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很有趣了。”尹信说。
“有趣什么?”
“黎星若。”尹信装作不经意地扒了一口饭。
“你说她和严崇如吗?是有股火星味儿, 不过两个人年纪相仿,黎星若已经是身至左席了,严崇如多少有些不服输吧?”汪吟吟道, 却是看着顾惊涛。
顾惊涛点了点头:“黎左席是个妙人, 严前辈德高望重, 严崇如想来也是被寄予厚望的吧。”
“惊涛,你都想到这层了, 怎么就没懂我想说什么?”尹信放了筷子, 淡声道。
“你不是说这个?”
“严崇如身不至高位, 理他做什么?我说的,是黎星若和严玉堂。”尹信连碗也放下了, 直直扫了一眼对面三人。
皆是一愣。连一直一言不发的林礼也如梦初醒似的看过来。
严崇如似笑非笑的那副神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严玉堂一张圆脸和蔼可亲, 方才春山岛上, 不是叫喝茶就是讲故事,是最不端架子的那种前辈了?这尹信是从何言起?
“你们都看得出来黎星若才华出众,这个左席很难说是全凭她亡父的面子。”尹信缓缓道来,“方才严玉堂那句话你们可听在耳朵里?‘岛上有什么不晓得的,都去问她’,左席这个位置,原来便是管理岛上内务的吗?看来还接触不到锁钥阁视之如命的东西啊。”
锁钥阁视之如命的,自然是一言千金的消息了。
“这……”顾惊涛会意,皱了皱眉,“言兄是不是揣测太过了?兴许那话不是这个意思?或者黎姑娘手上有什么,并未明示罢了。”
“是啊,这才区区一面,言大人便如此断定了?”汪吟吟附和。
尹信本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林礼那双沉闷的眼睛,改口道:“随口说说罢了,也许是危言耸听。”
顾惊涛打了个哈哈,这话翻篇揭过,很快众人又闲聊起了有关南虞山的闲话。聊着聊着,太阳便完全沉下水去,再往后,连水面上的余晖也一点点为夜色吞噬进去。
汪吟吟对灯花夜稀奇的很,所以拉着许清如便去摇船,临了了,问道:
“惊涛哥哥,你不来啊?”
汪吟吟笑靥如花,顾惊涛愣了一下。
何况是锁钥阁豪掷千金的场面,见一回得开眼界,也用不着他花钱。顾惊涛一想这自然是相当划算的,去年里他和韦以航风餐露宿的日子里可碰不到这样的好事。
“锁钥阁砸钱,不去是傻瓜!”他贱贱地笑了一下,走出几步,又转身向林礼喊道,“言兄,阿礼,一块儿啊!”
“你们先去,一会儿来。”尹信摆手示意,身旁的林礼点了点头,看着顾惊涛傻乎乎地跑去湾口。
尹信看林礼还在吃,想着给永陵州府写封敬告,这小天明州的账他还没查过,他得看看这锁钥众岛一年纳了多少税,永陵的税收,锁钥阁若说不上话,他是不信的。
于是回屋提笔,一蹴而就。再出来时,夜色已经分明,圆满的银盘一点点爬上来。
八仙桌上的碗筷都已经叫人收好放在一边,却不见收碗筷的人。
他抬头看去,明台上一团人影,席地而坐,身边像是放了个酒壶。
他再低头,发现那碗碗碟碟之间,果然少了那只酒壶。
林礼一个人喝什么酒呢?尹信思忖着,没见她平日里喝酒啊,在叶泰初那儿的时候,女宾是也没喝吧?
不过今晚她确实沉闷,从明台上下来便是如此,这是怎么了?
他一点点走近,果不其然,裁云剑放在一边,女侠喝酒呢。
“女侠,先前怎么不知道你酒量这么好啊?”尹信一跃而上,故作轻松地在林礼身边坐下,“鄙人呢,酒量也不错,可以陪你一起喝。”
语罢,他顾自拿起酒壶,问道:“还有杯子吗?女侠赏一个?”
林礼眨了眨眼睛,白皙的皮肤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不过白尹信的眼神依然狠如往常,她道:“你觉得呢?”
尹信晃了晃酒壶,想来这琼浆玉酿已经有大半入了林礼的喉。这,这是做什么?喝这么多?
尹信着实有点儿被惊到了,提起酒壶,道:“可不用你帮我拿,再等等,我连酒也喝不上了。”
他提壶对月,一道酒色便从三弯嘴中滑出,接着不需片刻,都下了尹信的肠。
林礼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反应过来似的,打了一下尹信的肩头,道:“你,你喝光了我喝什么?”
