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信说得轻松,企图将这话中的悲悯意思掩藏起来,将自己伪装成彻头彻尾的对立政治家。
“怪只怪,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楚怀信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摆驾冠荆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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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然过了后半夜,天色没有那样深沉,满天星光,连地上的积雪也折着光,漂亮极了。
楚怀信眼下乌青愈发重,祝参跟在他后面也神色呆滞着,一时之间两人之间毫无交流,只默默朝着冠荆阁而去。
冠荆阁灯早就熄了,只有廊下的灯还燃着,为楚怀信引路。
徐绾嫣已经睡下,十五估计也在殿内陪着呢。
楚怀信一身冰雪的寒冷,怕冻着徐绾嫣,便先行和祝参去了他平日的屋子,暖暖身子。
祝参也撑着困意,陪他坐着。
好半天,他打了个哈欠,低头看楚怀信。
只见他已经用手撑着头,睡着了。
祝参叹了口气,估摸了一下时间,轻轻推了他一下,“皇上,您去殿内睡吧。”
楚怀信恍惚间睁眼,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很是温热,这才放心地同祝参告别。
他快步跑进殿内,连在小榻上睡着的十五都没惊动,飞快脱了外衣,钻入徐绾嫣的被褥中。
他调整一下姿势,免得压着自己的胳膊,将徐绾嫣按在自己怀中,长舒一口气,“今日能睡个好觉了。”
徐绾嫣皱着眉头不知在睡梦中想些什么,然而被楚怀信搂入怀中之后,眉目慢慢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第5章 冷宫
冬日里天亮得晚,五更三点的时候,十五小声隔着床幔喊楚怀信,天色都还未亮。
他睁开眼睛,见徐绾嫣还睡着,估摸时辰,该到了她睡眠最不安稳的时候。
从前每每这时,外头声响稍微大些,嫣儿便会被吵醒,自己在殿内换衣裳戴冕旒,回头一看就能看见小小的人儿眼睛都未全睁开,坐在榻上瞧着自己。
后来他知晓了这事,便再不肯在殿内更衣,即使寒冬腊月,也往外挪上几步,免得吵醒了她。
楚怀信轻手轻脚地起身,只觉眼前突然一片黑,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慢慢地下床,快步走出殿外。
祝参身后跟着几位小厮,手中捧着朝服腰带和冕旒挂饰,楚怀信眼睛微闭,顺从地伸出只胳膊,任由他们折腾。
“你们娘娘眼睛肿了,记得备好冰块给她消肿,不然她这一天都不痛快。”楚怀信接过腰带,柔声同十五吩咐着。
想了想,他又道:“别告诉你们娘娘我来过了,免得她……”
十五“诶”了一声,便回了殿中伺候。
待收拾好了一切,楚怀信从冠荆阁的正殿走出去,冬日的夜仿佛就是这般安静,早晨若是不刮风,便一点声响也没有。
满地的雪一层刚落又积一层,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直响,折着微弱的月光,遍地的雪白。
楚怀信将手放在唇边哈气,吐出一片白雾,“往常冬日里嫣儿前一夜都要给我备下一碗银耳羹温着的。”
祝参跟在他后头,敏锐地在他这话中捕捉到些悲伤的情绪,是以安慰道:“娘娘会好的。”
楚怀信回头望了眼冠荆阁,到底还是往金銮殿那头去了。
待到日上三竿之时,屋内暖炉渐熄,十五轻轻推开正殿的门,引着巧绿巧云将早膳摆在桌上,又将最偏的一处窗子推开,换些新鲜空气。
大抵冬雪带来的味道都是特殊的,内里含着冷气,让人无端想到冰块的味道,沁人心脾。
徐绾嫣拢着被子缓慢地坐起来,往床榻里头看了两眼,里头的那个绣花软枕瘪了下去,她顺手捏两把,将其重新恢复原样。
她吸了吸鼻子,闻见了肉泥粥的味道,踉踉跄跄地从榻上下来,坐在梳妆台前。
“十五!”她惊呼了一声,“我眼睛怎的肿成了这样?!”
