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相见自己给显旸点茶,点出满杯白沫,手都酸了。
显旸接过,笑道:“难为你。咱们还是下棋吧,免得你还没守完岁,手就废了。”
两人下了一盘,最后显旸输四分之三子。
荣相见已经开始揉眼睛了。
可她是打定主意要在新家守岁过子时,便差使显旸将自己的箜篌抬了出来。
她学了小半年的逍遥游,终于能完整弹下来了。
显旸在她调音的时候,从书房里摸出一支短笛。
“你还会吹笛子?”
“只会几首。这是往日用来传递信号的。西秦山林多,地势险要,喊话又容易被敌军听了去,军士们便以口哨模仿鸟鸣传递消息,而笛子能传递的内容就更多了。”
荣相见来了兴致,抱着箜篌:“你给我吹吹看,我猜猜是什么意思?”
显旸站在廊下,看着四方天里的细细月牙,两声极短急促的笛声传来。
“动手!”荣相见迫不及待抢答。
显旸含笑,又吹了一记嘹亮的,骤然开始,骤然停止。
“停!”
显旸换了一段低沉的。
“有危险?”
“差不多吧,隐蔽的意思。”
再后来,都是比较详细的指令,荣相见不懂。
显旸给她讲解了一遍,才问:“逍遥游我也会,不过只会没有遗失的前半段。”
“那我们就合奏前半段。”
显旸挨着相见站着。
清越的笛声与清冽的琴声,随即回荡在煜王府的屋顶与树下。
似乎每一节玉碎般跳脱的琴音,都在笛声的铺垫下显得格外灵动。而每一段笛声也因箜篌的琴弦震颤而更显悠扬绵长。
就好像两个神仙,上天入地,陪伴彼此,静静关照彼此,而彼此之间又是各自独立自由的。
真正把逍遥游里,逍遥快活的味道给演奏了出来。
两人奏罢,看着彼此,都有一种沉醉之感。
骤然,一声“喵”打破了这空寂。
两人一看,黑猫不知何时从显旸给他搭的小木屋和棉被里出来,坐在门口。
“瞧,这猫也被我们的合奏吸引了!”相见有些得意。
显旸道:“我觉得他只是想来烤火。”
荣相见白了他一眼,真没情趣。
不过,跟这个没情趣的家伙合奏,比独奏别有一番韵味。
“这谱子给你,你得空把纤云写的后半部也给学了。”
显旸笑问:“你真的不出去玩吗?”
“不去。外头有什么好玩的?吵死了,天又冷。”
显旸坐在她身边,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不用事事迁就我,爆竹我也能忍耐的。跟你成婚那日我就忍过来了。”
“不得不忍的时候就罢了,何必找不自在呢?到了正月,街上好玩的多了去了,也不会有这满天的爆竹,后天咱们再去!”
显旸见她如此贴心,便道:“那我做点什么替你消遣?”
“我瞧你书房里有一把剑,搁在那许久不用了。可否让我见识一下?”
显旸立即照办。
他取了剑来,又把火盆搬到廊下,让荣相见坐在外面,可以看得更清楚。
一见他脱了外裳,荣相见立即给他递了一杯热酒:“喝了再舞剑,别冻着。”
显旸也不接,就着王妃的手喝了,说:“多谢。”
剑气森森,如虎啸龙吟。
显旸在树下舞了一套剑法,端的是风姿如玉,身形如电。
相见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二叔所创的剑法。
她想起小时候,最后一次见到二叔。
他在余庆堂,用酒洗过他那柄剑,月色之下武了一整套剑法、刀法。然后看着他们几个小的:“能记住吗?”
他们哪儿这么快记住,却个个都争着点头。二叔是英雄,谁都想做英雄眼里最聪明的孩子。
二叔过来,拍了他们几个的脑袋,似乎有告别之意。
那晚很晚才睡。是以一觉醒来,才知道二叔天不亮就启程了。
然后,骨灰装在盒子里回来。
显旸舞毕,相见立即帮他把外裳穿上:“你怎么会我二叔的剑法?”
“荣大将军的刀法、剑法,阳州军中谁人不会?我去的时候,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却有人教我。”
荣相见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有些人即便故去多年,却好像一直活着,处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是啊,潜伏西秦获取情报的主意,一开始也是荣大将军出的。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组织这事,便被刺杀了。我也是受惠于他,才有今日。”
说罢,显旸低头看她,轻拍了一下她的发顶:“说来,我跟荣家有缘。”
荣相见浑身如过了一道冷水,往后退了一步:“你拍我头干什么?”
