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他踩着亭前积雨的水洼离去,缓慢而坚定,曲悠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语带哽咽:“人生识字忧患始,你不知道,如今我有多渴望自己是什么都不懂的市井泼妇,只知道撒泼打滚地叫丈夫顺从心意……你说要成全,那你愿意成全我吗?你死去之后,我绝……”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随后语气一转,带了几分怄气地道:“你最好保重,你若死了,我便另嫁他人,从此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周檀明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她是如此聪慧的女子,如今与他言语往来,不过是二人皆心知肚明他的选择无法阻拦,她不能原谅自己连一句阻拦的话都说不出来,故而别扭地与他过不去。
他将前因后果想得清清楚楚,却不免因对方这一句话产生尖锐而绵密的痛苦,这痛楚如此真实,以至于他停下了脚步,捂着心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良久才从如坠冰窟的感觉中惊醒,瞧见了路边一朵带雨的铃兰。
“我死了,你忘了我……难道不也是我最大的愿望吗?”
于是他笑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纵然他也知道对方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总要勉力去演,力求逼真。
“如此……也好。”
他离开了后园的临风亭,只剩下曲悠一个人坐在亭中,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她抱着廊柱,闭上了眼睛,夜雨残存的寒气从她脊背上顺着向上爬,绵延开来,寒凉冰冷。
“你有你的愿望,我也有我的……”她痴痴地重复道,“说了一晚上的假话,总还有一句是真的。窥见真实并不痛苦,它对我太重要了,既然如此,那你也……让我去罢。”
*
周檀被罢相之后,明帝迟迟没有拟定新相人选。
文武百官却无人敢去催,只因那日明帝与周檀御书房争执之后,在后园吹了风,惊怒之下,竟然就此病倒,连早朝都罢了三日。
周檀闭门谢客,苏朝辞持中不语,皇后软弱,后宫中只有罗江婷近身服侍明帝,她垂着眼睛为年轻的小皇帝净了手,随即握紧了他滚烫的手指。
隔着重重的帘幕,她听见宋世翾问:“阿罗,你过得快活么?”
罗江婷并不知阿萝之事,只知道宋世翾从前颇为爱重那只叫阿萝的猫,它死去之后伤心了许久。她先前只觉得他爱叫“阿罗”不过是将她当小玩意儿看,后来时常瞧见对方深沉忧郁、情意绵绵的目光,也知这名字不过是爱重罢了。
他这样单纯炽热的人,怎么适合做皇帝呢?
罗江婷跪在厚厚的软毯上,将脸贴在他的手心。
她闭上眼睛,回想起了二人相见的第一日,她装得惊慌失措、走投无路地拦下了他的轿子。
少年打了帘子瞧了她一眼。
她完全没有想过会这么顺利,只要一眼。
她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的愧疚,片刻便消失殆尽,只是温驯地答:“陛下,臣妾能够陪在你身边,已是最为欢乐知足的事情了。”
柏影近日被苏朝辞请去了,太医院的人来过好几次,小皇帝烧得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厉害了,方才太医临走之前还特意叮嘱,喝了最后一帖药好好睡一觉,明日大概便能好些了。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那药的缘故,宋世翾昏昏沉沉的,颇有些不清醒,就算在他的身侧,罗江婷也分不清楚他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呓语:“是么?可是我总觉得,对不住你……当年……你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没有,可我却觉得甚好,若真能像平凡夫妻一般……”
他说得颠三倒四,混乱模糊,罗江婷跪在榻前怔然听着,倏然落了一滴泪下来。
她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拭去,逼迫自己平静下来,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太医说您这病,也是心结,怕不是前几日在书房前,真的被前宰辅气到了?臣妾知道您从前与他情深义重,可是他这样满心权术之人,又岂是……”
她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往下说,宋世翾良久没有说话,半晌才简单地道:“……是啊。”
罗江婷微微放下心来,又问:“陛下想要原谅他么?”
宋世翾低声道:“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罗江婷连忙道:“陛下如此挂心,臣妾也忧虑不已,不如明日,我将周夫人请进宫来一趟,问一问她罢。”
宋世翾便道:“好。”
言语之前便有宫人上来禀报,说皇后来了。
皇后来了,她便不能久留,于是罗江婷起身告辞,弓着腰退了几步,她听见宋世翾在她身后唤她:“阿罗……”
极为温柔缠绵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一二分不舍的泪意。
她不敢回头,只是应道:“陛下?”
