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脸庞不带一丝人情,陆允时眉心的戾气就快掩不住,周身气息冷冽。
他从未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官场如何勾心斗角,查案如何使绊子,他都无所谓。
但是,要动余安,不可能。
孟仲登时吓得噤若寒蝉,可是近来永宁侯府连连与他相斗,唯一的女儿也死了,这口气不撒出去,他孟仲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他颤着声,“陆寺卿,你口口声声说不能妄言,得讲证据,那你亦是。你铁了心要为你那个贴身衙役做主,那是不是也要拿出证据来?”
陆允时眼睛微眯,神情冷肃,忽然鼻尖轻呲一声,猛地松了力道。
他转过身,背起双手,“你要什么证据?”
孟仲拂拂官袍,“距离事发当日已过两日,却始终不见那衙役身影,本官派人到处找遍了却还是全无消息,只有一个地方未搜查。”
其后的话语没有说出来,但众人皆心知肚明,那地方自然是大理寺。
众人的视线不由地全数放在了陆允时身上。
陆允时今日穿了一身暗红锦袍,锦袍上的麒麟绣纹盘旋在胸口,袖口处的羽丝也微微闪着光,他用指腹轻轻抚了抚。
这件衣裳是余安最喜欢的,每回他穿,那人总是喜欢用手勾着他的腰带玩.弄。
袖口的羽丝轻柔,像极了那人柔顺的青丝。
陆允时眸中里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纷乱的思绪尽数被他压了下去,冷硬的面颊有一瞬间的脆弱。
他微弯了长颈,“好,我答应你,搜查大理寺。”
数个时辰后,无果,众衙役站在大理寺的后院,全部低下头来不敢言语。
孟仲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不信那个衙役凭空消失。
忽然,那双爬满皱纹的眼睛动了动,孟仲伸手指向不远处,众人顺势望去,“陆寺卿,我听闻大理寺有几处地方荒废了,但这搜查有罪之人可马虎不得。”
在大理寺当值的衙役皆知,大理寺所占地基极大,寺内分布院落诸多且用处分明,但若是真的论起来,也有这么两处是在角落里。
一处是专门用来呈放尸首的敛房,另一处则是潮湿幽暗,早些年便不再住人的西苑。而孟仲所指的地方,正是西苑,余安的屋子。
陆允时鸦睫轻眨,面色不动的脸庞,叫人难以窥探出他心底到底在想什么,但熟悉陆允时的叶衾站在一旁,却能清楚的感受到一股极大的怒火,正在被极力压制着。
胸膛起起伏伏,陆允时执剑的左手越握越紧,手背上的青筋全部显露出来,似乎下一瞬就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孟仲老奸巨猾,见陆允时迟迟不动,心里越发觉得那处有猫腻。
他唯一用来拉拢朝臣的女儿已经没了,又身患隐疾也不会再有子嗣,孑然一身孤立无援。倘若因此事抓住陆允时的把柄,继而和陆家绑在一条绳上,背后有了陆闵做倚靠,那他晚年依然安生无忧。
“怎么,陆寺卿莫不是有什么顾忌?”孟仲摸着胡子,故作高深道。
陆允时侧身,一步一步走向孟仲,待二人只隔一寸远时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睥睨着。
深如幽潭的双瞳宛若两个吃人的黑洞,冷冷地射出寒光,低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来人,带兵搜查西苑。”
言罢,他猛地一挥袖,左手的长剑有意无意地重重敲在孟仲的大腿上,陆允时却头也不回,仿佛事不关己。
西苑同大理寺其他住人的院落相比,有些陈旧,但且不觉破败。
灰色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蔓,一片绿意中点缀着几朵粉色的花,小院的门框上悬着几盆绿藤,弯弯绕绕的根茎被人为牵引到梁柱上,像极了话本子里隐入深山的桃花源境。
清幽宁静,却又处处透着鲜活生机,足以看出在这里住的是个单纯,内心充满炽热希冀的人。
陆允时一手拦住横冲直撞的衙役,一双有力的双臂在推门时,用的极轻的力道,像是生怕弄坏了什么。
霎时,众人涌进一向无人的西苑,陆允时冷眼旁观,可在无人注意到他缓缓簇拢了眉头——
西苑有人来过!
一双泥土的脚印子落在几处,深深浅浅若隐若现,但从鞋底大小来看应是个女子的脚,看那方向好像是去了......余安的卧房。
莫非,是余安回来了?
