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闱时遇上下雨,那可不太妙,幸好号房提前检修过,倒是不漏雨,就是风吹的大,将号房门口的布帘吹的乱飞,飘进来许多雨水。
沈长林将笔墨文具被褥等都尽可能放在床上,免得被雨水沾湿,接着安然闭目,外头风雨再盛,也不能影响他养精蓄锐。
不知过去了多久,雨势渐歇,闷热逐渐散去,反而涌起了阵阵凉意,沈长林掏出备好的一件厚衣搭在身上保暖,打个呵欠,预备再次睡去。
“医士呢,赶紧叫医士来!”
“发生何事了?”
“有人得急病晕倒了……”
迷糊之间,沈长林听见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号房门前过,还夹杂着焦急的议论声。
他忙坐起身来,掀开布帘往外看。
被吵醒的不只沈长林一人,好些个考生都掀帘查看,包括沈长林对面的那位黑脸举子,见沈长林,他哼哼的瞪了一眼。
沈长林莫名其妙,对这人没多做理会。
按照秋闱的规矩,无论发生了何事,考生都不得随意离开号房,因此考生们虽然有好奇有担心,却都不敢动。
监督沈长林的号军去看了一眼,回来满脸叹息道:“那小相公的身子骨太虚弱了,方才一热一冷,就急急病倒了,医士给施了针,灌了汤药才勉强转醒,看那副虚弱的样子,怕是坚持不到考完,但又舍不得走,哎呀,看着真招人怜。”
考院分不同的考区,每一区大概四五百人,有医士、救火团等后勤保障,但只会急救,不会提供后续的医药,那得急症的举子若要继续应考,便只能硬熬了。
沈长林眉头紧蹙,思索良久,拿了一瓶赵悲煦给的‘人参保济丸’递给号军,请他问问可不可以将此药给那位得病的举子,这药可敛气安神,早晚服用一粒,估计可以帮助那举子熬到十七日。
号军捏着药瓶,有些犹豫:“沈相公心善是好,但还是别多管了吧。”
沈长林坚持道:“问问监考官看准不准吧。”
号军一脸无奈,听了沈长林的话,向上峰禀报了此事。
秋闱的每个夜晚,都有轮值的官员,负责处理突发事件。
今夜值班的,正是本次秋闱的主考官,礼部尚书卫大人,听说有一叫沈长林的举子要给得急症的举子送药,他颇有几分惊讶。
在考试期间发生这样的事,多数人都会选择冷眼旁观,免得惹出是非。
“将药拿来。”卫大人道。
他通得几分医理,将那瓶‘人参保济丸’打开,倒出几粒嗅了嗅,很快辨别出这乃是按照宫中御方配置的好药,用料上佳,不提送药的举动是否会惹麻烦,就拿药本身的价值来说,也是不菲的。
“有此赤子之心,属实难得。”
卫大人捋了捋胡子,将药递给下属:“本官已查看过,药是好的,里面也没有夹带,拿去给那位得病的举子吧,他身子虚弱,吩咐人多照顾着些。”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环境舒适了不少。
睡饱了的沈长林开始应对这次考试最难的题目,八股和策论。
八股的题目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策论的题目是——今民贫国困作何解。
八股的题目和上场的‘夷汉之分’一样,都是特别基本的题,但凡学过八股的,全部都参详过此题,而策论题非常现实犀利,无论八股还是策论,都非常难答。
沈长林思考了很久,觉得八股文的题意蕴含了几分返璞归真之意,而策论出的犀利,估计皇上不想看粉饰太平的顺耳贺词,而是尖锐的、实际的、有用的话。
确定好了这两点,沈长林开始提笔作答。
【济民立身乃为人之本,古圣自有之,然华夏数千年,礼乐有遗……】
至于策论,沈长林一下笔便有些控制不住,洋洋洒洒,挥毫泼墨,写了一大篇。
大乾朝近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外无战事,内无争端,按道理应国富民强才是,可为何现实偏偏相反呢?钱财不会平白消失,自然是到了贪官污吏手中。
沈长林写的十分豪迈,虽然阅卷的不是皇上,但他只管直抒胸臆便是。
不做他想。
九天七夜的时光,飞速的流逝了。
终于铜钟敲响,举子们可以出考院了,几乎每个人都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满脸憔悴,身上也是一股子馊味。
但好歹是考完了,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可以调理身体,外出结交,好好放松一段时间。
人很多,沈长林同伴们在入场前便商量好,在离考院不远处的大树下汇合。
所以从考院出来后,沈长林便往树下走去,突然,背后有人高声叫道:“沈兄留步!”
