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请诸位回去之后,莫要再传我二人有何私情。不然,污蔑太子未婚妻的罪名,大家可担待不起。”
乌泱泱的一群贵族女郎,纷纷从屏风背后走出,金归叙就在那一刻睁大了眼。说谎戏弄他人,终归是要付出代价,一瞬间得罪这么多大官之女,此后他的青云路便该止步于此了。
这些女郎君,脸上一个比一个精彩,自小养在深闺,不食人间烟火,听了几折戏曲,看了些许话本,便觉得情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别人三言两语便教她们深信不疑。受了挑拨未曾细想便又要去讨一个公平正义,谁知这世上真心最易愚弄。
可又能说些什么呢,谎言、欺骗,她们终究也是受害者罢了,冥冥之中成了他人刀剑。
最后,却刺向了自己……
她们这一刻定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心中那个情深不寿、为爱痴狂的叙郎就这样轻轻松松坍塌了,实际上这人肮脏、恶臭、一文不值。她们这些日子的情感也一并付诸东流,曾经一个个为他感到不值,为他鸣不平,如今看来却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刑部尚书家的小女郎恨铁不成钢地摇晃着金归叙的身体,“退钱啊,王八蛋!”
其余花了钱的小娘子也终究愤怒抽刀,“还钱啊,死骗子!”
咒骂也好,怨恨也好,望舒带着侍女匆匆走出了这个哄闹之地,可是光想着就觉得难受。莫名其妙被编排了一段情缘,还要被骂成是贪恋荣华富贵的负心汉,平白遭了这么多冷眼,还被人强行与一个猥琐至极的男人捆绑在一起。
素娥问道:“娘子,可要拉那金归叙去报官。”
望舒摇了摇头,“他也只是顺水推舟,说一些模模糊糊的话,惹得那些小娘子多想。真正的源头不在他那儿,报官也是罚些银子便匆匆了事。”
随后望舒问道:“春山查的怎么样了,究竟是谁的预谋?”
素娥答道:“此事牵连了许多贵族娘子,实在不方便问话。”
“不是私印了话本和册子么?找几本样书,看看纸和墨是哪家的,找官府一窝端了。”
“是,娘子。”
望舒与晏希白再次见面之时,说起这事便感到委屈。“殿下,那金归叙当真是讨厌极了,光是看到那些臆想的话本画册,我便觉得晦气。若是我查处那背后之人,也定要叫他好看。”
晏希白搂着望舒,有些不辨喜怒地说道:“这手段却是肮脏恶臭,未曾杀人放火,确实在膈应人。”
“所以,望舒,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44章 永结同心锁
“我还以为殿下会教我以德报怨呢。”望舒半开玩笑地说道。
她曾经无数次在内心描摹、揣度, 这位太子殿下究竟是什么性格。
于百姓而言,他是一位宽厚明德、仁政爱民的储君。
于圣人而言,他是一个知礼守节, 懂得进退的继承人。
于百官而言,他不奸不佞, 不曲不直, 万事万物皆了然于胸,自有其度量。
望舒曾经一度以为, 晏希白是芝兰玉树, 是君子如风,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直到后来他坐拥江山、屹立在万人之上,才知,晏希白此人执拗得可怕, 认定的事情绝不放手,喜欢的人要一辈子喜欢。
遭了打压也要疯狂报复……
此时此刻,晏希白浅笑着, 在望舒耳畔轻声说:“君子有仇必报,十年不晚。”
望舒行事嚣张, 惹了不少冤家,若教她生生咽下一口恶气, 必然是不可能的。
素娥在门外说道:“娘子,事情查得有些眉目了, 可容许奴婢进来禀报。”
她此时此刻正躺在晏希白身上,两人衣衫交缠, 颇为凌乱,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坐远, 晏希白却牢牢锁住她的手臂,耳鬓厮磨,磨磨唧唧地说:“让她再等会儿可好。”
望舒瞪了他一眼,小声道:“要紧事呢,殿下。”
素娥在门外等了许久,才听见望舒扬声道:“嗯,稍等,进来吧。”
她推开房门,见二人正襟危坐,晏希白总是不自觉便要向望舒看去,她舒却偏过头规避着他的目光。
“有什么事,说吧。”
素娥答道:“娘子,春山说查到话本出处了。”
说罢她将一封信件呈上,望舒正欲打开,晏希白便凑了过来,她轻咳一声,随后对素娥说:“若是无事,你便先出去吧。”
“是,娘子。”她识趣的走了出去,顺便给里边二位关上了门。
晏希白说:“看看里边儿写了什么。”
