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云扔了一馆子的医师给他,他却说信不过,非裴言昭不可。
这会儿连参加宴会,也要拖着她,说是怕忽而病发。
她已经隐隐约约有些心软了,直到看见那个女子……
*
望舒饶有兴致地看向那大月王子,若是旁人见了,定要说一句风流倜傥,艳福不浅。他一手牵着裴言昭,又与旁人眉来眼去,身后还跟着一群柳腰花颜的舞女侍婢。
晏妙年指着一个美艳的蓝衣女子,说道:“看见了没,据说那是他们大月国的神女,他们有意将神女献给太子殿下。”
望舒不由多看了几眼,红唇媚眼,烈焰勾人。笑起来却异常邪气,是个会搞事的。望舒挑了挑眉,问道:“献给谁?”
晏妙年没声好气地说:“太子殿下。”
晏希白看了过来,解释道:“既然是大月神女,本宫自是无福消受,正想找个神庙供着,却被父皇纳入后宫,看来这日后可要热闹了。”
此时,裴言昭正与大月王子玄英拉拉扯扯。她皱着眉头,若不是顾及对方身份,怕是要直接抽鞭子出来打人。裴言昭看向了望舒,眼中有些求救的意味。
从认识她至今,望舒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受气。她笑着离席,走了过去,挽上她的手臂,将她引入席间。“昭昭,你也来啦,随我一同去喝上几杯。”
“听说你快要与楚将军离开长安,就当作饯别。”
第38章 是本宫失礼了
一场奢华绮丽的宴会, 来的陌生人多了,便不自觉形成一个小小官场。阿谀奉承的话一套接着一套,就比谁说的更漂亮, 权势低微见了谁都要笑脸相迎,而那些位高权重的只要沉下脸来, 场中便无一人欢愉。
所以, 晏希白一直笑脸相迎,望舒看着便觉得挺累的。
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社交圈, 都包含着排外的属性。有人簇拥着谈笑甚欢, 有人却像一头扎进了蜂巢,只觉得身旁是嗡嗡嗡吵个不停。
望舒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淡淡地看向四周,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旁人过来寒暄攀谈,也只是从容不迫回了几句, 不缓不急,既不热烈也不疏离。
而她身旁,裴言昭僵直了身体, 她显然不喜欢这些欢闹panpan中带着颓靡的宴会,甚至说得上是排斥。大月王子玄英, 嘴上逗弄着前来敬酒的贵族女郎,眼神却一直飘忽到裴言昭身上, 好似牵丝木偶一般随她而动。那目光中是深情款款,是情意绵绵, 也是戏谑与漫不经心,好似世间万物皆是水月镜花, 说不清也道不明。
下意识的举措不会骗人, 但饶是活了两辈子的戚望舒, 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虚情假意。这种场景下总归不该如此大大咧咧表述爱意,否则便是要将她至于众矢之的。
望舒又细细打量了那个所谓的大月神女。凡是沾了神字,想来都应该是仙气飘飘,以己度人、悲悯众生。可这个名不副实的神女,望舒不经意间与她对视上,都笑的有些渗人。
上辈子裴言昭早早便与楚凌云去了凉州,大月王子抵达京城不过五日,便以水土不服为由匆匆离去。而这位神女却像一颗食人花的种子,深深扎根在了宫廷之中。一点一点的搅动着风云,枕头风、离间、下药,坏事做尽。
这辈子,她就应该被扼杀在摇篮之中。
只是,如今看来,再漂亮的美人蛇、再训练有素的杀手,都似乎已经坠于情爱。哪怕已经成了大周天子的枕上娇,却依旧屁颠屁颠跟在玄英身后,眼底是化不了的浓浓爱意。而她时不时瞪着裴言昭,嫉妒像是红灿灿的火,将目光烧得灼热。
“你便是那大月的神女?听说大月女子善舞,那日便是你一舞胡旋将父皇迷的神魂颠倒?”
