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昭可怜地看着他,乞求他帮帮忙放她出去,她还想回凉州看看邻家的大娘,她想回到两人曾经共同居住的小木屋,她想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她想与玄英生儿育女。
动了情的野心家什么也顾不得了,他回去之后便伪造了神女遗书,又让侍婢做了假证。
如众人所愿,这桩案子不了了之。
后来卷宗记载,那个不知名姓的大月神女,生前便因重病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投井自尽。
满是疑点的说法,却无人问津,厚厚的灰尘覆盖了真相。百年后一位文人轻轻拂去,他感慨于大月神女的惊世容颜,传说中她一舞倾城,让诸多王公贵族迷了眼,让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动了心。那位文人有感而发,写诗作赋,引得众人传唱。
裴言昭离开京城之时,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城中大大小小的坊市都已经进入了宵禁,望舒与晏希白一起送她了最后一程。
望舒问:“真的不用告诉楚凌云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她要独自一人往江湖去,游历山川,悬壶济世。
她要许楚凌云锦绣前程,而不是跟她一起四处流浪。
他有家,有父母兄长,他是大周人人敬仰的少年将军,是武功盖世的英雄豪杰,不该为了一时情爱,从此隐入人烟,籍籍无名。
可那个傻小子还是一路骑着马,冲过重重阻拦,向她奔来了。
楚凌云停了马,翻身而下,他看向裴言昭,问道:“昭昭,你当真不要我了吗?”
她或许早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他,学着别人的口型,无声的说了一句:“楚凌云,有缘再见。”
裴言昭上了马车,轴轮滚动,将要向南方去。楚凌云却跃上马车,朗声道:“相识许久,我总该送你一程,出了长安我便下车。”
凉风吹拂而来,天上下起了小雨,晏希白撑开了伞,为望舒遮着雨。
楚凌云戴上斗笠,雨越下越大,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没入大雨之中望舒开口道:“殿下,说一句话吧。”
晏希白清冷悦耳的声音传来:“祝她杏林春满。”
望舒接道:“一生顺遂。”
骤雨疾风中,两人转身归去。
漫长的街道看不清尽头,漆黑、空旷、不见人影,晏希白撑着一把倾斜的油纸伞,雨水打湿衣裳,望舒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挽住晏希白清瘦的腰,完完全全靠在了他身上。
她嘟囔着抱怨雨水沾湿了布鞋,黏稠又冰冷,晏希白轻笑一声,抬起手护着她的头发。
第41章 漂亮极了
五湖四海的番邦使臣, 万里奔波、不辞辛劳,来到都城长安朝见大周天子。他们新奇地打量着这座繁华的政治中心,有人风尘仆仆匆匆而来, 受了封赏又匆匆离去,有人对这座城市一见倾心, 决定永远扎根于此。
大月王子走后, 朝中大臣终于歇了一口气,转头又匆匆忙忙操办起柔嘉公主晏妙年与戚小将军戚兰成的婚礼。
他们成亲那天, 风和日丽, 万里无云。京城之中喜气洋洋,素来骄矜的公主殿下,像是浸润在蜜糖里的小女孩,迷迷糊糊、晕头转向,却在众人一声声取闹嬉笑中, 羞红了脸。
洞房前望舒偷偷潜进新房,那漂亮的新娘子紧张得拽紧了衣袖。
望舒给她递了些吃食,笑她太过拘谨。
晏妙年却什么也吃不下, 手抖得完全失了平日的气焰。
她问兰成母亲好不好相处,她问家中有什么忌讳, 她皱巴着小脸害怕日后生活不似婚前肆意。
直到门外侍女通传,“公主殿下, 驸马爷快要过来啦。”
望舒抽开了她紧握着的手,凑到她耳边, 说道:“晏妙年,勇敢些, 拿出你作为公主的气势和威严。”
她点了点头, 整理好服饰, 重新盖上了红盖头。
望舒走出去,小心翼翼掩上房门,转身抬头,却看见了晏希白。
他目光迷离,好似在新房外站了许久。
望舒走上去,笑着挽上他的手,“殿下,快走啦,莫要误了他们新婚夫妻的良辰吉日。”
晏希白脸上、脖子上,皆晕染了潮红,他眼睛里好似氤氲着水光。他低头,笑着对望舒说:“我刚才灌了他好多酒。”
望舒胆大包天,上手轻轻拍了拍太子殿下红扑扑的脸,“所以把自己灌醉啦?”