他话是这么说,目光却依旧放在望舒身上,两人在一起好一段时日了,但这裹着蜜糖的蜂巢却越来越涨。
望舒不禁想,再这样下去她便要耽于情爱,恨不得将他吃干抹净。
两人磨蹭许久,才打开了信件。春山在信中说道,她一路追查问了许多娘子,她们平日里喜爱看些缠绵悱恻的话本,但碍于礼数,鲜少出门去那些市集坊市,都是打发手下侍女悄悄带回来。后来偶然间便看到了一本见闻录,说的是一对男女从相知到相爱的故事,而那位作者特意写道,书中之事皆是亲身见闻,觉得他们缠绵悱恻的爱情令人动容,按捺不住便写做了话本。
后来他们通过谐音与故事背景推测出主人公便是望舒与金归叙,有人心血来潮写下了那本《他爱她的一百种证据》,传来传去,金归叙本人又含含糊糊故意引导,便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晏希白说道:“真是好一出算计,颇为新鲜。这般鬼才做起此等腌臜事,可惜了。”
望舒不置可否,继续看信:“我去了那几个娘子常爱光顾的书肆,这些暗地里的生意凌乱如麻,为了省去麻烦都未曾互通名姓,问是从哪购进的书,也都一概不知,得了些许线索辗转多次又断了。”
望舒戳了戳晏希白,“殿下,这可得好生整治了。”
他歪头靠在望舒肩上,笑着回答她:“一切都听娘子的。”
春山啰啰嗦嗦写了许多,还未曾到重点,晏希白这个男妖精却在一旁勾得她心猿意马。望舒气得将信件塞到他怀中,“我乏了,你来念给我听。”
晏希白拾起信纸,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念得绘声绘色,倒也动人。“回禀娘子,我又试着从初稿的纸质、油墨、排版渐渐锁定了几个私印的小作坊,一番盘问之后,他们承认话本是从这儿印制的,托他们办事的是一个老主顾,来的时候也蒙着脸,看不清面容,一手交钱一手办事,大家也没管太多,如今真要问起来却不知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晏希白将信纸放下,看了眼望舒,笑着拿起了下一张,喝了杯水继续念道:“我寻思着是老主顾,便特意吩咐人在那儿蹲点,皇天不负有心人,可算被我逮到了,竟然是个羸弱瘦小的小娘子。但我始终牢记娘子教诲,不敢匆匆出动打草惊蛇,这便一路跟着来到了她家中,有些偏远,七拐八拐的……”
说到这儿,晏希白笑出了声,望舒转头瞪了他一眼,他说道:“你便是这般教侍女办事的么?”
“倒也有趣。”
他对着信纸念道:“但好在奴婢谨遵娘子教诲,一路留下记号以防万一记不得路,事后又画了地图好让娘子。”
“那屋子着实有些冷清,除了小女郎外还有一个身体孱弱的老婆子。我又问了邻里,据说那小娘子叫曲萧萧,无父无母亦无亲戚,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整日宅在家里,十天半个月才出一趟远门,也不知道靠什么营生。我仔细调查过后,最终发现她会接一些私活,替人充当写手,写檄文、写话本、写诗写词又写赋,颇具才华。”
“此后该当如何,还请娘子定夺。”
这封信便读完了,望舒捏着那张地图,若有所思。
曲萧萧啊,上辈子与她也算老熟人了。吏部尚书家的真千金,自出生起便被家中恶仆偷龙换凤,拐卖给了别人养育,直到十七岁才被吏部尚书认回。人人都说凤凰落架不如鸡,都想着看这位流落在外的真千金笑话,谁知她竟是咏絮才,诗会上一首绝句压倒诗人才子。有好事的想看她出丑,要她表演才艺,谁知琵琶竖抱一曲技惊四座,众人为之折服。
至于后来嘛,她嫁给了四皇子,可惜夺嫡失败,最终安安稳稳、老老实实也过了一生。
可如今,别说她与四皇子尚未相识,也未曾回到吏部尚书府上,为何会写这些虚无缥缈的话本子,构陷望舒名声。
晏希白在一旁提醒道:“这人大概也是收钱办事,最终主顾才是幕后黑手。”
望舒将信件折好,打好了小算盘,问道:“殿下如今可有空,陪我前去一探究竟?”
他站起身来,折腰道:“任凭娘子差遣。”
*
直到上了马车,晏希白才察觉不妥,他掀开车窗的帷幔,看着外边倒行的人流,又拿出地图再三对比,最后不解道:“望舒,可是走错路了?如今这般走可是南辕北辙。”
望舒打哈哈地忽悠道:“殿下,没走错呢,我们这是在抄近道。”
“可方向完全相反,你又如何拐回去?”
“殿下稍安勿躁,望舒总不会拐了你。”
马车未走多远,一直到坊门前停下。望舒急匆匆、兴高采烈拉着晏希白下了马车。
晏希白瞧见四周,皆是一些画坊书肆,倒是想不出望舒带他来这儿作甚。
可她竟是,难得的开心。
她一路拽着晏希白风风火火进了一家商铺,笑意盈盈地喊道:“苏画师在吗?”