“怎么着,小美人,本宫也想着欣赏欣赏你那曼妙的舞姿。”
晏妙年喝醉了,又仗着自己受宠说了些不着四六、无法无天的胡话,竟敢像使唤舞姬一般,叫父皇刚收的小妾给自己献舞。
晏希白刚想开口呵斥,望舒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轻声道:“殿下,一起看个热闹。”
他只当望舒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方才愠怒的气势一下子消散如烟,他装作醉酒之态,懒洋洋半撑着身子后躺,笑着做了个口型,“如你所愿。”
随后将喧闹抛之脑后,浅浅闭上了眼,好似看不见一般。
晏妙年还在缠着要她跳舞,“怎么,你可是看不起本宫,连寻个开心都不愿。”
大月神女尴尬的笑着,周遭如同结了冰一般静悄悄的。她求助地看向大月王子,玄英沉默半晌后,笑道:“还不快谢过公主抬爱。”
这便是要她跳的意思。
她没什么好埋怨的,毕竟从小学的便是这些勾引人、讨人欢心的功夫。曾经那点自尊也早被踩在泥里,一文不值。
只是玄英的目光从来不曾驻留在自己身上,哪怕他们是从小到大,相互扶持的情谊。他深爱着那个哑女,即使她曾经欺骗他、戏耍他、抛弃他。
她应该感恩才对,毕竟她的一切都是大月王子赠予。若不是他,这个无父无母、无枝可依的可怜人早早便死在了大雪封山,千里皑皑银装的冬季。
她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她那么爱他,即使玄英决定将她永远留在大周,让她侍奉一个白发苍苍,按年龄甚至可以当她父亲的老男人。
大月神女理了理衣襟,站起来,盈盈施礼,随后看着裴言昭,道:“据我所知,裴医工是凉州人,哪儿离我们大月也近,好似隔着遥遥的大漠也能听见日夜不绝的琵琶声。”
“或许我这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可否劳请裴医工赏脸为我弹上一曲琵琶,免得辜负了众人雅兴。”
裴言昭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喜欢就是喜欢,讨厌便是讨厌。望舒能感受到,她及其厌恶这位神女。
裴言昭罕见地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
望舒知道,没直接抽鞭子甩袖走人,便是她对这宴会主人极大的敬礼了。
望舒本想着替裴言昭说些什么,那大月王子便匆匆开口,“还是罢了,昭昭自小醉心医术,又怎会谈琵琶。”
“既然如此,那真是可惜。”
大月神女换了身衣裳,妖妖艳艳,袅娜多姿。漂亮的事物总是让人心驰神往,有人真正欣赏她跳的舞,也有人暗声斥责她是狐媚子。
望舒正看得入神,身旁装睡的晏希白缓缓睁开了眼,眸光带水,有些懵懂的天真,声音却慵懒勾人,他轻声道:“本宫不胜酒力,有些头昏脑胀,戚娘子能否领路,携本宫出去透透气。”
见望舒如同柳下惠坐怀不乱,他勾了勾她的手指,带这些撒娇的语气,道:“戚娘子,陪本宫出去走走。”
望舒被他勾的痒痒的,耳朵痒,手也痒。她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虚扶着晏希白,他借力起来,却好似真的喝醉酒一般,脚步悬浮,一个踉跄扶上了望舒的腰。他慌慌张张低着头,说道:“抱歉,娘子,是本宫失礼了。”
可他的手却迟迟没有放开,望舒甚至能看见,他那隐于众人之下,却微微上扬的嘴角。
望舒低声恼道:“你还笑,分明就是故意的。”
两人前后脚离了宴厅。
晏希白未曾让手下跟着,走到花园之中,他想要牵起望舒的手,却被躲开了,最后只能可怜巴巴牵着她的衣袖。
他半开玩笑的说道:“望舒可是生了醋意?”
望舒刚想问吃谁的醋,却恍然意识到他在说那大月神女,她难免觉得有些可笑,“她是你父皇的女人,有什么好酸的。”
他疑惑道:“那为何任由柔嘉醉酒蓄意寻事?”
“不过是想看一场热闹罢了,但那大月王子与裴言昭却似乎有些熟稔。”
望舒凝眉,“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对闹了别扭的怨侣。”
“他们之间,有情亦无情。”
晏希白:“我也觉得稀奇,多次想明里暗里派人找裴言昭问话,楚凌云却好似护犊子一般,死死不让我的人靠近。后来派人问了几个与她相识的将士,也只是知道她无父无母。而凉州那边也开始着手探听她的底细,却迟迟未能传来消息。”
他似乎有些话想要说出口,却犹豫不决。
望舒期盼地看着他,她想起了前世晏希白被废太子之位,戚家功高震主,屡遭打压,大父被迫辞官归隐,一时之间失了往日风光,步步如履薄冰。
她找到晏希白,说道:“殿下,我将是您最忠实的盟友。”
她如今也说了一样的话。
晏希白轻笑一声,低着头,像是没有底气一般,“可总归还是不想让你淌这趟浑水。”
望舒摇了摇头,沉着脸说:“你我将来即是夫妻,理应同进退,共患难。”
他想了想措辞,道:“此次大月王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城议和,表面自然是亲如一家,可背地里那些阴险勾当又有几人得知?”