沈长林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喊的是自己。
只见一位身着月青色锦袍的小公子跑上前来,掏出剩下的半瓶‘人参保济丸’递还给沈长林:“小弟蒋温峤,字愈周,考场上突发急症,多谢沈兄赐药,请沈兄留下贵府住址,小弟改日登门致谢。”
看这蒋文峤通身的气度和打扮,妥妥的是富家公子,为何上场考试连常备的急救药都没有呢?
沈长林觉得奇怪,却也没多问,如今试考完了,可以和人多结交,便笑着留下了百梓巷的住址。
“举手之劳,愈周兄不必挂记在心,回去请医士好好调理身子,待康复了,你我再聚不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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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查史家
◎美景下藏危机◎
说着一辆宽大的马车驶来, 车夫对蒋文峤道:“公子快上车吧,随老奴去找大夫,以便公子好好调息身体。”
沈长林再次对蒋文峤拱手:“上车去吧, 再会。”
“嗯,再会。”蒋文峤道。
马车渐渐远去, 这车虽外表朴拙,却比寻常的马车更宽,车身上油着红漆, 一看就是大手笔, 想来这位蒋小公子,非富即贵。
平昌城是富贵人的窝,沈长林见的多了,已不足为奇,转眼将此事抛在脑后,悠哉的走到说好的汇合点,一株大槐树下。
“哼!”一道奚落讽刺的声音突从身后传来,“好心赠药?我看明明是某人瞧了人家的富贵, 上赶着去巴结。”
沈长林回过身, 见秋闱时坐对面的黑脸士子满脸鄙夷, 正阴阳怪气自己,沈长林十分的费解, 不知他为何针对自己, 但骂到跟前了, 自然也要骂回去:“这位兄台,佛曰相由心生, 心有龌龊, 便见什么都是龌龊的。”
“你说什么!”黑脸士子勃然大怒。
沈长林懒得同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计较, 正好贺青山走来了,他忙笑着对贺青山招手:“青山,我在这!”
如今贺青山和孙舒阳也冠了字,但他们仍按照小时候的习惯,用名字来称呼对方。
见沈长林同伴来了,黑脸士子的气焰瞬间瘪下去不少,紧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的走了,贺青山觉得有点奇怪:“这人是谁?”
“不认得,无故看我不顺眼罢了,方才已怼了他。”
贺青山有些火大,不由自主的捏紧拳,要上前去找黑脸士子理论,被沈长林扯住了胳膊:“罢了,等玉寿他们出来,还要一快去沐浴吃饭呢,别为此等人坏了心情。”
“那倒是。”贺青山摸了摸饿瘪瘪的肚子,“熬了九日,可寡淡死我了。”
不一会,诸人全部到齐,除同住百梓巷的四人外,还有赵悲煦。
几人先寻了个澡堂,舒舒服服的泡了一回澡,换上干净衣裳将自己拾掇清爽后,再去找酒楼好好吃酒聊天,放松心神。
落座后谈论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这次秋闱的体会,诸人应考前向师长打听过经验,但听人说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他们分配在不同的考区,沈长林所在的考区有人突发急病,贺青山所在的考区,半夜有人悄悄点蜡烛,引燃了布帘,把人吓得不轻。
赵悲煦苦笑:“我所在的考区倒无人祸,就是天公不作美,漏雨,我用锅和杯子接雨水,才熬过那一夜。”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号房都检修得宜。
沈玉寿同孙舒阳在同个考区,他们那倒无事发生,就是临出考场的时候,有人被举报冒籍赴考。
所谓冒籍,便是指甲地人到乙地应考,被发现将得严惩,不仅终身不得参加科举,还会被逐出士子之列,而出现冒籍应考的原因在于各省的录取率不一样,人多且学风浓郁的省份,如中原几省和京杭地区,比例最低。
而平南布政司百中取二,已算录取率中高的省份,难怪有人甘愿冒险前来一试。
聊完了考场的见闻琐事,接下来自然就要聊考题了,沈长林唤店伙计取来笔墨,将这次秋闱三场考试的题目默写在上面,诸人对着考题讨论。
沈长林沈玉寿和赵悲煦讨论的最有激情,贺青山和孙舒阳,简直云里雾里。
关于试贴经和诏、诰、表、章的讨论他们尚可参与,说到‘夷汉之分’‘国贫民穷做何解’的时候,便彻底迷茫了,原以为这次秋闱题目简单,现在才回过味,品出深意来。
越是简单的题目,越不可寻常答之,这样虽不会脱题,却也无法脱颖而出。