显旸尴尬笑道:“你不喜欢?那以后不了。”
“不是……”荣相见没敢说出口,那一刻的熟悉感让她后怕。
一样是冬夜,一样的剑法,一样关爱地拍着她的发顶。
她怕显旸也如二叔一样一去不复返。
荣相见双手挂在他脖子上:“如今京中局势纷乱,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见她满脸忧色,显旸认真道:“放心,以后每一年,我们都要一起守岁,一起过年。”
荣相见这才松了一口气,踮起脚,显旸立即接住她的吻。
此刻外头的爆竹声响彻了天,子正时分已到。
他的嘴唇,初碰起来,沾上了冬夜的寒凉,但细细吻起,却是热的。
在无人的王府里,他们不用顾忌旁人看没看见,拥吻着过了年。
夜里,相见睡梦中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冬天。永华宫外,她躲在一株矮子松后头瑟瑟发抖,想见母亲一面。然后 ,不知道怎么就来了一波人,说要搜宫。慌乱中,她遇到了一个跟他一样藏身于此的小内官。
她刚刚想拉他的手,就被一群宫人发现了。他们一哄而上,把她拉开,有人端了碗,要往她嘴里灌药。
荣相见挣扎着,腿脚一抽,把自己吓醒了。
感觉到不远处有微弱的光,她掀开帷帐,见西边里间,有一点烛火亮着。她起身过去。
煜王坐在那张小书桌前,靠着椅子睡着了。
相见看到书桌上放着一张单子,拉起来长长一条。
她凑近烛火边一看,密密麻麻,尽是用朱笔写的人名。她找到起头第一个名字:荣茂。
她二叔。
这些,应该都是战死在阳州和西秦的将士。每个人的名字,都被他用自己的方式记着,收藏着。
相见把名单收好,走到显旸身边。明灭的灯火中,他的侧脸被昏黄光影勾勒得格外英俊。
只是即便睡去,眉目间仍然留着没有消散的忧思。
真的很难把这个煜王和记忆里那个哭泣脆弱的小内官联想到一起。
他曾经是皇后嫡子,陛下宠爱,东宫之位在望,原本应该有个无比顺遂的人生,后来却成了一个被放逐边地,失去母亲的无助孩子。
没想到,他真的一步步走回来,这个中艰辛不知有多少?
她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四殿下没有像上一世,与皇帝断绝关系,被幽禁至死。后来终于知道了,是因为那一夜,自己无心的开解,改变了这个年轻人的一生。
这种感觉很奇妙。
相见看着他,看得出了神。她喜欢看他的侧脸。他的额头饱满,发际和鬓角生得极好。高眉骨和鼻梁勾勒出比旁人更立体的脸。而且他的嘴唇并不薄,听惠娘娘说,薄唇的男人薄情。也不知真假,好在关于他,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最绝的是他的下颌,既有男子的气概,又不粗犷,没有一点多余累赘的线条,配合着修长的颈和清晰的喉结,荣相见忍不住疑惑他怎么这么会长?
荣家的孩子相貌都不错,可陛下有那么多孩子,加在一起也没有他会长。大约,是因为余皇后生得美吧。
无聊间,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喉结。
霎时间,相见的手骨碎裂般剧痛,然后整个人被按在了书桌上。
“是我!”相见惊呼。
周显旸惊醒后,只觉得喉头一阵冰凉,下意识地自卫反击,用力拨开王妃的手,把她五指牢牢扣着。
“没有兵器。”相见赶紧说。
一盏昏暗烛火和一颗夜光珠的淡淡荧光下,荣相见有点惊慌又有点委屈地躺在周显旸身下,而他的手还掐在她脖子里。
第163章
等看清楚时, 周显旸立即松开手上的钳制:“对不起。我去找太医。”这是第二回 误伤她,周显旸有些无地自容。
荣相见甩了甩疼得发麻的手掌,眼泪都积在眼眶里了:“不要了, 大半夜的,找来我都睡着了。”
周显旸还是出去, 拿了一坛烧酒和一只碗过来。倒了浅浅半碗酒, 而后用火折子点着了,幽幽的火焰在碗口跳跃。
“唉!”相见看他手掌穿过火焰,从火焰里取出一些酒, 温温地抹在相见手上。
她疼得皱眉,周显旸安慰道:“忍耐一下,很快就会好。这个很管用,打仗受伤,这种跌打损伤没时间养,用这个法子,第二天就能没事人一样。”
想来, 这是他在军中常用来治损伤的法子。
周显旸把温热的酒在她手背上揉开了,一边揉一边低声问:“你碰我脖子做什么?”