“轰隆”一声,陆允时的心霎时高高悬起,七上八下,宛若平静无波的湖底像是猛然被砸进了一颗巨石,不得安生。
大理寺的人本就看他不惯,自然顺带着他的贴身衙役也看不顺眼,若是在屋里找到了仓皇逃回来的余安,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小院里那根带着血迹的铁链,余安应是受了伤的。
陆允时大步流星跨进了门,银靴站定在外室中心,黑白分明的双瞳里像是两颗黑色的珍珠,逡巡一周,而后定在一处。
就在离他不到一丈的桌角处,有一点泥印。
陆允时猛地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
那块泥印证明了他的猜测,余安......真的躲在这间屋子里!
眉心霎时散发出戾气来,额间的筋络也突突直跳着,陆允时抬脚上前,银靴停在那块泥印前面。
随后,趁无人注意时,一脚踩了上去,再抬脚离去时,那处泥印早已消失不见。
屋内众衙役搜寻着,外室的柜子和桌底,即便是房梁之上也毫不放过,似是铁了心要找到点什么。
一个衙役在床底瞄来瞄去,忽然余光好像看到柜门动了动。
有人?!
他猛地站起身悄悄往那边走去,伸手正要打开柜门时,一只遒劲有力的手掌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的几乎要将他骨头生生捏碎。
“啊......疼!”衙役疼得五官扭曲,转过头发现竟然是陆允时。
男人神色冷肃,眼神阴鸷地死死盯着他,手上力道丝毫不减,像极了地狱罗刹。
只听他沉声道:“我来搜。”
衙役痛的说不出话来,直直点头,被重重地扔在地上,摔的四仰八叉。
陆允时步伐稳重,脊背挺得笔直,端的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鬓角却罕见地冒出了细汗。
平日里几步就能走到的路,生生被他走了几十步。
每走一步,心房跳的更快,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令他有些心慌,喉结滚动。
柜门之间有一条极小的缝隙,外面的光线从缝隙中照进了柜门里——那张血色尽褪,满是泥污的脸上。
余安一手环膝,一手握着方才躲起来时随意拿起的剪刀,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脚上的伤口因长时间的奔跑而裂开,血迹顺着脚踝上凸起的骨头滑落,落到柜门的檐边。
滴答、滴答、滴答......
余安清浅的呼吸杂乱无章,精疲力竭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黑漆漆的木柜里像是一个囚笼,像极了她这十余年的生活,西域、汴京每一处地方她都戴着面具,牢牢套住那身假皮囊,困在沉重的家门冤案里,喘不得气。
每一时,每一刻。
唯一的光亮,便是那柜门缝隙里射进来的光。
时间在黑色和静谧中流淌,忽然,唯一的一抹光亮也被人挡住,余安双眼泛红,眼睛里的热意止不住涌上来,一股几近死亡的气息无限逼近她。
她举起了握着剪刀的那只手——
“吱呀”一声,一个晃动着的红色剑穗撞入眼中,接着便是那身暗红色的锦袍,男人腰间那根眼熟的玉带前几日才被她亲手扯过......
是陆允时。
可是此刻她心里没有丝毫喜悦,若是在别的时辰别的地方,兴许她会求陆允时庇护她。
可这里是大理寺,陆允时身为大理寺卿,为大理寺的最高掌权者,领头执法之时,怎么能包庇她,这岂不是生生折辱了他入大理寺以来的信念吗!
可是,她不想被抓走。
余安只觉脑海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眩晕的脑袋愈发疼痛。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逐渐升起了雾气,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不清,高高举起剪刀的手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
泪珠在男人面前一颗颗滑落。
陆允时身子僵的像木头,在看清柜子里那抹瘦瘦小小的人时,悬起的心狠狠地落在了地上,可登时又被烈火灼烧起来,心腔一片滚烫。
心房处的灼热血液流动到四肢,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看着眼睛里全是害怕和戒备的余安,冷沉的眸子满是惊愕与心疼。
她像个缩成一团的刺猬,浑身长满了刺,即便开门的人是陆允时,她仍不肯放下手里的剪刀。
干裂破皮的双唇轻轻蠕动,无声吐露着:“求你,不要......”
官职信念与心上人,在此刻处于天秤的两端,毫不留情地撕扯着陆允时的理智。
半晌,他轻轻关上了柜门,转过身对爬起来的衙役道:“柜子里,没有人。”
心上人,只此一个。
“大人,方才柜门动了......”