“不小心的。”尹信笑着,桃花眼对上杏眼。
“你故意的。”林礼低低埋怨一声,却没有转回来,直直地盯着这双她从前觉得瘆得慌的桃目。
“好,我故意的。”尹信索性佯装认真,他侧过一点身,完全正对着林礼,他道,“女侠,我道歉,你要是原谅我,就跟我说说为什么一个喝酒呗?这世间得意者多半是聚众欢饮,一人饮酒,墨客足以尽欢,余下皆是失意人。”
林礼仍是愣愣地瞧着他,仿佛在回想什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连方才打在尹信肩上的那只手也忘了收回来。
这是真醉得不轻啊。尹信竟然不敢出一口气,不知由何处生出一分紧张。
不知道天地万物生出时有什么约定好的羁绊,阳光不论何时都显得暖融直白,而月色偏偏像拉了丝似的。那几分碎银子般的光亮真切落到人的眼底之前,应该是遭了凡尘一点洗劫,闹得颜色婆娑、旖旎多姿。
又或者,是此间永陵水色太过潋滟,月色合羞,只得收回七分美色,让剩下三分碎做点点斑驳,荡漾融融在一片烟波缥缈里。
一瞬间,风又牵动云端薄纱几片,掩了月面半边,银丝便正好折断三寸——
而她的指尖刮到了他的脸。
彼时月光不算明,尹信看不清林礼沾了一层薄雾的眼底到底藏了些什么,涟漪半卷,竟没有波澜;彼时月色亦算不得晦,尹信正好能看清林礼抿着红唇欲言又止,白净的皮肤下渗上来的嫣红,桃花开了两朵。
两个人靠的有些近,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呼吸声重了。
“你喝醉了。”不知为什么,尹信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儿虚,听着轻飘飘的。
“我没有。”林礼撅了噘嘴,收回搭在尹信肩上手,“都让你喝光了,我怎么醉?你说,你为什么要喝我的酒?”
尹信的心仿佛被什么揪了一下,他的右手虚抬又落下,轻飘拂过方才林礼搭过的地方,残存的温度应该要融在夏夜的温良里,但在那之前应该已经放了一把火,烧得他半身酥麻。
林礼自顾自地又说起来:“你呀,真叫人烦。一身架子,看着厉害得很。我最开始好怕呢。”
“不对,现在也怕。”她嘟哝着。
“怕什么?”尹信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开始像今晚的月色一样如丝纠缠,声音轻柔到底,仿佛不留心就会戳破月色婆娑。
“嗯……”林礼托腮,眼神飘忽不定,仿佛认真地想着什么,“我怕,我怕……”
“你有什么瞒着我。”那双充满醉意的杏眼忽然又定定地看着他。
尹信瞬息哑住。她是完全醉了吗?还是有几分清醒?
“跟我一路了,查这看那的,好多计谋,好威风啊。”她带着醉意没头没尾地细数着,“你打起算盘来好厉害,你先前真的只是给天家打了几年算盘的吗?”
尹信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慌乱,慌乱,仿佛瞧见烈野上的狼烟,千军万马就要奔来。
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尹信一瞬间确定了,变重的只是自己的呼吸声。
“很有杀气,下次我还要看。”林礼说着,玉指在空中一勾,好像在挑拨那并不存在的算珠,“这一路,湘吉、乌苏、嘉安,都很美。庆明的水如何?”
她说着,眼里有了笑意,絮絮叨叨了一句:“按你的意思,是极壮美的。这么些年在京城,很想念吧?”
“想,想。”尹信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微微颤着。
他舒了一口气,道:“至于那算盘,你想看多少次都行。”
他的目光攀上林礼停留在半空的右手——虽说相当白净、指节分明,但常年的习武练剑早就让它磨出了一层茧子。惯看裁云轻巧,她身姿如燕,竟让人忘却了,功夫至此,受过多少的苦。
情不自禁地,他伸出右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原本因醉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的眼眸陡然间动了动,林礼侧过脸,薄雾似乎散去一些,叫惊愕取而代之。
“你问我为什么喝光你的酒?”尹信轻轻拉了拉林礼的手腕,她的身子向他微微靠来——直到那双潋滟的杏眼的目光全然与自己对上。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说的肯定:
“斗酒每为知己罄,双眸还向美人明。”
那双眉目从未如此含情。
寂静。
月色纠缠如丝,似乎将周遭空气一并卷了进去。此刻明台之上并非春色,但旖旎得叫人不敢相信——尹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在烧,他这才想起自己也喝了小半壶。
半壶酒,怎么至于?
