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芙蓉二字,乃是要求成菜需如芙蓉盛放,讲求鱼片通体雪白,酱油一类的调味均不可添加,对火候的掌控更是极为严苛。
再说鱼片二字,却并非是将鱼肉切片那般简单。
这道菜仔细说来,只有调味还算简单,其余都复杂过头。
做鱼片的青鱼需要先行剔骨祛刺,再将雪白的鱼肉和葱姜一同放入钵中,千锤百炼直至成为细腻的鱼茸。
原本到这一步,已经足够吃上一顿美味的鱼丸汤饼了,可要做芙蓉鱼片,还差的远。
鱼茸做好后,便要搅打蛋清。光是这一步,就将吟风和杨五累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鱼茸和发泡的蛋清混匀,制作鱼片的原形,才只是刚刚准备齐全而已。
最后的一步,则是借助铁勺的弧度将鱼茸放入热油中定型。
这一步说起来没什么难度,但却是最为重要的一步。一如菜名,芙蓉鱼片,过油的鱼片必须文火慢炸,一旦定型即刻捞出,否则雪白的鱼茸,便会炸得同薯片一个颜色了。
忙碌半日,最终才能成就小小一碟而已。
光有鱼片到底口味单一,吟风还往里添了冬笋片和几朵黑木耳点缀。
杨五无奈等着,站得腿脚都酸痛了,周沉才终于气定神闲地翻完卷宗的最后两页,才迟迟拿起筷箸。
初尝一口,他才觉出这道菜的神奇之处,说是鱼片,却于他以往吃过的鱼肉都相差甚远,比他吃的都要脆嫩顺滑,连一根刺都没有。尽管肉质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独属于鱼肉的鲜香却不少半分。
甚至他已然耽误了热气腾腾的最佳食用时间,但温凉的鱼片也不曾生出不该有的腥味。
周沉慢条斯理地咽下,有些不解:“这鱼片,为何不似我之前吃过的?”
杨五回忆着吟风的做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听完,周沉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鱼片上,心中万千思绪陡然间开阔起来。
近来查阅卷宗,他一直都将视线放在高朗曾经审理过的人命官司中。
这类案件通常极为瞩目,尤其涉及到勋贵人家时,卷宗的书写方式都明显更加谨慎小心。
周沉一直以来都想从中找寻出破绽,但他却一直忽视了某些细节。
就像这一小碟芙蓉鱼片,明明也是以鱼肉为原料,却不同于他以往吃过的任何口味。
细听做法,无论是鱼茸还是蛋清,却又好像普普通通,并无特殊。众多不以为意的普通做法组合起来,竟然会成就这般美味。
周沉只觉眼前将熄的萤火重新亮了起来,一丝灵光乍现。
这些被高朗精心粉饰过的卷宗,事无巨细,任何可能暴露真相的细节都被他堵得死死的。
重重掩盖之下,反而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案子,高朗不会刻意掩盖什么,后人也才能从卷宗中找出案件本来的模样。
他生怕这灵光转瞬即逝,当即从层层叠叠的卷宗中抽出了几份。他对比时间,集中找到了六年前私盐案案发前后的几十桩小案。
多是一些口角之争或侵占财物的案件,案情都不甚严重,卷宗上记载的笔迹也潦草了许多,有些案子高朗也并未出面,卷宗上只留下了一方红印。
几十桩案件匆匆翻阅完毕,周沉终于找出了端倪。
卷宗记载,六年前,雍州驿馆内曾发生过一桩偷盗财物未遂的案件。
涉事的是一名在驿馆内打杂喂马的驿夫,他见着马厩里掉落的玉佩,一时生出邪念,便偷偷藏匿起来,妄想据为己有。好在玉佩的主人机敏,及时发现,才不至于让那名驿夫得逞。
找回玉佩后,此人并未善罢甘休,而是将驿夫扭送至京兆府,请求衙差从严处置。
这名驿夫并无前科,虽偷拿了玉佩,但失物也已被追回,最后京兆府只当堂判了驿夫五仗板子。
驿馆主事听闻此事后,将这名驿夫赶出了驿馆。那玉佩主人到此才算消解了怒气,不再深究。
这件案子本身并无特殊之处,但巧就巧在,玉佩案发生的当天,正是盐运使抵达雍州的那日。此后的第二日,便是盐运使遭遇黑手,驿馆上下十多人死于非命,成为一伙残暴“流寇”的刀下冤魂。
也就是说,这名因偷窃未遂丢了饭碗的驿夫,是整个驿馆里唯一幸存的人。
周沉只觉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急急往卷宗画押处寻去,终于找到了这名驿夫的姓名。
夏全。
竟然是他,夏茉娘的父亲。
先前追查夏茉娘一案,他已经查出夏全此人在冬月初随着一支商队往西而去。之后,这件事一直交给捕快孙亮去盯着,他还尚未来得及过问。
周沉兴奋地捏着这柄卷宗,手指尖都用力到发白。
他哗地起身,顾不上没吃完的芙蓉鱼片,便随口吩咐杨五回公厨去代他给吟风道谢。
紧接着,便匆匆找到了还在公堂前厅整理衣衫的孙亮。
此时已过下值的时间,孙亮正打算去陈娘子那里吃云吞,周沉突然叫住他,着实是吓了一跳。
周沉急问:“我让你去盯着夏茉娘父亲的行踪,近日可有关口来报?”