帷帐之中少年的声音微哑:“风大,穿了朕的外袍再去罢。”
于是皇后进殿时,只瞧见披着烫金披风、红着眼睛的罗江婷匆匆地从殿中跑了出来,她似乎有些失控,见她都不太顾平日的礼数,只是匆匆低头,慌张地去了。
皇后走进殿中,立时便有宫人将沉重的殿门阖上。
她走了几步,抬起眼睛就看见少年天子撩起了纱帘帷帐,表情淡漠地坐在床上,除却脸颊微红,完全看不出任何病重的痕迹。
皇后垂着眼睛上前几步:“陛下,风冷,不宜起身。”
宋世翾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温和道:“我知道,你这几日诵经祈福,瘦了不少,坐下和我说说话罢。”
皇后回头看了一眼,发觉殿内无人,才朝他一笑,完全没有了外人面前的拘谨恭敬,反似与他十分熟稔:“我照陛下所言,巴巴地去燃烛楼跪了三天,陛下怎么谢我?”
第104章 林栖者(五) ◇
◎狡兔◎
林栖者(五)
第二日一早, 宫里便来了人,请曲悠进宫一趟。
彼时她正在听周檀抚琴,他不常弹琴,却不生疏, 早饭后兴起, 为她弹了一首《短清》。
听完来人言语之后, 周檀握着她的手站起来, 垂着眼睛道:“娘娘叫你,你便去罢。”
罗江婷在几日之前已经由美人封了婷妃, 正是风头无两,后宫人少,连皇后都不能与之相媲美。
宋世翾刚纳了身份低微的罗氏女时,群臣并无意见——不过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罢了, 皇帝未来有三宫六院,何必在乎细枝末节。
只有周檀不顾小皇帝的颜面, 连着在早朝上驳了三次。
如今众人眼见罗氏女越来越得宠,皇帝却没有另纳他人的意思,纷纷着了急,折子如雪片一般飞往玄德殿, 正是需要人出来牵头之时, 周檀却三缄其口,不肯再提此事了。
于是常有人背后议论,说他是为了缓和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才在此事上退了步, 如若不然, 总该在此时振臂一呼才是——就算被罢了相, 他也依旧是朝廷的言官。
文臣言官不言不语, 即为谄上。
这种蛮不讲理的言论曲悠听过许多次,如今连气都懒得生了。
听说婷妃召她进宫,曲悠并无惊诧,她扶着周檀的手站了起来,道了一句:“那我去了。”
周檀温言道:“我等你回来。”
两人之间话说得并不多,也不过是简单的双手交握,却叫来传旨的宦官脸红了一红,不由打趣道:“看来传言不假,大人与夫人当真亲厚。”
曲悠并不看他,只是盯着周檀的眼睛:“自然。”
周檀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抬手拂了拂曲悠的肩膀,语气沉沉、含义不明地低声说了一句:“保重。”
曲悠笑道:“好。”
她时常进宫,虽然常去的是皇后那里,但众人皆识得,对她格外尊敬。
曲悠被引入了婷妃的宫苑,瞧见纱帘之后有个袅袅婷婷的美人儿。
于是她略微屈膝,口中道:“娘娘。”
外命妇进宫不跪妃嫔,是为大不敬,一侧的宫女迟疑地往帷帐之内看了一眼,似乎是有些拿不准该不该上前提醒。
但是罗江婷深知曲悠进出宫苑时连皇帝皇后都甚少让她行礼,不好在这种事上发作,于是她便微微摇了摇头,十分客气地说:“周夫人不必多礼。”
曲悠在一侧坐下,看见两个宫人撩起帘子,身着茜色衣袍的婷妃抱了一只狸猫,缓缓地朝她走了过来。
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恍惚。
前世罗江婷亦爱养猫,她在罗江婷身侧待了好长一段时日,心知她如今的客气不过是因为面对的是外人罢了。实际上,她的脾气十分不好,时常打骂宫人,又极在意圣宠,不知何时便会发怒。
宋世翾多看了她身侧的宫女两眼,她就如临大敌,立刻罚人跪在雪地里,倘若没有那件鹤氅,一定会闹出人命。
她从前不懂罗江婷。
如今再看,那些想不清楚的事情,竟能一一寻到些缘由出来。
“夫人可知,今日我为什么要请你进宫吗?”
“妾身,不知。”
罗江婷放了那猫去,染了蔻丹的手忽地用力,在一侧的花瓶中掐下一朵幽兰来:“陛下告诉本宫,他不知道周大人心中在想什么。”
殿内之人已经被遣出去了,掩着门扉又未点灯,一派昏沉之色,曲悠勾着唇角笑了笑,并不接话,只道:“那娘娘知道陛下心中在想什么吗?”
不等罗江婷说话,曲悠忽然又道:“娘娘比我小几岁,我也听夫君说起过娘娘的身世,江大人在时……怎地在花宴聚会上,从未见过您?”