十五将炖盅放下,烫的直吸气,搓了搓指尖,“昨日娘娘哭了那么久,自然会肿,巧云去拿冰块了,娘娘敷上就好了。”
她这话倒是让徐绾嫣想起昨晚的事,记忆回笼,她的表情俶尔变得悲哀,连搭在首饰匣上的手指都仿佛瑟缩了一下。
她转而拿起梳子,将睡乱了的头发一一梳顺,瞧着铜镜中的那人。
虽然看不真切,但偶尔闪过的几分面孔却能昭示着她有多么貌美。
即使眼皮依然肿着,却依稀还能瞧出那双秋水似的杏眼有多引人,窗外的光打进来,真真儿能称得上是一句眼波流转。
鼻梁高挺,嘴唇微翘,像是话本子里那些娇俏的小姐,嫁给状元做妻子,状元只会读书不敢顶嘴,将小姐的脾气纵得越来越娇。
可现在,她的状元郎去纵着别人了。
徐绾嫣叹了口气,拿出一个极为普通的柳木簪子,将满头长发挽在一起,因着头发多,坠得头皮微痛。
她又接过十五递过来的冰块,隔着帕子放在眼上,放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
拿下来时,她只觉头脑都跟着清醒了,往镜中看去,已然消肿不少。
她这才移步去桌上用膳,将第一口粥放进口中的时候,开口道:“一会儿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十五乐得她能出去散散心,忙答应着,见外头落雪还未打扫,又派了几个小厮抓紧打扫。
这一顿饭吃得没甚滋味,徐绾嫣换了身赤红的袄子,将手轻轻探出窗外试探着温度,指尖点了点窗台上的落雪,整整齐齐地戳了好几个坑。
等到她把手拿回来时,指尖和骨节都冻得微红,但是心中愉悦不少,她朝着从屏风上拿大氅的十五摇摇头。
“外头不冷,我穿这夹袄就够了。”
她素来喜欢冬日,热爱看雪,宫中人也清楚她的喜好,特意留了一块完整的雪地,等着她来踩雪堆雪人。
她拉着十五的手,直奔着那块儿空地而去。
怕她冻着,巧云在能照着阳光的位置给她留了地方,里面被屋脊挡着,雪一时还不能化,外头有太阳照着,徐绾嫣站在这儿玩雪也不至于感到寒凉。
几个做完了活计的宫女一同凑了过来,你捏个雪球,我扬一把雪花的玩了起来。
徐绾嫣没甚架子,与她们打闹起来,一时之间院中满是少女的清脆声音,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呼再加上爽朗的笑声,等到雪人堆好的时候,徐绾嫣脖领处的狐狸毛粘上了不少雪。
不知是哪处飞来一个雪球,直直地砸在徐绾嫣肩膀上,她大笑着喊了一句,赶忙弯下身子想团一个更大的雪球扔过去。
她手中握着个足有巴掌大的雪球,直起腰来,眯起一只眼睛对着那小宫女。
小宫女跑来跑去,挪到了一处角落,又同别人打闹起来。
那处是整个冠荆阁最不起眼的存在,平日也没人会注意。
“十五,那墙怎么比别处矮啊?”徐绾嫣盯着那墙,心中疑惑得很,手上动作不停,又在雪球上补了些雪。
周围的墙都是正常的宫墙高度,约摸能有一丈半,只挨着墙角那块,好像坍塌过后未修补似的,看上去只比那小宫女高上一头。
十五把自己的钗子给雪人戴上,抬头瞧那缺口一眼,随口道:“先帝爷在的时候就塌了,后来皇上下令没让修,只好一直这样呆着了。”
徐绾嫣动作一顿,手中一松,雪球便落到了地上,她望着那墙,心中好似也塌了一块。
他连给自己宫殿修缮院墙都不愿意吗?
徐绾嫣拎起裙角,往矮墙那里走去,身后十五好像在说些什么,然而她浑都听不进去了。
“皇上每天夜里从朗月公主那儿回来,为了掩人耳目都得翻墙进来,原先墙比这还高些,后来有一次皇上摔着了,还是您吩咐的撤下几块砖再矮些的。”十五从袖口中掏出胭脂来,给雪人抹上,满意地站起身,“真是个好看的雪人,娘娘——”
“娘娘?”十五这才发现徐绾嫣早就走出去老远,此时正站在那矮墙下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她也不管什么擦胭脂的雪人了,顶着满头的雪赶忙过去伺候着。
她把徐绾嫣毛领上的雪都扒拉走,“娘娘怎么不过去玩了?”
徐绾嫣眼眉低垂,“十五,我们搬去长门宫吧。”
“长、长门宫?”十五一时惊讶,左右瞧了瞧才小声道:“去那儿做什么啊娘娘,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冷宫!”
徐绾嫣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珠,“我们留在这儿也不过是给楚怀信添不痛快罢了,他既然不爱我了,我就躲他远远的。”
十五心中焦急,从怀中拽出帕子来轻轻擦拭她的眼角,哄着她先回屋坐一会儿。
“皇上心中自然是有娘娘的,怎么可能不爱娘娘呢?”她扶着徐绾嫣的胳膊往外走,眼神瞥了躺在地上的巧云一眼,在背后使了个手势让她去金銮殿找人。
徐绾嫣自是没发现她这小动作,依旧耷拉着眼眉,“你不必哄我,这长门宫我是必去了。”
十五大声道:“好好,娘娘想去哪我们便去哪,只是长门宫——还未修缮,我派几个小厮去打扫打扫,不然恐会有耗子呢。”
巧云听见她这拉长音的长门宫,心中便明白了,扒拉两把头上的碎发便往外跑。
这头的徐绾嫣听了十五的话,又担忧起来,她的声音向来清脆好听,此时带着哭腔又极尽委屈,仿佛一只被夺了奶盆的小猫,心中又生着恐惧,小声问着:“真的吗?宫中也会有老鼠吗?”
