极其脆弱的红色，像是毛细血管的肿胀已经到了临界值。
夏初还在用力：“所以我是活该。”
“喂——”
穿着黄色马甲的清洁阿姨在远处朝夏初挥动着扫帚：“姑娘，别揪草！它会痛！”
旁边两个挽着手逛公园的女孩闻声看过来，正好和满眼通红的夏初撞上，对方立刻关心：“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夏初后知后觉地抹一下眼睛：“我没关系，谢谢你们。”
两个女孩笑了一下，说着“没事那最好啦”，然后又快快乐乐地走远。
清脆的笑声夹杂着欢乐的聊天在空气中飘扬。
夏初也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所以你不要再说自己活该了。”万里终于开口：“很多人都会爱你，帮助你。”
“而且，小圆很勇敢啊。”
“应该像她学习才对，有机会再跟她道歉。”
“事情都是一件一件完成的。”
万里的话像是春风一般，行至缓缓，将胸腔里积压已久的郁气都一点一点吹散。那些沉郁在心头的不安、自责、心虚和愧疚，都像灰尘一般，在春风的吹拂之下淡去。
宛如新生。
夏初重复着万里的话：“事情都是一件一件完成的。”
万里用力“嗯”了一声，继续鼓励她：“所以，我们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让郑经理得到应有的报应。”
“对！”夏初握紧拳，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郑经理今天故意给夏初挖了个坑，让她在所有同事面前出丑，在老板面前表现得情绪不稳定，他就是要让夏初吃到苦头，让她明白，自己有通天的本事整她，让她没有办法再在公司里安稳地待下去——只要他愿意。
他在给夏初示威，要让她害怕，要让她不再敢反抗。
在告诉她，下次他再把手往夏初的内衣里伸的时候，要乖乖的，别动。
弄明白了郑经理的内心想法，夏初已经不再感到恶心，而是满腔愤怒，然后是极致的冷静。
“就算我离开公司，也会有下一个我，下一个小圆。”
夏初重复着话语，她在给自己树立勇气：“不能再让他继续害人了。”
“坏人，就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第7章
被删除的文件找不回来了。
夏初凭借着之前的笔记和记忆，花了一整个晚上把PPT赶了一份出来。
在出门之前，万里和她商讨了一下对策，以及根据可能发生的情况制定了各种应对方案。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处理，万里建议夏初直接把热咖啡泼到郑经理脸上。
夏初说“好”。
公司每天都会开早会，每个人陈述一下自己的工作安排。轮到夏初，她不再犹豫：“我已经找回了PPT，随时都可以做分享汇报。”
郑经理满脸惊讶：“哦？不是删除了吗？”
夏初说：“我同步了云文档，可以找到每一次的操作指令和对应文件。”
操作指令和对应文件，暗示着“你的行为并不是天衣无缝”。
夏初看着他，试图用眼神和话语的坚定令他感到畏惧。
可是郑经理面不改色，同时对着其他同事笑：“大家都学习一下夏初，各类文件记得上传公司服务器云端备份。晚会前检查。”
一句话，成功把夏初树立为众矢之的。
果然，在郑经理离开后，同事们哀怨声四起，甚至有人有意无意说着：“有人倒是出了风头，遭罪的还不是我们。”
夏初想到那时候小圆也被他推到同事们的对立面，可是小圆当场就反驳了他：“郑经理，我很支持领导层做的决策，但是我一个小员工实在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如果公司的晚会需要出节目的话，还是让大家投票吧。”
小圆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了至少一秒钟。
而夏初则在心里感叹：她是怎么能够想到这句话的……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又是硬着头皮说“好”了吧。
这件事情之后没多久小圆就提出了离职，好几个同事送她到楼下。夏初偷偷跟在后面，看她们互相拥抱，说着祝福的话，而她则在小圆看向这边的时候，下意识转过身装作陌生人。
夏初想到这里，又愧疚又懊悔。
可是万里说：“别被他影响，他越是这么驾轻就熟，越证明他罪行累累。”
“你说得对。”夏初给自己打气。同时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这件事情顺利解决，一定要找到小圆，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
