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将张氏母女二人方才的神色尽收眼底,只开口道:“坐吧。”
“昨夜梦中见到了老侯爷,他似有怨怼,说是为何还不履行与定远侯府的婚约?教他成了失信之人,无颜面见老友。”老夫人只叹口气说。
张氏心头一跳,只道:“公爹想必是有所不知,小定远侯正病着,如何能定亲拜堂呢?”
“唉,小定远侯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实在是可惜,我本想他和月儿能成一段佳话,”老夫人抚着心口,一副惋惜的模样,“白白耽误了好亲事。”
“母、母亲这是怎么说的,月儿已与淮阳县侯萧家的小郎君定下了,不日便要来纳彩,怎么会和定远侯有亲事。”张氏抓着林绮月的手,让她莫要急躁,自己手心却是汗意淋淋。
“那按你说,这亲事该如何是好呢?”
张氏咽了咽,缓缓道:“定远侯吉人自有天相,凯旋后养了一年的伤,想必定要大好了,照我说句难听的,三叔流落在外,砚儿年幼,三房没个男丁支撑的。倒是可以与意儿定下,也好做个依靠。”
徐氏心头压着气,她本就虚弱,现下只得服下雪参丸压制。
纾意面色如常,倒教张氏眼神飘忽心虚不已。
“我道你怎么开了窍,放下定远侯另结姻亲,从前到外头胡乱攀扯定远侯和月儿,现下见定远侯没了前途,便要将这婚事甩到意儿头上!面子里子都想占全了?”老夫人摔了茶盏,只溅出来泼了张氏满裙,碎瓷迸开,让林绮月失声叫了出来。
“自己亲生的女儿舍不得蹉跎,倒教侄女儿来受!”
“天底下竟有你这样当主母的!”
张氏慌了神:“母亲这是从哪听来的?儿媳何曾存了这样的心思?”
“你当我不知?从前你赴宴时只扯着二府婚约做谈资,我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见定远侯昏迷不醒,你竟直接搬出意儿的名声来说嘴?”
“她也是咱们府上女儿家,不是你用来遮丑的幌子!”
老夫人字字如刀,说得张氏满面赤红,直直拉着林绮月跪下:“母亲息怒!是儿媳糊涂、是儿媳糊涂!”
“祖母息怒!”林绮月是个绣花枕头,见此只会团团缩在母亲身后,再多的话也没有了。
老夫人院里嬷嬷侍女们来去围看着,心下也不免有些鄙夷。
好歹是伯爵夫人,这般行事,竟是事理都不通的模样。
张氏满面的泪:“是儿媳想岔了!真真没想那么多,儿媳只怜三房无依无靠,定远侯府是三代的良将,定能好好呵护意儿啊!”
“不是什么刻意让意儿受苦!是儿媳好心办了坏事……”
老夫人冷哼一声,侧身接过新茶,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张氏泪也不抹了,四下看看,膝行至徐氏脚边,直往上攀扯,教吴妈妈使劲扯了起来,连徐氏裙角都没摸到。
“伯爵夫人尊贵,又是二嫂,我们夫人如何受得这一跪。”
张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支吾半天。
林绮月从出生起,就未见过母亲这般局促的样子,想来她母亲想要做什么,就没有不顺的。
她也慌了神,只能跟着母亲向纾意“四妹妹、四妹妹”地唤着,生怕自己的婚事泡了汤。
“上月伯母遣人来,对西府多番‘关怀’,时刻贴身照顾,侄女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不知,伯母在外为我寻了这么一门好亲事。”纾意面若芙蓉,张氏只觉她此时如同恶鬼一般。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是、是好亲事,意儿,伯母是为了你好啊,一心疼你爱你,只怕你的婚事耽误了……”
张氏惶急着句句剖白,纾意却不耐心听了,抿了口茶。
“伯母,事已至此,我与阿娘今日也懒得争什么对错,只一句话,还是分家吧。”
“什么?怎的要分家了?”张氏嗫嚅,脑袋里却只想着搭上定远侯府的事,分了家可就钳制不住她了。
老夫人叹了口气,从前她只知张氏有些市侩,眼皮子浅了些,原想着当了伯爵夫人,怎么也能习得几分大家之气。
没想到,如今竟做出算计自家人的事了。
“你自己也知道名声重要,当初就不该将婚约满京城去说!懂得护着自己儿女,却不惜毁了侄女的前途。”
白玉京内结亲本就看重两家门户是否能在朝堂上互帮互助,再不济也得有前途有贤名,纾意本就失了父亲依靠,外祖家也获罪,不替侄女撑腰便罢了,再还上外头这样攀扯,哪里还有好郎君愿意娶纾意过门?
