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挺直腰杆,端正坐好,最后越来越累,干脆靠在了晏希白身上。他僵直得像根木头,偶有几次趁着画师低头作画,才有意无意偏着头看向望舒。
望舒知道,他放在腰间的手愈发灼热,呼吸不稳,有些急促。
再怎么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也终会有一天欲壑难填。
过了许久,画师停笔,他站起身来,欣赏许久觉得并无大碍,方走到盆架上清洗掉手上蹭到的墨水颜料。他说道:“大功告成,娘子不如过来瞧瞧还有哪儿需要精进,改日装裱好我便派人送到您府上。”
望舒转了转有些泛酸的脖子,在晏希白搀扶下站了起来,两人走到案前,画上墨水未干,她只粗略看了一眼,少年男女情浓意怯,含羞半低着头,搂着腰勾着手,微风拂过吹起发梢,眼角微斜互相偷看着彼此。
望舒夸赞道:“苏画师笔法高超,画得栩栩如生,线条流畅,色彩鲜丽,有劳了。”
“稍后便让侍女将酬劳献上。”
望舒与晏希白出了画坊,他问道:“可还要前去查案?”
望舒他相向而立,“殿下今日也赔了我许久,宫中政务繁忙,这些小事又怎敢劳烦太子殿下。”
晏希白笑了笑,说:“无事,我今日还算闲暇……”
望舒却将他推上马车,“好啦,殿下先回去吧,你这日夜操劳的,今日权当休息。”
晏希白不解,支支吾吾地说:“望舒,我……”
她却好似赶人一般,“回去回去。”
“好吧。”晏希白带着满头雾水上了马车。
望舒没有跟他说,上辈子曲萧萧喜欢过太子殿下,便是存了点卑劣心思 望舒不想教她见到他。
穿过了大街小巷,又绕过了七八重院落,她才终于抵达地图上的这个目的地,一处破落的小木屋。
残败、寂寥,门前布满了的青苔告诉你这儿有多冷清,斑驳到生了裂缝、有些摇摇欲坠的屋门告诉你这儿有多落魄,院落里生了几尺高的野草似乎在说,这主人太忙啦又或者有些懒惰,寥落到这般都未曾清理。
望舒有些惊讶,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由衷的敬佩,古书上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所以大概没有人会想到,从这般艰苦的土壤,会长出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颇有心气的小凤凰。
她让人敲了敲门,甚至不敢用力撞击就怕下一秒便要坠落,许久许久无人回应。
望舒有些疑惑地看向春山,她抖了抖身子连忙回道:“不可能啊,我一直在这儿守着,她从未出门。里边儿还有个不良于行的老妇人,不如冒昧些直接进去?”
素娥道:“对啊,我们是来查案的,何必这般客气。”
望舒点头说道:“那便进去吧。”
厢房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萧萧,来客人啦。”
另一道清脆些的声音回道:“阿娘,我忙着呢,没空。”
随后她又对着望舒说:“谁啊,我这个月单满了,不接活。”
春山轻咳一声,气势凌人地说:“曲萧萧,你涉嫌一起私印图书案,现官府调查,还不快出来接待!”
里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半晌后,一个俏丽的小娘子开了门,她见来的是一群女子,便有些不可置信地倚在门上,“官人,这办案得有证据啊,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妇道人家,从来不晓得什么书嘞,又会私印啥子呢?”
望舒知道她最会诡辩,也不想说这么多,“曲萧萧,要么我问你你就老老实实回答,要么我就让人进去搜东西。”
她有些恼怒地说:“你们一群小娘子怎的就这般大胆,有官府搜捕文书么?”