相见老实说:“我想摸一下你的喉结。”
“喉结有什么好摸的?”周显旸一脸狐疑。
“我没有喉结, 就想摸摸你的……”相见嘟囔着,尴尬地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脸已经红透了。
过了一会儿, 周显旸把她脸转过来,把她手放到自己的颈间说:“我醒着的时候随便摸, 睡着的时候我怕伤着你。”
荣相见哦了一声,把手缩回去, 没有兴致了。
“对不起。”周显旸再次道歉, “以前我很警惕, 有人近身立即就会醒。现在,我的警觉性越来越低,金陵城的安逸日子让我也安逸起来。下次如果有刺客来,可能我被割了咽喉才会醒。”
“这里不是阳州。外有九门巡捕营,刺客没有那么容易进金陵!王府还有羽林卫和王府侍卫,有小南小北,还有……还有我!”
还有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三字。
周显旸的目光变得深邃,温柔地看进她眼中,气息也越来越近,拂到相见脸上。
他另一只托住了她的下颌,低头,一吻落空。
相见撇过脸,双手抵着他胸前,手还在疼,人也还在生气。
周显旸明白,像只猫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放开她,把那张桌上的名单认真收起。
相见揉着手腕,随口道:“谢谢你还记得我二叔,时时怀念他。”
“我没办法带他们回来,唯一能做的就是记得。”
“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避免的。”
周显旸靠着书桌,泄气一样垮垮地站着:“我风风光光回京,封王娶妻,和妻子一起过年守岁,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
“封王娶妻又如何?我们都会死,总有一天,我们也会什么都没有。何必纠结。”
“你好像很不怕死,”周显旸知道她重生之事,但这还是第一次与她聊生死话题。
荣相见靠着椅背,昂着脑袋看向幽暗的屋顶:“我被迫来到这个世上,自小没有尝过半点母亲的爱,父亲公务繁忙,也顾不上我,为了我的前程,不到十岁就送我入宫。我从来不觉得,英国公府是我的家,只觉得自己是无依无着的浮萍,哪日横死也没什么关系。可是那个我已经快忘记的亲娘,用她的性命保护了我,我必须好好活着不能辜负她。其实我真想告诉她,不必救我的。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一切去换我娘的命,让她能复生,我变成焦土,无知无识,没有痛苦,也挺好。”
“当年,你对我那么多良言相劝,可你自己就这么没有希望吗?”周显旸受不了她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选择,已经背负着期望,又被扔进了泥潭里,必须要向好的地方看。”
周显旸沉默片刻,承认:“我也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回我的母亲。”
“你还有机会,只管放手去做吧。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告诉我。”相见说。
“你不怕牵连荣家?”
“我已经是煜王府的人了,又是陛下赐婚,将来有事,难道他还要怪荣家把女儿嫁过来吗?而是……荣家有□□皇帝钦赐的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周显旸无奈:“你真是时时刻刻记挂着一个死字。”
“这样,就什么都不怕了。”荣相见露出无所谓的笑,笑得显旸心中不是滋味。
他蹲下身子,靠在相见膝前,握着她的手:“相见,我不会让你有事。”
相见低下头,神色动容。她把双手环过显旸的肩膀,微笑着贴着他的额头。
……
开春后,持续一年的兵部改制完成,各家军中都武装上了更好的兵器。
新年新气象,皇帝下令在东胜门外的演武场校演。
众皇子和军中三品以上在京武将随行。
齐将军已经去了阳州,齐老将军一直留在京中颐养天年。他不爱京中奢华生活,一心向往军营,可年纪大了,不得不服老。
如今,演武之事,正合他脾胃。原本还想请旨随行,煜王已经提前跟皇上当面陈情,皇帝立即应允,着人去将军府上传旨。
天气刚刚回暖,春寒料峭。
临行前,荣相见看周显旸外头只着一身武将服制,没有甲胄,不相信似的:“今日不用穿铠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