是不足以叫他醉,却足以让他失了定力,说出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
他怔怔地看着,却没想到,林礼“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欢快地甩开尹信拉着她的那只手,猛然起身,道:
“那美人给你舞一个。”
林礼多数时候显得冷淡,很少笑得这样稚气可爱。尹信只晃了一瞬间的神,便也笑起来,做了个手势道:
“美人请。”
林礼满足地勾了勾嘴角,接着提起裁云,秉剑而舞。裁云啸出的剑气与先前的利落大有不同,多得是剪不断、理还乱。
绛唇白袖,灵动神飞。裁云上下翻飞,白袂与之层层掀落。月色为之牵动,云雾薄纱悄悄退去一层,为美人曼妙身姿做了个顺水人情,多落下三分月光,寸寸染在清面之上。
没有丝竹相伴,她舞得很恣意,甚至一步一旋都很稳,看不出醉色。玉步飞旋剑随身后,跃起身落卷月色漫天。
斯人独步血色江湖之中,刀枪剑戟皆未曾一惧。原以为风情谢却,却不知风花雪月皆无人可出其右。
尹信斜身半靠,嘴角勾了勾。
他并不知道林礼做得到底是什么舞。先前在环采阁瞧见江漫雪的时候,她曾跟他说过,穿云门从来不教舞剑。
但此等身姿如此醉人,怎么能让他相信从无所学?
忽地,林礼跃起又落地,却没有站稳,一个踉跄滑倒在一片月色中。
裁云“锵”的一声,也落了地。折出的银光也随之在地上碎成三段,接着又在月色溶溶里合一。
尹信额角青筋跳了一跳,迅速冲过去要将她扶起。却见林礼勉力想要起身,最终却没有站起来,她扶着地面,身体微微颤着。
“怎么?”尹信急着关切,伸出手架起她,“地上凉,阿礼,快起来。”
林礼浑身仿佛被抽掉了骨头般,软的很。尹信将她的右手架到自己的肩上,将这醉舞的美人架起,轻轻托上她的腰,心思还是将她带去修整的好。
“阿礼,去休息,好不好?”他哄道。
她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个半倚在自己怀里的人儿在啜泣。
在哭。
“哭什么?摔疼了?”他有些慌了,努力稳住心神,柔声问道。
沉默了半晌。
她低声念叨着:“我打不过他。”
“谁?”尹信问。
“我打不过他。”林礼并不回答,却低声反复念着,接着仿佛是越念越生气,使劲锤了一下架着她的尹信。锤一下似是还不解气,反复锤了五回。
“哎哟,女侠,你打不过谁我不知道,反正一定是打得过我的——不要误伤无辜——”尹信无奈哄道,却想通了林礼说的应当是顾惊涛。她自明台上下来以后便闷闷至此,但是打不过顾惊涛是怎么个说法?明明看起来势均力敌。
尹信想到这里,愣了一下,也只是看起来势均力敌。顾惊涛为了师妹的面子,也许让了一让,却叫林礼感觉出来——而倘若真正用尽全力,她知道她不是他的对手?
尹信暂时顾不得这么多,当务之急是把这仗醉行凶的美人弄回她屋里去。
于是,他架着林礼跃下明台之后,将怀里人儿横腰抱起,没走两步,地上“当啷”响了一声,尹信回头看看,应当是两枚铜钱从林礼的口袋里滚出来了。
一等会儿捡吧。他想着,总之还要来收裁云的。
作者有话说:
1.补齐了。别管我,我就是要疯,要疯!(悄悄说一句作者本人母胎solo 只有理论经验,没有实战经验,写不好的话就摆……不是,写不好的话会多多继续努力的!)
2.林礼美女醉酒行凶
3.今晚的月色太好,你尹哥招架不住呀~
第54章 烛火
林礼原本还胡言乱语着什么, 一挨着床沿便酣睡过去了。
今天打的也许已经很累了吧。尹信想着,为她掖好被子。
女侠睡着还蛮可爱。他情不自禁也笑了一下,接着原路寻去, 借着月色在明台旁边拾起两枚铜板,接着收好裁云, 进屋放到林礼枕边。
他就要将这两枚铜板放到床边的柜面上,却在灯影之下发觉出些什么不对劲。
他皱了皱眉, 用力摩挲了一下两枚铜板,接着对着烛光仔细瞧了瞧——
有一枚铜板是很旧的, 而另一枚则显得非常新。圆钱方孔的“开明通源”甚至亮的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新的就像刚刚从钱监里铸出来一样。
不,不止。
这个成色与他从启州开明钱庄里取出来的那枚铜币一样。
一样新。
大晋对钱币一事看得极重, 规矩比前朝不知严厉多少。铸钱统一归钱监管理,钱监又在户部名下, 尹信很熟悉。由于铜矿散落各地, 往往都是就地铸钱,之后护送进京城,再经由开明钱庄流到市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