忽然间,他紧紧抱住了望舒的腰肢,头埋在她的肩上,闷闷地说:“我就这一个妹妹。”
望舒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嗯,他们会过得好好的啊。”
他嗓音有些嘶哑,“小时候,柔嘉总喜欢黏着我这个兄长。可自从娘亲走后,她便越发少言寡语。我嘴笨,每次想与她说说话,她总是不耐烦急着赶我走。我悄悄送了她许多吃食珍宝,她明明知道却总是装作不在意,随手便拿去打发侍女。”
“每逢她的生辰,我都会辞退夫子,想好好陪陪她,她却向父皇告状,说我偷懒不好好读书。”
“可她又总是护在我身前。二皇子害我落水,染了一身风寒,她便张牙舞爪要欺负回去。父皇请来作法的老道士断言,说我活不过二十岁,她却先气哭了鼻子,扬言要把老妖道的胡须一根根扯下来。”
望舒静静地听着,而戚兰成正往这边走来,还有一群闹哄哄装模作样说要闹洞房的世家郎君与女郎。
望舒将他推开,喝醉酒的太子殿下,那一瞬间落了泪,有些受伤的看着望舒,好像埋怨她为何要拒绝他的亲昵。
她轻声道:“好了殿下,我们先离开这里可以吗。”
被别人看见可是要丢死人了。
望舒牵着他的手快速离开,一路拐到了自己房中。
府中正是热闹,大抵是不会在意忽然消失的两人。望舒讲他甩在床榻之上,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迷迷糊糊地问道:“这是哪里?”
望舒躺在他身旁,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肆无忌惮抚上他漂亮的眉眼,“这儿是妖精洞,专挑你这种细皮嫩肉的书生,扒开了衣服生吃。”
他纯真又无知的看着望舒,下一秒却反客为主,将她压在了身下,用那勾人的声音说道:“妖仙姐姐,可要吸点阳气?”
望舒有些蠢蠢欲动,勾着他的脖子,小声道:“殿下总说自己嘴笨,可姐姐、姐姐的倒也叫得动人。”
他修长的手指将望舒面庞勾勒成线,轻笑着说:“若你爱听,多叫几声又何妨。”
她唇瓣轻启,晏希白眸光愈发深沉,埋头凑了过来,望舒却说:“快来夸夸你的妖仙姐姐究竟有多漂亮。”
他未曾说话,伴之而来的却是一轮轮细腻而黏稠的吻……
过了许久,他喘着粗气,神色迷离,有些明知故地问:“漂亮极了,够动听吗?”
望舒闭上眼,双手捂住脸,她想,这算不算引狼入室。
晏希白将要离开之时,他垂眸低声道:“礼部这些日子正在筹办三书六礼,不出几日便会上门求亲。望舒,开弓没有回头路,这辈子,你可有想清楚?”
望舒笑着,为他擦了擦脸上残留的脂粉,“开弓没有回头路,太子殿下,这辈子你是我的了。”
“好。”
*
纳采那天,父亲头一次这般真诚地笑着,他和颜悦色地吩咐,“望舒,快去沐浴焚香,随后与我出门接见使者。”
望舒应了声,穿上得体的衣物,出来之时,在山上清修许久的娘亲也回来了,她温温柔柔地笑着,看见望舒之后也只是为她理正了衣襟,她说:“我儿长大了。”
那一瞬间,她看见母亲鬓发上些许白发,泪意止不住上涌,阿娘搂住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莫要让他人看了笑话。”
望舒挂出了难看的微笑。
使者持节来访,他照着礼制说:“奉制,作骊储宫,允归令德,率由旧章,使某纳采。”
父亲恭恭敬敬回道:“臣某不敢辞。”
随后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连几日,望舒故作娇羞地过了这些繁琐的礼节,她笑得温婉大方,她说话做事面面俱到,即便没有人敢说不是,因为她祖父是赫赫有名的河西节度使。
可这一套流程下来及其劳累,晏希白破天荒偷偷潜入她的院中,碍于礼制,两人已经是许久未见。
望舒有些好奇,笑着问他:“殿下是这么进来的?”
他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翻、翻墙进来的。”
望舒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她打量了一番晏希白,“殿下,可有伤到哪儿?”
他支支吾吾回道:“并无大碍。暝烟护着,总不会出事的。”
望舒听着名字有些熟悉,“是殿下的那个暗卫么?”
“嗯,她很强,这段世间一直跟着望舒。”
望舒有些诧异,“我倒是未曾发现。”
随后又笑道:“你平日最为端庄有礼,怎么今天却做出这种荒唐事?”
他有些丧气地说:“皇室在这桩婚事中一直站在主导面,强势得不容拒绝,诸多礼节我也无法到场,所以怕你会不满、会觉得劳累甚至……甚至想像柔嘉当初一般退缩,说出要退亲那种话。”
望舒摇了摇头,上辈子两人兜兜转转极为艰难,这一世她既然认定了,又怎么会退缩呢。
她笑道:“太子殿下若是怕我委屈,便再多添些聘礼,望舒出嫁,一定要风风光光,无人能及。”
他牵着望舒的手,低头道:“是,娘子。”
婚仪定在了来年开春。望舒才不要管什么男女大防,大周民风开放,婚前险些生子的男女都比比皆是。她仗着两人定下了婚事,光明正大要与他站在一块,二人常常幽会,耳鬓厮磨间格外亲昵。
可是,这些日子,为什么总有人看她时,目光如此奇怪?