“芳妤,意儿,我看分家的事还是暂缓缓罢,此事是二嫂不对,让她跟你们赔罪,好好补偿一番,此事再不会发生!”
老夫人还是心疼自己的三儿媳,且为林家育有一女一子,都是聪明健康,放在跟前也是个念想。
张氏心里只恨出了血来!究竟是哪里走漏了风声?今日让她在婆母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连老夫人院里的侍女都能看她笑话!
定不能放过她!等她求到太后慈诰……
她可是主母,老夫人年事已高,还能在这作威作福几年?今后这通府都听她一人的话!庭院深深,关起门来还怕没有手段磋磨这孤儿寡母吗?
今日就低一回头罢,来日一一都找补回来!
一定要将他们留下来。
第15章
张氏又抹了泪,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芳妤,意儿,留下来罢,我日后一定加倍补偿!”
“我、我近日正为月儿筹备嫁妆,我也为意儿筹备一份,除了公账上的,还从我自己的私库里出!从我嫁妆里出!”
老夫人倒想起来,月儿还要筹备婚事,这节骨眼上府里出了分家的岔子,才真真让外人看笑话,连累的孩子可就更多了。
“芳妤,我一把老骨头,却也有些体己,原是想分了给孩子们一人一份,如今便多拿些出来给意儿,”老夫人眸中满是期盼,“咱们陪上厚厚的嫁妆,不怕意儿嫁不得好郎君。”
徐氏只觉手脚发凉,她抚着胸口:“儿媳怎是为了财帛呢?”
“事已至此,还是分家来的好。”她用帕子拭泪,不愿相商。
张氏急了,怎么如此都不能把这母女二人留下来!
她们的新宅子不是还未修整好吗?
“都是我的错,可这一分家,砚儿年幼,徐家也……弟妹一时间哪有落脚之处呢?”张氏作出一副歉疚关怀的模样,心里只想着把她们留下。
纾意笑笑:“我前几日在外置办了宅子,伯母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张氏只恨派去的人不够小心谨慎,倒教人发现了。
她深深蹙着眉,心虚着装傻:“我知我铸下大错,只希望,能尽我所能弥补,还望弟妹能多留些日子,让我筹备好给意儿的那份嫁妆。”
“且分家大事,自然还需伯爷在场,等半月后伯爷换防归来,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说,如何?”
“意儿,至少陪祖母过了端午再去吧。”老夫人只想再留她一阵,好收拾些东西出来贴补一番。
纾意见祖母如此,还是心软了,开口道:“便等伯父回来再说吧。”
张氏心下长松了口气,装作羞愧道:“好,好,我必定好好弥补意儿,我这便回去誊写嫁妆单子。”
说着便又对着徐氏母女行礼,她二人皆侧身不受,张氏揩着泪再拜老夫人,只说告退。
等张氏携林绮月出了老夫人院门,便立马改换面容,将手中帕子攥得死紧。
“阿娘,要不还是算了吧,”林绮月没见过祖母发这样大的火气,十分后怕那茶盏碎片崩上自己的脸,“反正我现在也定了萧家郎君,不必再扯上西府作筏子。”
她紧贴着张氏的臂弯,像是吓着了。
“不成!我本想着尚且给她二人留些生机,今日一看倒是不必了。”张氏眼中氤氲着诡谲神色。
不是要分府吗?正好,我不仅要让林纾意掏空定远侯府的家底,还要让她名声扫地,联手外人谋害定远侯!
林绮月见母亲面色如此,不禁有些害怕,小声开口道:“阿娘,你还想做什么?”
“你不必管,安心备嫁便是,”她又轻柔抚过女儿脸颊,手却是凉的,“咱们今日花样子还未选完呢,回去接着看罢。”
一直到萧府下聘请期那日,西府都未去东府露过脸,本一家子姐妹,此时应去林绮月屋内说说小话,玩乐一番。
张氏为了撑撑场面,请了娘家子侄来,让安平伯特意告了半日假,见了人便急忙赶回任上,倒让萧府的人有些奇怪。
“怎么伯府三房的一个也不来?”