罗江婷微微一滞,飞快地答道:“周夫人说什么,本宫听不懂。本宫今日请你进宫,也不过是代陛下转告一句,夫人既听了,便早些回去罢。”
出乎她的意料,曲悠并未再说些什么,反而规规矩矩地朝她一拜,转身就走了。
大殿门露出些光来,罗江婷追了几步,在她身后唤道:“夫人难道没有别的话想说?”
曲悠没有回头,只是冷笑了一声:“狡兔死,走狗烹,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听懂了,娘娘还想再听砧板之鱼说什么呢?”
听了这句话,殿门附近的宫人一凛,连忙都跪了下去:“皇宫大内,夫人慎言哪!”
罗江婷感觉自己的心“砰砰”地跳,若说先前她还以为周檀与宋世翾只是口舌争端,如今听了曲悠这番话,却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她心中想着,面上却不显,只是喝道:“放肆!”
曲悠轻蔑地甩了甩袖子,毫无恭敬之意:“妾身告辞了。”
言罢,她再不听罗江婷言语,径自离开了她所居的云清殿,临走之时,她似乎还听见宫女压低了声音问:“娘娘……可要去见陛下?”
罗江婷则低低回道:“不急,你去……”
曲悠沿着御花园逛了好一会儿,又去皇后那里坐了坐,耽搁了一个时辰才出宫。
为她引路的小太监想是被她方才的话吓到了,连头都没敢抬,只是一路将她送到了东门:“夫人好走。”
东门之外悬着周府木牌的马车正在等候,她刚刚瞧见朱红的宫墙,便听见身侧传来一个熟悉声音:“周夫人!”
她有些意外地侧过头去,发现是许久未见的柏影:“柏医官怎在此处,前几日陛下病了,我听闻你不在太医院……”
“出京置办药材去了,”柏影提着他的药箱子朝她跑了几步,笑道,“昨日夜里回京才知道陛下病了,一大早便进宫来,不想陛下喝了药暂且歇着,只得明日再来了。我舟车劳顿,困乏得很,夫人载我一程罢。”
还不等曲悠说话,他便打了打自己的嘴,笑着补充道:“我坐在辙上便可,若叫小心眼的周大人晓得我与夫人同乘,必定又得阴阳怪气地来找不痛快。”
曲悠许久不见他,有心与他多说两句,片刻又迟疑道:“我倒是无谓,不过今日天色尚早,我本想到汴河大街上逛逛,要不先使人将柏医官送回去罢,或是到芷菱和丁香她们那里去也好。”
“不必不必,”柏影笑眯眯地跳上了她的马车,坐在前头,“那有什么要紧,我便跟着逛逛,正巧近日准备添些书具……可别提丁香和芷菱,如今艾老板带着高姑娘接手了我的铺子,兢兢业业的,人家终于找到了负责的老板,整日眉开眼笑地数钱,见了我便翻白眼。”
马车缓慢地行进,前方挂着的木牌和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曲悠坐着无聊,干脆凑近了车门,跟外面的柏影聊天。
两人从前便有话聊,大抵是因为柏影早年便离了白家出来游荡,三教九流都接触过,言语也不似她平日接触的世家子弟和官宦一般严谨——就算是白沙汀,骨子里依旧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骄矜,没有柏影的随意懒散。
早些年的时候,她还一度怀疑过对方也是穿越而来的,兴致勃勃地试探了两次,才发觉对方也不过是真的乐天知命罢了。
“……你不知道,要不是苏先生和艾老板给的钱多,待不了几日我便跑了。虽说当时只照看陛下一人清闲,但哪日不是战战兢兢,把头悬在裤腰带上过活,生怕突然死了,在临安时,陛下游说世族,病了好几场……不过所谓富贵险中求!如今我也算是熬出来了!有钱有闲有官职,只差再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连白十三那混账都娶得到春娘子,夫人记得给我留心一二……”
他絮絮地说着,倒叫曲悠的心情难得松缓了些,两人同往汴河大街,逛了半晌,有她结账,柏影乐得多买。
直至日上中天,柏影便提议在樊楼中吃过饭再走,不想这日雅间人满为患,竟是早早订满了,问过了才想起来,原是今日汴都新晋的花魁要来樊楼弹琵琶。
曲悠在大堂前站了一会儿,瞧着那红衣花魁一张芙蓉娇面,满面生春地拿手中的拨片勾了一下自己的琴弦。
叶流春嫁人,春风化雨楼却重开了起来,这新晋的花魁也是春风化雨楼出身,年纪轻了些,虽比不上叶流春的声望,但红袖一招,亦是满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