贺青山和孙舒阳遗憾的叹一口气,自觉这次中举无望,不过头次下场便中的才是少数,他们原本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倒也不过分的感伤。
众人小聚一番,到戌时便散了,九天的考试实在耗人心神,浅浅放松一会儿后,还得舒服的睡上一觉。
考院环境嘈杂,并且号间的床十分狭窄,睡的并不舒服,几人乘马车回到百梓巷,将门窗关好帘子放下,躺在自家舒软宽敞的床榻上,滋味儿就是不一样。
这一觉便睡到了第二日中午,老婆婆送来热乎饭菜,隔着院门才将他们四人唤醒。
饭后不久,隔壁的文平宪提着妻子煲的汤来串门,几人又将考题议论一番。
期间提到了赵悲煦,沈长林一直想引荐他二人相识,不过赵悲煦刚考完,估计有颇多应酬,这事还得缓几天。
接下来几日,沈长林沈玉寿和贺青山孙舒阳四人,加文平宪一个,一起参加了很多诗画会,席间吟诗作对,结交友人,十分的自在。
直到某日,沈长林又遇见了那黑脸士子,此刻他才知道,这黑脸士子名叫田雨奇,来自景川府西北方向的容越府,还是容越府有名的才子。
他看沈长林不顺眼,或许只是纯粹的文人相轻。
既遇上了,田雨奇自然又要来找沈长林的麻烦,他最擅长对对子,便非要拉着沈长林来比一比。
沈长林不厌其烦,他十分讨厌部分文人身上自恃才高,便目中无人的做派。
况且,这田雨奇几次三番的挑衅,考完了正闲着,便陪他玩一玩。
周围响起一阵起哄声,在场诸人都围拢过来,要看容越府的才子和景川府的才子比拼,还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开庄设赌局,押谁会更胜一筹。
田雨奇扇子一摇,开始出题:“有客泛舟桃叶渡。”
“何人携榼杏花村。”
田雨奇继续道:“色艳北堂,草号忘忧忧甚事?”
“香浓南国,花名含笑笑何人?”[1]
一连出了两题,沈长林全部不假思索的对上了,并且对仗工整,措辞优美,田雨奇黝黑的脸上闪过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张口还要出题,沈长林拦在前道:“兄台连出两题,该轮到我了。”
“哼,说便是。”
沈长林出了一道在现世读到过的千古绝对:“烟锁池塘柳。”
这上对不仅意境优美,且五字用五行做偏旁,想对得工整,难度可称之为地狱级别,田雨奇一愣,随后冥思苦想起来,想了半日,毫无头绪:“你自己能对得出下对吗?”
沈长林微昂首:“桃燃锦江堤。”
话音一落,惹得满室轰动,诸士子细细品味后,纷纷感叹道:“绝妙,绝妙啊!”
再看田雨奇,整个人因羞愧红成了煮熟的龙虾壳,他竟输给眼前这乳臭未干的小白脸?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确实是输了。
于是田雨奇拱手道:“田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田某虚长一轮,你我可以兄弟互称,多加往来。”
简而言之就是,表现不错,本才子准备认你做弟弟,以后多多交流。
这便是大才子的自信吗?
沈长林微微一笑,实在没兴趣和这种性情古怪,自视甚高的人结交,他十分敷衍的说:“不必了。”
被拒绝的田雨奇一脸惊愕,他可是容越府有名的大才子,沈长林竟如此不识好歹?
他兀自震惊着,沈长林翩然转身,耍着纸扇去寻同伴了。
刚走几步,就见贺青山孙舒阳几个兴冲冲的跑过来,原来刚才有人设局赌输赢,他们也下场押了一把,自然押的沈长林胜,一人得了一两银子,沈玉寿和赵悲煦也凑了热闹,四人加一块赢了十多两。
贺青山兴致勃勃:“又可以去桂楼吃鱼脍了……”
话说一半,就想起上次去桂楼吃鱼脍是柳九思牵头的,然后勾起了令人不愉快的回忆,赵悲煦还不知内情,见贺青山神色有异:“怎么了?”
沈长林便将和柳九思相识相交最后翻脸的一段故事说给赵悲煦听。
赵悲煦心思缜密,思索一番道:“这柳九思一定同那史家有勾连,对你有所图谋,幸好你机警,逃过此劫,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去寻我。”
说着用扇柄怼了怼沈长林的肩,故意蹙眉瞪了一眼:“不把我当朋友?”
“恰好得了那枚金片,就想去试试是否可用,若不成,自然去找煜照兄你的。”沈长林解释完笑着攀住赵悲煦的肩,“走,去桂楼咯,错的是人,不是美味佳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
日暮时分,天边翻涌着阵阵红云,云彩之下,是波涛汹涌的平南江,江水浩渺,一望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