最近一周都相安无事，夏初除了上班需要和郑经理斗智斗勇的时候，连周末也会把万里“揣”回家聊天。
万里也很想和夏初呆在一块，“以前我在公交站和大家说话，我一个人能说一整天，除了晚上没人的时候休息一下，第二天他们去上班，我就继续跟他们说。虽然没有人回复我，但我觉得还好。”
可是后来认识了你，没有回应就变成了无法忍受的事情。
万里习惯性地、有些害羞一般把最后这句话吞在了肚子里，但他想，夏初应该能明白的。
夏初问：“那你都跟他们说什么呢？”
“就是很普通的一些话啊。”说到这里，万里自己先笑了起来，尾音带着笑意，不太好意思：“起初我就问他们要去哪里啊，会不会迟到，早餐好不好吃之类的。”
夏初也笑：“如果他们能听见的话，应该会很乐意回答你。”
“嘿嘿。”万里继续说：“后来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女孩一直在哭，我就围着她问了好多问题，可是她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她坐在公交站哭了好久，走的时候眼睛已经肿成了水蜜桃。”
“她知道的话应该会很开心的，你一直在关心她。”
“后来还碰到一个小孩，他也不会做数学题，我就在他耳朵边一直说答案一直说答案。你知道有多神奇吗，他好像感受到了一般，然后就随便在试卷上写了个数字，就是我跟他说的答案。”
“天呐！”夏初终于忍不住感叹起来，“这也太神奇了。”
“对啊，那次我还以为他能够看到我——至少是能够感受到我吧。我就一直叫他，问他看不看得见我，但他一直都没有理我，最后公交车来了，他就上车回家了。”
“真可惜。”夏初说。
“没事啦，因为那天晚上我就遇到你了。”万里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雀跃。
他现在处于一颗苹果里，夏初坐在地板上和苹果对话，每次他表现得很开心的时候，夏初都会闻到苹果的清香。
但她没有告诉万里这件事，因为她很怕万里会感到失落，因为他并不能知道“苹果的清香”是什么味道。
忽然，万里说：“夏初，你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家吧。”
夏初独居，房间虽然狭小，但是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她很用心地对待这个小空间，把每个角落都用心装饰了一遍。
其实说起来，万里应该算是这间小屋的第一个客人。
夏初也很兴奋：“好呀！”
*
作为小屋的第一个客人，夏初很认真地带领万里走到门外。先是郑重其事地敲门，然后夏初回到屋里从里面打开门，对着放在栏杆上的苹果说：“欢迎你，万里。”
万里也笑：“很开心能来你家做客。”
先是玄关的柜子，上面放着两盆绿植，万里夸赞：“看着它们就觉得心情真好。”
夏初说“谢谢”，万里又说：“我可以去客厅坐坐吗？”
于是夏初带着万里来到客厅，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寒暄几句，又去了厨房、阳台，最后回到沙发上。
“我看到厨房里准备了很多蔬菜，你喜欢做饭吗？”万里问。
“嗯，周末的时候我一般都是自己做饭。”
“有机会的话真想尝一尝你的手艺。”
“好呀，我给你烤苹果派。”夏初忍不住凑过去嗅一下：“真的好香呀。”
“我香吗？”万里问：“你是在说苹果的香味吗？”
万里的问题让夏初立刻从美梦里抽离，她一直在避开的话题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摊在了万里面前。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是她不想欺骗万里：“就是你越开心的话，苹果的香味就会很重。”
“真的吗？”如果将万里声音里的情绪可视化，那么大概会看到漫山遍野正在绽放的花朵。他竟然一点也不因为自己没办法闻到那股香味而沮丧，反而变得更加开心：“那我让你多闻一会儿！”
“怎么让我多闻？”
“我用力开心。”
夏初被逗笑了：“这也可以用力吗？”
“当然。”万里比夏初轻松多了，他丝毫不介意自己只是一只地缚灵这件事：“虽然我闻不到也尝不到，但你可以告诉我啊，那我就等于也感受到啦。”
“好啊。”夏初感受到一股喜悦在身体里升腾，她捧起苹果在客厅转了一圈：“那以后我就来做你的嗅觉和味觉吧！”
“还好我还有视觉和听觉，可以一起看电影听音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