“你看错了。”陆允时冷声打断。
那衙役愣了愣,满眼讶然,“属下真的看见——”
喉颈突然被一只手扼制住,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衙役吓得大惊失色。
只见男人慢慢靠近,眼神阴鸷地盯着他,阴冷道:“本官说,你看错了。”
第51章 终于爆发的争执
门紧紧合上, 挡住了最后一丝光线,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余安呆滞了许久, 发酸到麻木的手臂才动了动, 许是知晓危险已经暂时消退,满是血污的手里死死掐着的剪刀,掉了下来。
银铁色的剪刀沾满了脏污和干涸的血迹, 静静躺在白净的地板上, 像是一块被人唾弃的污垢,终于还是落在了它该待的地方。
她低头看着。
“求你, 不要。”
这是她在求生本能欲.望下,在与陆允时分离多日的情势下, 在明明心里清楚信念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的情况下, 对身为大理寺卿的陆允时说出的第一句话。
利用他对的她的情意, 一次次地计谋, 一次次地侥幸, 化为自己前行的路。
可他的情意, 从来不是为了她铺路而生的。
他的情意,只是因为他喜欢了,便生了, 从未有旁的东西夹杂其中。
反观她呢,从开始便别有用心,无论是接近的哪一步, 都会被打上蓄意的烙印, 她抹不掉的。
这种惯用的伎俩, 用多了, 心都麻痹了。麻痹到余安自己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 在所有事情的面前, 陆允时的首选永远都只能、也只会是她。
事实证明,她对了。
但此时余安却只觉得苍凉,陆允时向来是一个骄矜自傲的人,如今趟了她这一蹚浑水,竟然变得......好像逐渐没有了自我。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她。
而今是违背官职信念,隐瞒她的所在,那他日呢?会不会为了自己这么一个苟活于世的人,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她不是备受宠爱的虞家贵女了,她只能是一个不男不女的腌臜之人。
精卫填海是填不平的,可她早已枯竭,从七岁那年便枯竭干涸到只剩下方寸这么大的水窟窿。
孟纸鸢的那番话就是最后一颗石子,轻轻一下不痛不痒地砸进去,却毫不留情地挤出了最后一点水迹。
常说忠言逆耳,余安嘴角勾了勾,实乃言之如此。
孟纸鸢说的话不算忠言,却是真言。
尚且有冤案踩着万千人的骨血昭雪而不得终,更何况她一介见不得光的女流之辈。
无论虞家的冤案能否翻案,皇城内的天子都不会让她再成为当年那个虞家幼女,她亦不能和当朝首辅的独子结为姻亲,那是在打天家的脸。
可天子威严不可挑衅,皇帝怎会有错,纵然他有错,那也是旁人的错。
余安闭了闭眼睛,心里默念着,这是最后一次。
眼睫掀开,推开柜门的手缓慢沉重,却带着一丝坚定的意味。
*
清走了来闹事的一众人,大理寺门口清净了不少,未找到丝毫证据的孟仲离去时深深回看了一眼。
陆允时却是直接转身离开。
回西苑的廊道,陆允时在这数月来,走过无数回。每一回,却有不同的心境。
再次见到余安时,即便那人满身狼狈,心里还是会悸动不已,但更多的是心疼和愤怒。
心疼她满身伤痕却仍高高举起剪刀,亦愤怒她为什么偏要同顾淮来往,为什么偏要处处隐瞒他。
愤怒自己如同废物一般,言而无信,明明承诺保护好她却还是害她受了伤。
突然,跨过门槛的脚一顿,悬在半空。
只一瞬,陆允时甚至忘了呼吸。
敞开的柜门空无一物,只剩下一堆杂乱不堪沾着泥土的衣衫。
她又不见了。
陆允时忽然有些站不稳,虚扶了下门框,颤.抖的指尖生生将门框捏出了裂痕。
垂下来的长睫颤了颤,看上去竟有几分脆弱。
“咚。”角落里传来微弱的声响。
可此刻这点微弱响动却像是一柄锋利却又温柔的刀刃,直直斩断那只无形扼.制陆允时呼吸的手,霎时心脉重新剧烈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陆允时感觉脑海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啪嗒”一声断了,断的彻彻底底。
数日来重重心绪纷至沓来,悉数将他裹挟在一种名为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愤怒情绪中。
他失控了。
余安右脚伤得有些重,身上的衣服早就脏的全是泥,她忍着痛脱下衣裙,重新披上干净的衣裳,却还是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屏风。
遽然间,屋内响起一阵急促的步伐声,隐约带着极大的怒气。
余安系扣子的手一顿,几日的躲躲藏藏令她心神不宁,闻声连忙一回头,在陆允时伸手来时,躲开了。
陆允时的脚硬.生生停在那里。
下意识的举动,在有心人的眼里,完全变了意味儿。
可余安却不知晓,见到陆允时,悬起的心宛如雏鸟回巢,眼里再容不下旁的东西。
仅有那双眉眼,深邃好看的眼睛。
余安不自觉往前走,想着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手不自觉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