一位青袍郎君走了出来,他手中还提着一支画笔,本该素净的袖口,沾了五颜六色的染料。
他作揖道:“不知娘子前来,有失远迎。”
望舒不想与他说这些客气逢迎的话,直截了当地说:“这位是我的夫婿,劳请画师为我二人作画。”
晏希白听到她管自己叫夫婿,刹那间又羞涩又不知所措,低声问道:“娘子,怎突然间便要来这儿寻人作画?”
望舒笑道:“不是突然,这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画师,他作的画颜色饱满,形态逼真,我可是请了好久才得空给我排上号,今日郎君既然得空,为何不能多陪陪我呢。”
苏画师一边整理那些无用的废稿,一边笑意盈盈看向他们二人,夸道:“娘子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姿,郎君又举止优雅,气度不凡,好比卫玠之貌,可真是一对璧人。”
望舒却反驳道:“唉呸呸呸,我夫君福泽绵长,可不要当那劳什子卫玠。”
苏画师再次作揖行礼,“在下多言了,娘子不如先在一旁少做歇息,待我准备好笔墨,便可为你二人作画。”
“嗯,有劳了。”
画师走进了内室,晏希白问道:“不去找那曲萧萧了么?”
望舒有些心虚地说:“这么着急作甚,我让人盯着呢,还能叫她跑了不成?”
说着说着她便理直气壮了,“殿下一忙活起来又要许久才得空,今日陪陪我怎么了?与我画张画留作日后念想怎么了?”
“哦豁,殿下宫中自然是一群漂亮小宫女,又怎会有心想起我这黄脸毒妇。”
晏希白连忙牵上他的手,靠近了说:“是我错了,娘子莫要生气。”
“别人就算是国色天香,我也只喜欢望舒。”
望舒听着听着倒是把自己笑岔了气,她靠着晏希白,小声说道:“殿下,我们日后便这样过一辈子吧。”
“你好好养着身体,与我长命百岁。望舒最怕日子苦了,我既不要独守冷宫,也不想年纪轻轻便当了寡妇。”
晏希白垂下眼眸,说道:“好,永结同心锁,白首不相离。”
第45章 情浓意怯
苏画师是个温吞的性子, 磨蹭许久铺好了笔墨纸砚,又跑去折腾门窗。
画坊内空空荡荡,一片静寂, 画师忘了压上镇纸,穿堂风过, 轻轻卷起宣纸, 翻了个筋斗后飘落在地。
书童抱着满怀的画卷走了进来,见桌上被风吹得凌乱, 连忙将手中画卷放好, 带着些许无奈跑过去将宣纸拾起。
室内未曾摆设熏炉,只有墨香扑鼻。
捯饬许久,画师走了过来,欠腰道:“娘子,郎君, 里边请。”
望舒抬头看了眼晏希白,带着些许忐忑与他走并肩走了进去。
入眼是一扇写意山水屏风,屏风前是一架圆椅, 画师问道:“敢问娘子,二位是站着作画还是如何?”
晏希白身形清瘦却又高挑, 望舒才堪堪到他肩头,她说道:“不如都坐着吧, 只画上身即可。”
书童正欲搬来一张圆椅,画师却道:“唉, 两张椅子又隔得太远,不似夫妻, 不若将就将就坐在一块。”
望舒看了一眼晏希白, 他与望舒目光对视, 笑着应下,“好。”
好在圆椅宽敞,二人又不是体格健壮之态,只是挨得有些近,好像再近点便是肌肤相亲。
画师调笑道:“娘子松散些,不用过于僵硬。”
望舒被提名后,不由悄悄红了脸。她暗自恼道,明明晏希白还要僵硬,望舒能感受到,他已然绷直了身体。
画师开始动笔,过了稍许时辰又觉得不对,他说道:“二位不必拘谨,凑得再近些,牵手挽臂,又或者歪头相靠,画出来才有意蕴。”
望舒只觉得热死了,手上冒出些许细汗,她扯了扯晏希白的衣袖,小声说道:“殿下,坐近些。”
谁料晏希白陡然间便搂上了她的纤腰,望舒往他怀里倒去,呼吸间皆是他的气息。
望舒嘴角上扬,忍不住一阵轻笑,笑他情怯却也霸道,堂而皇之将娘子搂入怀中,手中力度半分不减,耳根处却是缠绵悱恻的红,令人多想。
笑他朝堂上温和从容,落笔时气定神闲,却唯独在心上人前像个毛头小子,渴望相亲却不敢相近,左手握成拳头,紧张到轻微颤抖。
画师一边偷笑,一边告诫望舒,“娘子,莫要乱动,我这儿都不好下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