孙亮猛地被他考校,结巴道:“我……我查到夏全跟随的那支商队,他们一路从雍州城往北,越过了山引关,似乎打算走陇右道至灵州,再前往回鹘。如今连日大雪,关口已经好几天送不来奏报了。”
“冬节后便是连日大雪,算脚程,应该快要行至凤县了。”
孙亮心领神会,“少尹若是急着查他,我走官道,骑快马,不等他们上陇右我便能追上。”
周沉心中惴惴难安,当即决定:“我自己去,京兆府暂且交给赵司法去管。”
他三言两语交代完,转头便要往马厩方向走去。只是还没走两步,便碰见了曹功温若云。
去路被拦下,温若云担忧问:“少尹,你这是要去哪里?”
“凤县。”
“不可!”温若云愁道,“你竟忘了吗?明日便是你我二人去吏部代领解状的日子。”
温若云口中的解状并非是普通的诉讼状子,而是特指春闱时进京赶考的考生需要携带的身份文书。解状由吏部特殊制成,再由京兆府和各地府衙负责亲自送去考生手中。
这解状于考生而言尤为重要,若是出了任何差错,便会白白错过三年一次的春闱,于京兆府而言也是一桩不容懈怠的大事。
孙亮只当周沉追查夏全还是为了夏茉娘一案,不甚明白他为何这般紧张,但也挺身拍拍胸脯,“周少尹,追查夏全的事交给我就足够了!您要是走了,京兆府怕是要乱套……”
周沉只为难了片刻,便冷静下来。
他竟险些忘记自己的处境,敌在暗我在明,若是他自己大张旗鼓地去追,难保不会适得其反,打草惊蛇。
眼下让孙亮以调查夏茉娘一案为由头,才是明智的做法。
见周沉同意他前往,孙亮挠挠头,问道,“我能不能去西市吃碗云吞再走?”
嘴里说着云吞,眼中柔情却分明是在说那位陈娘子。
周沉点头,“明日出发。近来风雪肆虐,官道也并非一路顺畅,我会再多拨两名衙役跟随你一同前去,好有个照应。”
翌日,周沉站在已经没过脚腕的雪中送走了孙亮和两名衙役,他自己又在温若云的催促下,打马往吏部府廨而去。
雍州城北,巍峨的鹤归山脉高耸入云,只留出几丛波澜山巅,上头早已盖满了雪。
作者有话说:
逮着一条鱼往死里薅~
第21章 蜜汁猪肉脯
解状一事让闲了没半月的京兆府又重新回归忙碌,周沉几乎每日都要和温若云一同跑一趟吏部,来回确认各方信息。
衙役们更是连暖热板凳面儿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要跟着解状提供的身份信息,面见考生,并且一一核对清楚。
最麻烦的是画像,为了防止考生作弊聘人替考,所以记录画像是核对解状最重要的一步。
可画一幅画像,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若是碰上考生扎堆的时候,总能将京兆府围得水泄不通。
最惨的还要数去找勋贵家里的纨绔录画像的。这些公子郎君通常是不愿屈尊降贵,自己前往京兆府的。这时就需派出衙役上门核对,其中的麻烦不胜枚举。
比起冬节护驾时单纯的体力活,劳心费神多了。
由曹功参军温若云带头,大半个京兆府都染上了一脸愁容。
吟风也没能例外。
衙役们一旦操劳起来,总有耽误饭点的。
许多人只得拜托吟风多做些胡饼一类的干粮,好方便他们带着随时拿出来充饥。
靠着吃胡饼充饥的衙役一旦多起来,公厨小院就会变得冷冷清清。就连经验丰富的李策也会拿捏不住食量,总是一天多了、一天少了。
一连做了几天胡饼,吟风揉面揉到胳膊抽筋,满脸愁色的她决定做点新鲜的东西。
既方便携带,又方便食用。能够满足这两个条件的美味并不多,但蜜汁猪肉脯绝对是这个苛刻前提下最好吃的东西。
说干就干,吟风抛下胡饼,去西市挑了两块上等前胛肉,还多付了五文钱,让肉摊老板帮忙剁成了肉泥。
她往肉泥里依次放入去腥的黄酒和增香的豉汁,再码入盐和糖饴作为底味。
调好味道的肉泥还需压成薄片,再放入烤炉中,烤制时要随火候翻动。等到猪肉变色后,再刷上蜂蜜水和白芝麻。
等到猪肉表面被琥珀似的蜜汁均匀包裹,便是成功出炉的信号。
既然已经支起了烤炉,吟风又不厌其烦地尝试做起了饼干。
大梁雍州几乎没有牧民,牛乳尚且是个稀罕东西。黄油、奶酪一类的牛奶附属品自然也做不出来。
吟风制作这些小饼干所用的油都是她自己炼的猪油膏,风味不输黄油分毫。
除了她前些日子做过的桃酥小饼干,这次她又新做出了香葱和果脯口味的。
甜咸齐备,任君采颉。
她忙碌许久,生生将公厨小院变作了零食铺子。
再给衙役们分发胡饼时,她便会用油纸包着猪肉脯和小饼干一起递过去。
猪肉脯做好,没出半日,便火爆起来。
带着它出门的衙役们也就只是一时好奇新奇的吃食,才尝了一角便已停不住口。
猪肉脯的滋味甜中带咸,两相中和,将丰盈油润的肉香长久留在了舌尖。
太香了!