“就怕他们明里暗里留下奸细,后患无穷。”
“我知道裴娘子心忧百姓,在军营中以女子之身救死扶伤,断然不可能做出什么叛国之事。但她与那大月王子、神女之间也是暗流涌动,似乎是旧相识,或许这将会是一个突破点。”
晏希白继续说道:“裴言昭在京中并无交好之人,而她屡屡主动接近望舒。若是可以,劳请娘子代为探听。”
望舒笑着,靠在他身上,“我当是什么大事呢。”
“我是大周人,大月犯我国土,戚家一家老小主动请缨上阵杀敌,九死一生险些命丧疆场,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裴娘子也是大周人,若大月胜了,首先攻破的便是她的家乡凉州,我们对大月人能有什么情感吗?”
“所以殿下,这些事情望舒没有理由不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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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还想着该怎么跟裴言昭套话,凑巧便看见了她正在大街上与大月王子玄英相互拉扯。望舒下了马车,在拐角处听了会儿墙角。
那玄英虽是异国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
裴言昭正欲离开,他却死死拽紧她的臂弯,“昭昭,你听我解释。”
裴言昭用力想要甩开他的桎梏,眼中却似乎有泪光闪烁。
“有什么好解释的。”望舒轻声替她说道。
玄英开始控诉:“你总不能因为别人做错了事,却怪罪到我身上,这对我太不公平了。”
“她私下找你之事,我当真不知情。若你觉得气不过,我……我让她亲自向你道歉。”
望舒:哦豁,好戏开场。
裴言昭握紧了拳头,眼泪像是掉了线的珍珠,不断掉落。
曾经一袭红衣笑着要请望舒喝酒的姑娘,未曾想竟会受这种委屈。
玄英觉得她已经心软,继续说这些甜言蜜语,那是他们遥不可及的未来。“昭昭,我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
“我常常后悔,若是那日我带着你一起离开,会不会我们现在都已经生儿育女。”
“昭昭,你本该是我的妻子啊。若你愿意,我便想大周皇帝请命,赠予你郡主封号,与我们大月和亲。”
“昭昭,我知道你喜欢我的……”
谁料,裴言昭一个巴掌打断了他的话。
玄英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她,“昭昭,我……”
望舒见场面有些难堪,走了过去,她倒是不稀罕向这劳什子王子行礼,望舒直接挽上了裴言昭的手,笑着说:“裴娘子,真是好巧。那日酒楼初见,我便与你说家中埋了烈酒,不知今日是否有幸邀请娘子到家中小酌一杯?”
裴言昭点了点头,跟着她上了马车,徒余那玄英在身后痴痴站着。
望舒想,鱼儿上钩了。
第39章 她第一次懵懵懂懂爱人
望舒就像是拐卖了一只, 不知世事、迷了归途的小羊羔,她温温柔柔的,一路牵着裴言昭的手, 一起回到了戚府。
望舒送给她三月里晒干了,还熏着香的桃花, 哄她品尝从小便爱的糕点, 请她喝着埋了多年的女儿红。
裴言昭难受到想靠烈酒麻痹自己,可她也曾自诩千杯不醉, 无论如何都还是清醒着伤心, 最后又情难自已哭了出来。
“昭昭,我抱抱你吧,不要再伤心了。”望舒平生第一次这么温柔的安慰人。
她躺在望舒怀中,喉咙发出嘶哑而又痛苦的呜咽,她抱着头, 哭到身体颤抖、哭到脸都在发麻。
望舒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心也碎了一地,她拿起手帕, 不断为她抹去眼泪。
无父无母的孤女,独自在苦寒的边境长大。没有人会嘱咐她天冷穿衣, 没有人会在耳畔叮咛,要她吃些热食。日复一日, 天亮了是孤身一人,拍拍身后灰尘, 便要往那繁华中去。傍晚归家,可偌大的人间, 竟然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留。
她说要救死扶伤, 可生而为人, 又着实太苦,多少有些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说要游遍江河山川,因为不知家在何方。她第一次懵懵懂懂爱人,兴高采烈想要和他组建家庭,可一觉醒来却万事成空。
到头来再次于陌生中因缘际会,玄英说他有太多的苦衷,有太多的遗憾,他伤心的说你本该是我的妻子。
裴言昭却只能摇着头,就当是一场错误吧。
你是敌国的王子,无端挑起战争,杀我族人。又或许从一开始便是蓄谋,你未曾失忆,只是想借机留在凉州,窃取城防图。
你对我动了真心,可到头来依旧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弃我而去。
望舒抱着她,有一刻甚至在想,她哭的这般伤心,什么都不要问了吧。
可她终究是半哄着开口道:“昭昭,你和他之间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吗,说出来或许便不会这么伤心了。”
她乖乖点了点头,望舒让人拿出纸笔,她哭着,却事无巨细写了下来,手甚至抽泣得微微颤抖,写出来有些凌乱。
望舒伸手覆在她笔上,“昭昭,拿稳了。”
“不哭,也不要害怕,都过去了的,快些释怀往前看吧。”
望舒就这样,好像看了一个冗长又遥远的故事。
当真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