十五眨眨眼,推着她坐在桌前,给她倒了一杯热乎乎的牛乳,“这是自然,娘娘且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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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的楚怀信刚刚下朝,听闻翟小将军在后殿等他,还带着小世子一同。
翟小将军名唤翟庄,是他自小长起来的兄弟,幼时楚怀信、翟庄与徐绾嫣都在学堂里一同读书,他俩还算是个同桌关系。
他的夫人是徐绾嫣的表姐,比他们大上一两岁,人温婉又好说话,没少偷偷给三个倒霉孩子饴糖吃。
两人前年成亲,去年生了个小儿子,白白胖胖的很是喜人,总是带着入宫来玩。
正巧徐绾嫣也喜欢小孩,每次都要抱在怀里逗弄一二。
楚怀信刚刚踏入殿门便大步往前走着,将冕旒大氅俱都扔给了小厮,站在火炉旁烤火。
“你今日怎的进宫了?不是有半月的休沐时间吗?”楚怀信边烤手边问着。
翟庄刚刚从西南回来,正是到了正月回宫述职的时候,楚怀信大手一挥,赏了他许多金银珠宝、一间庄子再加上半月的休沐期,让他在家中陪陪夫人和孩子。
翟庄跪坐在那儿,叹道:“今天佩儿去找小姐妹玩耍了,我耍赖也无用,她又说,那你也去找你的小姐妹啊。”
“这不,我来找你了。”翟庄耸了耸肩,端着茶杯一脸无辜地看着楚怀信,
楚怀信满脸不善之言,“去去去!”
待手的温度变得温暖,他才搓着手掌,看向趴在羊毛毯上玩耍的小孩,“来,让姨夫抱抱!”
小孩正拿着布偶玩得开心,猝不及防地被人抱着登了天,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蹬了两下腿,咯咯笑起来,露出刚长出来的两颗小牙。
楚怀信的姿势很标准,仿佛当过父亲一般,孩子在他怀中也不哭也不闹,小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点什么,倒是开心得很。
他抱着孩子满屋绕着走,时不时拍拍小屁股,又捻起灯笼下的流苏逗孩子。
翟庄很是放心他带孩子,于是转了话题,“听说绾嫣病了?”
楚怀信动作一顿,半晌才“啊”了一声。
“怎么回事?还有昨天,我怎么听说你也受伤了?”翟庄上下打量,见他没什么事的样子。
楚怀信叹口气,“昨日……昨日朗月公主意欲谋反,死在宴会上了,嫣儿素来晕血,许是吓着了,醒过来时不记得这一个多月的事了。”
“谋反?!”翟庄惊得站起了身。
楚怀信瞥他一眼,冷哼道:“你才知道啊?你小姐妹好悬没被他们漠北给膈应死——你爹一点也不关心我,是不是呀大外甥?”
翟庄:“……”
翟庄:“你又在里头干什么好事了?”
楚怀信深深地瞧他一眼,便没说话。
翟庄额角青筋一跳,“你动的手?然后你自残了?”
“翟将军英明神武。”楚怀信毫不走心地恭维着。
翟庄走到他旁边,“怎的突然这样急?不是说好了……我们当时不是说依漠北而定吗?”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宝贝们,被审核卡住了呜呜
第6章 失忆
楚怀信被他吵得太阳穴直疼,赶忙抱着孩子离他远远的,“事发突然,我也没甚办法。”
翟庄被他气的直大喘气,胸口上下起伏,“你真是……唉,气死我了,你那伤又为什么啊?”
楚怀信:“哈,别提了,我爹给我留下的遗产可能是奸细,这满朝之中,我每个人都怀疑,天天上朝盯着他们那张脸,白头发都直往外冒。”
翟庄沉默片刻,摸了摸鼻子,也不好直接言说先帝的“功勋”,只好岔开话题,聊些家常。
两人聊了许久,间或又聊了聊西南边境处的动乱,眼下那头倒是还算安定,约摸三五年都不会再出乱子了。
至于漠北那头,大概率是要打一仗了。
这般聊着,小世子突然咳了两声,可把楚怀信吓了一跳,忙低头道:“怎么咳起来了?快传太医看看。”
翟庄按下他的动作,摆摆手,“没事,前几日着了凉,这些日子喝药呢,小人儿不大,心眼倒多,喂三勺药能偷偷吐出来一勺。”
小孩咳了两声,便闹着要下去,楚怀信扶着头和腰,将他轻轻放在羊毛毯上。
听见翟庄这话,心中有些思考。
他虚心问道:“那他不爱吃药,你都怎么喂的?这么小也不能吃蜜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