还没到录画像的考生家中,这猪肉脯便已吃光,还欲再吃,就只得寄希望于第二日了。
周沉和温若云去吏部商讨公事时,吟风也给他们各装了一份猪肉脯。
他们二人近来与吏部走得很近,偶尔几顿饭也能顺势在吏部公厨解决,倒也不似手底下奔波的衙役们,需要依靠吃干粮才能充饥。
但……猪肉脯这样的零食,应该没有人能拒绝吧?
周沉手里拿着的蜜汁猪肉脯正在因为手心的温度渐渐融化,黏腻的蜂蜜即将透过油纸,周沉皱起眉头,顺手递给了温若云。
这一幕,恰好被还没走远的吟风看见。
如果生气可以具象化,吟风此刻的头发一定是在熊熊燃烧之中。
而那温若云,来自儒学世家,平日里本就最喜欢搞繁文缛节的那一套。他接过周沉顺手递来的猪肉脯时,明明已经闻到了油纸里断续的香味,但还是极为克制地挺直身板。
到最后,也不过是便宜了驾马的车夫,轻轻松松拥有了三份猪肉脯。
吟风咬着嘴唇,默默记仇。
*
腊月十五,旬假。
自打从现世来到大梁雍州,吟风就没怎么放松过,每日不是守着灶台,就是守着烤炉。
适逢假日,她特意空出时间,舒舒服服地洗了热水澡,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又在被窝里抻了十来个懒腰,把浑身紧绷的肌肉都消解开,才迟迟起床。
临近正午时分,她悠闲地喝完茶汤,收拾好装扮,打算去东市见见世面。
大梁雍州的地界里,有东贵西富的说法。
与西市的繁荣不同,东边多是朝中贵人所居之地,人间烟火在东市里并不吃香。
这边多是饮金馔玉的奢靡菜式,再佐以附庸风雅的菜名。
譬如一锅鲜炖鳜鱼汤,菜谱上非写作“春风三月初”,店小二神采奕奕,说的是他家的鳜鱼汤的滋味,喝了能让人错觉是春风拂面的三月初。
再说一盘最普通不过的清炒时蔬,偏起名为“盐酪不须添”。
为的是彰显食材之新鲜,不需调味便可食其美味。
吟风倒也不觉拗口,心中了然道,确实如此。
清炒时蔬一菜说是简单,要想做得好吃却不那么容易。
不加盐酪的话,便要加熬了三四天的大骨高汤。
时蔬口感清冽单薄,骨汤浓醇浑厚。将它们放在一起,那自然如菜名所说“盐酪不须添”。
只是东市这些酒楼不仅价高,店家们还很会看人下菜。
见着吟风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袄裙,全身上下没装点任何金银玉石,便急忙赶客,好似吟风身带晦气似的。
也罢。
吟风溜达了几圈,终于在背街角落里找到个卖云吞的摊子。
摊主是对热心肠的夫妇,打从远处瞧见吟风就热络着招呼她过来,拴在石柱上的大黄狗也站起来晃着尾巴。
吟风着实被它惊了一跳,那夫妇连忙解释道:“客官放心,它不咬人的。”
大黄狗兀自摇了会儿尾巴,见吟风不像是会给它赏肉骨头的主,便无趣地躺回窝里,眯上了眼睛。
吟风不免腹诽,东市的大黄狗,也是看人下菜的小祖宗。
还好小摊的云吞价与西市差不多,都是六文钱一碗,吟风放心大胆地点了一份。
这家云吞并非是现包现煮的,像是提前包好存放起来,等有了来客才拿出来。
面皮倒是还算轻薄,只可惜里头的葱花肉馅也跟着清减不少,不仔细尝,甚至辨别不出肉味来。
里头的葱花和姜粒也剁得并不充分,葱姜颗粒的味道太多浓厚,反而有些喧宾夺主。
唯一可圈可点的就是汤上撒了葱丝和芫荽碎,还点缀了几滴香气四溢的芝麻油。
算是给这碗并不出色的馄饨增色不少。
东市的物价昂贵,能以六文钱的价格吃到这些,本不该挑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