春山看了眼望舒,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她说道:“所以嘞,没有文书便强行私闯民宅,还威胁我说要搜我房子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望舒倒也不是很想动手,她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谁雇你当写手的,供出来我给你双倍价格,保你一世安康,你家中还有一位需要照顾的阿娘,定然也不想受牢狱之灾。”
她有些犹豫,随后一脸不屑地说:“有钱了不起啊。”
她指了指自己,说道:“我,曲萧萧,宁折不易弯。”
望舒挑了挑眉,她又不是菩萨心肠,查个案子还要倒贴钱,本想着既然是吏部尚书家的真千金,便不愿与她动粗,现在有些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吩咐道:“春山,既然她不肯妥协,便直接进去搜吧,手稿找出来后管她承不承认,拿到官府自然有一顿严刑拷打。”
春山带人强行推开她闯了进去,她死死拦着,却是双拳难敌四手,素娥将她反手制服了。
望舒随便说了句,“对小娘子要温柔点。”
素娥松了力道,望舒走到一旁坐下,闭着眼浅浅歇息。
曲萧萧见挣扎不了,干脆认命,“你们若是搜不出什么东西,我就去报官,告你们一个私闯民宅,罔顾法度。”
春山搜出了许多书卷,但都是些史书经传,望舒瞄了一眼,笑她道:“刚还说愚妇无知,不识大字,书倒是看得挺杂。”
她嘴硬道:“这些书自然是我阿娘的,她之前也算是官家女郎,后来氏族没落才沦落至此。”
望舒问她,“书倒是崭新的,未落灰尘,保护的极好,想必也是个爱书之人,常看常翻,庭外杂草倒是无心修理,娘子竟未从母亲身上习得半分。”
“我自小便顽皮,劳与生计,不爱读书又怎么了,你管得着?呵呵。”
“那娘子是作何营生?”
“干你何事!”
望舒不欲多言,半晌后,春山打开了墙上的一个暗格,“娘子,找到了。”
她拿出一堆书稿,递给了望舒。
望舒接过来看了看,有些错愕地问道:“你就是兰陵萧萧生?”
曲萧萧扣着脚趾,埋头看向地板,不肯说话。
望舒津津有味地看着她的手稿,写得那叫一个香艳,那叫一个情意缠绵,“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是挺懂这些弯弯绕绕的爱情。”
“挺好的啊,京城中的小娘子都爱看你写的话本,我私下也收藏了不少。”
她喜笑颜开地问:“真的啊!”
“那能放了我吗?”
望舒示意素娥:“松手吧。”
曲萧萧重获自由后,有些不自在的远离了众人。
望舒问:“曲萧萧,你认识我么?”
她走过来,凑近瞧了瞧望舒,随后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太好,大概是未曾见过的吧。”
望舒将那本见闻录摊开,推到她面前,“未曾见过还能写出此等东西,就差指名道姓,说这女主人公是我戚望舒了。”
她接过来仔细端倪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道:“这是之前接的活,他给的银子多,要我写便写了。娘子,你看我这儿家徒四壁,孤儿老母的,只能靠这种不用抛头露面的活计养家糊口,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拉我去官府可好,当初那人只是给了我一个故事蓝本,叫我写得抓人心弦一些,我也未曾想是用来构陷他人的啊……”
望舒笑道:“哦,什么人?”
第46章 真千金
曲萧萧挠了挠头, 憨憨笑道:“嘿嘿,不知道啊。”
气得春山当场拔剑架在她脖子上,怒道:“无知宵小竟敢戏耍我家娘子!”
她连忙解释道:“我们这些生意哪会互通名姓啊。娘子, 是这样的,一般有这种要雇写手的私活, 上家就会把单子、要求、定金还有交付日期放到书肆外边的暗箱。我那日见酬劳不菲, 便领了这任务,写完之后照他要求拿去私印坊印刷了几十来本, 放到指定交货处之后便离开了, 第二日再去暗箱取尾款。”
她继续说道:“干我们这一行呢,讲究的就是信任,重头到尾没见过面也算正常。但是我猜那顾客是个小娘子,尾款中除了金子银子,还有一些珠钗首饰。”
望舒说:“珠钗首饰, 拿出来瞧瞧。”
曲萧萧耸了耸肩,“我寻思着也无用便拿去卖了,那些银子也因为阿娘重病, 一股脑花了出去。”
“卖去哪了?”
她讪笑着回道:“平康坊李家当铺。”
“何月何日当出何物?”
“谷雨那天当出,一支龙凤金钗, 一个白玉手镯,还有一串宝珠璎珞。”
望舒吩咐道:“春山, 去查查是哪家娘子的。”
曲萧萧将那些手稿收好,带着些讨好的语气问道:“那没我什么事了, 请…请回吧。”
望舒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你觉得我会这么容易放过你吗?”
“娘子大人有大量, 莫要与我这种小人计较。”
她却面色凝重地说:“你不是挺会写的吗, 派个活给你做不做?”
曲萧萧推辞道:“我这个月单子满了, 接不了。”
望舒冷着声音说:“接,或者我找官府把这些暗地里的营生一锅端了。”
她扬声道:“别,我接!”