张氏只叹叹气:“我那弟妹身子不好,意儿又是纯孝的,哪里走得开。”
“原来如此,林四娘子真是贤良孝顺……”
两家合算,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十八,张氏才真真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今日送走了萧家人,她便按之前在老太太院里说的,按林绮月的嫁妆单子又抄录了一份,送去西府徐氏手中,只是还未将东西一块送去。
单子上有的项目写得含糊,同样是布匹,她给林绮月备的是织锦,给纾意的则是普通锻料。
“夫人,这单子可要退还回去?”吴妈妈问。
徐氏只暼一眼,说:“不过是张纸罢了,又不是真的送了东西来,由她做这个脸吧。”
“絮絮还没回来?”徐氏又问。
纾意这几日进进出出,将放还归家的仆妇问询清楚,待搬家后便封足银钱让她们回家,又领着侍女妈妈们采买东西,另买了些身家干净的侍女,先在新宅教导着。
如今已将所需的院中帐幔被褥之类都备齐整了,只待定制的那些家具制好,搬进去布置一番便能入住。
徐氏也开了林三郎从前的书房,让人将一应物事按原样摆放到新宅去,再将些旧物件也搬了过去,分府时省些功夫。
“哎呀——”纾意夜间沐浴完,只在榻间伸腰,这几天可把她累坏了。
缀玉联珠听了直笑,取了小锤来,说:“娘子这几日累着了,咱们给娘子松快松快?”
纾意埋在被褥间,听此只露出只眼睛眨了又眨:“来,好久没锤锤了。”
她只着轻软寝衣,灯下更显身姿婀娜,纤腰软软,联珠都不免多捏了几把。
“痒呢!”纾意扭扭身子,直去止联珠的手。
见联珠忍笑,纾意又去挠她腰间的软肉。内寝渐渐传来嬉笑之声,直闹得联珠连连求饶,纾意再沐浴了一次。
卫琅的书案用的是上好的沉檀木,色匀质腻,映出他隐约的轮廓。
他眸中烛火烁烁,听着外头传来的密报。
“陛下已知安王私下以姻亲之名勾结四家之事,已安排监察御史查访,另命兵部传诏,着北疆云麾将军回京述职。”
絮絮姑母一家也要回来了,甚好。
皇帝已过不惑之年,前些日子龙体不适,安王暗自在御前安插宦官,再加上徐老太傅一事和朝臣请立太子,足以让皇帝更加多疑,开始刺探安王结党营私一事。
“侯爷准备何时康复?也好搅乱安王一番布置。”
卫琅垂头看那契纸上的娟秀字迹和小印,道:“陛下尚查安王结党营私,待太后寿辰一过,我便能‘醒来’再震慑安王一番,让他再露些怯来。”
“是,属下稍后回禀贤王殿下。”
很快就能正大光明出现在她面前了。
张氏忙完萧府登门请期之后,便有功夫来缠着纾意,借着之前说为她也备一份嫁妆的名头,今日送些首饰,明日送些摆件,逮着机会便来找纾意扯些闲篇,一边说祖母年纪大了舍不得小辈分府,一边说自己也认识些夫人,愿意为她问询亲事,直教纾意烦不胜烦。
她去新宅子布置时总有人跟着,就生怕她出了安平伯府再也不回来吗?
纾意只像想到了什么,唤来素来谨慎的缀玉。
“我总觉得不大对劲,这二房的成日歪缠,怕我跑了似的。”纾意沉吟,指尖在桌面轻扣。
“娘子待如何?”缀玉肃然,只问纾意打算怎么办。
她看了看为卢雪浓准备的莲叶双鲤绣,开口道:“不行,我还是得有份婚约在身。”
可这婚约要怎么来?在这短短几天内便要拥有一份婚约,纾意只想到了伪造,她还未做过如此出格的事,现下倒有些激动。
自己伪造不妥,白玉京内几天便能查个水落石出。
“缀玉,你带上两名女护卫,去暮州老家一趟找我舅舅,外祖一家获罪不能上京,此事也不必曾外祖和外祖知晓,免得老人家担心,”纾意此时十分镇静,“只说让他为我写一份婚书来,就算男方作假也可,只一定要盖上舅舅的私印,若要查验真伪,伯母从白玉京至暮州这么些日子,足够我们离开这了。”
缀玉自小伴她在府中长大,出了城难辨方向,女护卫确是在外奔波过的,十分可靠。
途中所经驿站,可换马而乘,白玉京距暮州约五百里,夜里歇息,虽不能与军士相较,算算来回十日足够了。
“好,还请娘子写一封亲笔信,我夜里便带着人骑快马去。”
“明早再去,不能骑府中的马,也不能写亲笔信,若是查出便是祸患。”
纾意想了想,去自己妆奁匣子里取出一支发簪,簪头是白玉雕琢的并蒂玉兰,正是她及笄时,舅舅舅母请人辗转送来的贺礼。
“带着这个去 ,舅舅一定认得。”纾意将簪子裹进一方素帕,交给缀玉,“只需说我有了婚书便能脱身,旁的不必多言,惹舅舅担心。”
“明早你带着账本和两名女护卫去苏娘子铺子里,在铺里换过衣裳,去旅店赁马出城,再请一位男子相护。”
纾意担心不已:“你们三人皆是女子,路上一定万事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