那种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的,她能理解,毕竟她实在太有钱、太漂亮了,毕竟太子妃这种职位也是很多人想当的嘛。
可是,为什么总有世家贵女甜甜的、眼中含着星星一般看向她,随后转身与旁人说道:“好配好配,甜死我了。”
望舒一脸纳闷,谁和谁好配,她与晏希白么?
嗷,她懂了,她会心一笑,转过头一脸赞许地看向那几个小娘子,差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奖道:“真有眼光,没错我们是真的。”
可真当她与晏希白定下婚事之后,那些小娘子却一脸幽怨,用一种“你是负心汉”的目光死死盯着望舒。
这世界怎么了,她又做错了什么?
望舒向她们走了过去,正想一问究竟,谁料竟被甩脸色,连与她说上一句话都不愿。
望舒起初没太在意,只当她们是耍小脾气。
直到那天,望舒兴致勃勃参加了一场宴会,看见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围在金归叙周围,捏着嗓子安慰道:“叙郎,莫要伤心了,都怪那人不识好歹。”
旁边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你有这般才华,又长得风神俊朗,何愁找不到大家闺秀。”
金归叙叹了口气,有些颓废,摇头道:“我此生非她不娶,可我一无功名,二无权势,靠着祖上积德才有些许钱财傍身。唉,她不爱我也情有可原。”
有人揪着手帕,嘤嘤哭道:“呜呜呜,人生自是有情痴……”
“呜呜呜叙郎快些走出来吧。”
望舒心想,莫不是他未能及第,娇娇表妹又弃他而去,才这般伤心。可这厮何时变得这般受欢迎,竟有这么多小娘子温言软语好生安慰。
她本想着就此路过,不打扰他们谈论风月,谁料一声轻咳引来众人目光。
金归叙一脸忧伤地看着她……
第42章 你这个负心汉!
这一瞬间场面有些诡异, 望舒绷直身体,毫无感情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说罢便穿过人群, 匆匆离去,尽管有几个漂亮女郎, 一直拧巴着柳叶细眉狠狠瞪着望舒。
但她今日心情好, 不春不夏,不干不燥, 天朗气清, 万事皆无心计较。
早早便向主人家辞别,执意骑上小红马,哼着小曲吹着醉人的轻风,一路往永兴坊去,要看看自己最新置办的私宅。
意气风发的小女郎一股脑往那儿堆叠了高价宝, 金屋是用以藏娇——永兴坊离东宫近,得了空太子殿下便能过来与她喝上一盏清茗,谈笑间尽是快意。
素娥不放心她的骑术, 一直在身旁跟着,她见望舒飘飘然如乘春风, 有些无奈地问道:“娘子,醴泉坊那套宅子空置许久, 可要卖出去?”
望舒笑着说:“卖出去作甚,空着便空着吧。”
素娥挠了挠头, 小声道:“娘子,这些天花销巨大, 快要没银子了。”
望舒已经来到门前, 她一个跨步下了马, 有些欢快地蹦蹦跳跳走了进去,一会儿摸摸盆栽里的花,一会儿敲了敲作为观赏用的瓷瓶,又把卷着的古画拉开。
她说道:“赚了银子便是用来快活的嘛。”
她在桌案旁坐下,牵着素娥的手,歪头笑着看她,好像在看某个心爱的情郎。然而素娥是一个只会说实话的忠仆,“娘子,咋们手下那些酒楼铺子已经好几日没有盈利了。”
望舒愣了一下,依旧笑道:“那些参加科举的书生已经离开京城,番邦来的使臣也都回去了。这一下子少了许多客人,也都正常啊,待到端午就热闹起来了。”
素娥哭诉道:“不是啊,娘子,金家的商铺依旧客似云来,奴婢看他们守门的小厮都春风得意。”
望舒凝眸,仔细一想,宽慰道:“那金归叙在殿试上出尽风头,圣人欲兴修水利、鼓励农耕,他却大谈要重商抑农,商业兴邦。如今在京城中也算得上是赫赫有名,难免吸引了些追捧之徒,奉他为生意经,人多点也是寻常。”
“不是啊,我看进进出出购置香囊布料的都是些小娘子。”
她未曾继续细想,只道:“好啦好啦,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赚得再多银子也掉不进我们口袋,你快去吩咐下人准备些吃食,我今日约了太子殿下,他来了没东西招待那怎么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