望舒想了想,“主人翁唤作金归叙,归来的归,叙旧的叙,给他编几段情爱往事,院中的娇娇侍女,秦楼楚馆的歌姬,又或者喂马的小厮、八旬老汉,亦或同一个书院的玉面小生,什么蛇妖狐妖百般精怪,下笔写尽风流颓靡之态,将他勾勒得龌龊、肮脏,一文不值。”
曲萧萧被吓懵了,“好…好恶毒,啊不是,我也想看。”
“那就写吧,愈快愈好,酬金改日奉上,够你吃穿不愁。”
望舒本该离去,却骤然听见厢房中传来一阵痛苦的惊呼,伴之而来还有瓷杯瓷碗砸碎的声音。
曲萧萧惊恐喊道:“阿娘——”
她匆匆往房中跑去,望舒怕出了事也连忙跟进去。
推门而入,只见一个老妇人跌落床榻,挣扎爬起时不慎打破案上茶具。她面色惨白,像是挣扎了许久,满头大汗。
“萧萧啊,阿娘无事,刚想爬起来喝杯水,谁料年老不中用,连这点路都走不了。”
曲萧萧将老妇人扶起,“阿娘,都说了多少次,以后有啥事唤我一声便成,何劳您亲自动手?”
老妇人坐在了床榻上,“我一把老骨头还总是拖累你,唉。”
说罢她看向了望舒,“这位客人是……”
曲萧萧支支吾吾没有说话,望舒替她答道:“先前曲娘子帮过我一个小忙,今日特意前来致谢。您身子可有大碍,要不我让下人请个郎中过来瞧瞧?”
老妇人连忙推辞:“不不不,又没摔断骨头摔断筋,我本就手脚不便,并无大碍。”
望舒欠身道:“好,那您先好生歇息,我也不便多做叨扰了。”
望舒辞别后便出了房门,谁料曲萧萧走出来牵起了望舒袖子,她低着头小声说道:“娘子,能不能劳烦您给我阿娘请个郎中。银子……可不可以先欠着,我日后一定会还。”
望舒又怎么会看不出呢,那位老妇人怕是到了一心求死的程度,她不愿连累曲萧萧,才一直强忍着不敢看病。
望舒转身对素娥说:“还不快去请大夫。”
“是,娘子。”
她将望舒留下,倒了一盏茶,茶杯有些许裂痕,杯口处也有磨损,茶很淡,淡到只有浅浅的青,淡到没有茶味。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窘迫。
望舒想,她本该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女,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不用为这些生计发愁。可惜了,世事弄人啊。她不由说道:“你与你阿娘,长得倒不相似。”
她晃悠着腿,回道:“我是弃婴嘛,被这对好心夫妇捡回来的,不像也正常。”
“那你,可有想过要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找他们作甚?说不定比现在我的窘境还有穷苦,说不定人家一心求个男孩,只当我是个不该来到人世的拖油瓶,说不定他们抵死都不愿与我相认。”
望舒感叹道:“你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倒也艰难。”
她埋着头,有些无奈地笑着说:“贫穷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太阳平等的照耀每一寸土地,可是有人生来就在罗马,你们这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姐公子,呼风即是风,又怎么能懂。”
望舒的确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孟夫子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鲜少有人能够如此,我见过一个活菩萨,明明自己还在痛苦的深渊,却想着救济众人。可我既不是吃人的恶鬼,也不是散财童子。我今日以德报怨救你一回,因为我知道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了,会救助千人万人。”
“飞黄腾达,我倒是想有那么一天。”
望舒轻笑道:“你生得倒是漂亮,改日我叫画师过来给你画像,日后见到适龄郎君也好给你介绍一二。”
曲萧萧本想开口拒绝,最终却是笑着说:“我要长得英俊帅气的。”
望舒没有再说话,郎中来了之后,她便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匆匆赶回了戚府。
*
望舒在宴会上见过吏部尚书的夫人,曲萧萧与她长得极为相似。她仔细端详着曲萧萧的画像,正想着该如何不知不觉送到她亲生父母手中。
这时,春山走了进来,她说:“娘子,查到了,那些珠钗首饰出自二皇子府上。”
这下子,除了二皇子妃郁清荷,已经没有人有必要做这种事情了。
望舒这一瞬间未曾觉得多诧异,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但她终归还是有些难过的,因为曾经的邻家阿姊郁清荷,已经决定在这场权利角逐之中,对她拔刀相向。
大概当初谁也没能想到,这样一个满腹诗书、高傲清冷的女子,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