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体能差异下,畏惧是本能。无法克制,亦无法忍耐。
她只觉得自己眼角的泪正在不受控制地滚落,喉头紧紧收缩起来,哽咽都伴着剧痛。一双猩红的眼睛,正在恨恨注视于周沉。
周沉一字一顿,“滚回你的住所,我自会派人看管。哪里也不许去!”
吟风嗓音颤抖,几乎不能再发出声音。
而此时,门外窥探的人也已经悄然走远,她再也无法捕捉到那人的任何气息。
*
子夜,风已停,雪正酣。
如浓墨般厚重的夜色倾盖而下。
京兆府官舍、廨署俱已歇息,各处都黑漆漆的。
唯有吟风居住的那一小间院落里,还隐约透出明灭灯火。
两名值守的衙役轮番打起哈欠,紧紧围在火盆前取暖。
他们又冷又困,可值夜的时间还长,不免撇嘴不满,嘀嘀咕咕地议论起吟风为何会惹怒周沉。
一个坚持说是吟风给周少尹送的饭出了问题,另一个则听说吟风是别处派来的眼线。他们争论不休,并未注意到身后一道漱漱踏雪之声,正在缓慢前行。
这脚步声很轻,必须仔细辨别,才能听出一深一浅的变化来。
两名衙役注意到时,此人已经走近跟前。
他们平白被吓了一激灵,无名火升腾起来。二人哗地起身,挺着胸膛,怒斥:“你谁啊,大半夜鬼鬼祟祟地来这里想做什么?”
骂完这句,其中一名衙役才借着火盆里微弱的光,认出了来人。
那人弓下腰,讪笑着打起招呼:“我是在公厨打杂的杨五,来找吟风姑娘的。”
衙役脸上的神色有所缓和,但仍旧谨慎着问:“你找她有何事?”
杨五老实道:“吟风姑娘傍晚时去了趟少尹那边就不曾回过公厨了,明天的早膳也没提前预备,做包子要饧面,有些干货也得早早泡发……”
“行了,别说了。”衙役被杨五的唠叨恼地心烦,“你要找的人已经被下令关在此处了,没有周少尹亲口命令,不得出去。”
杨五面有忧色,但对方这般严词,他也不敢多发一言。
准备折返回去时,另一名本在旁观的衙役才不忍道:“你近前来,隔着门远远问一问也行。”
毕竟,谁都不想明日一早吃不上饭,饿着肚子上值。
杨五顿时松了口气,在两名衙役的注视下,往里走了几步,一直到虚掩着的门口,他朝着缝隙之内探出视线。
“吟风姑娘?”
杨五试探着喊她的名字,屋内却迟迟无任何应答。
值守的衙役可就没什么好脾气了,他近前来举起拳头朝着木门一顿猛砸,“醒醒,别睡了!有人找你!”
粗恶的话一字一蹦,门缝也在有锁链禁锢的前提下拉开一条半人宽的距离。
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奄奄一息,胸口已经不甚有起伏。
那名衙役如此粗鲁的喊叫,也只让她极为缓慢地翻了个身,还未从床边坐起,一条胳膊就这么无力地垂落下来。
因着手掌的纹路和指尖的形状,一缕血色顺流而下。
衙役们察觉不对,一人匆忙拿起腰间的钥匙,另一人则顺势将杨五赶出了院落。
四下无人,杨五接连退了几步。
耳边还留有那两名衙役的对话声。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寻了短见……”
“快去找周少尹来!”
杨五纵着飞快的脚力将身形隐匿在了沉沉夜色中。
他走过白雪铺就的地面,两行脚印的深浅如出一辙。
*
几个时辰前,周沉廨署内。
手腕被周沉缓缓松开的同时,吟风接连退后几步,直到撞在门边不慎跌倒后,她才被迫停住。
而周沉也朝着窗边背立过去,一时间,二人皆不再言语。
静谧的空气里,只剩了两道并不平静的呼吸,此起彼伏。
惊恐未定,门外陡然响起一声咯吱声。
有人推门,但这扇门早就被周沉用门栓挡住了。推门不成,只能连连叩门。
赵士谦的声音从门外低低传来,“周沉?快开门。”
周沉脚步匆忙行至门边,又看见吟风跌坐在此,拿开门栓前,他轻俯下身,伸出了右手。
平白被冤枉的怒火尚未平息,吟风目中恨恨,扭头侧脸过去。
攀着门框,吟风咬牙。
双腿因为后怕还在发憷,虚软无力。她只能强忍着,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身。
周沉不再管她,取下了门栓,将等了许久的赵士谦引入屋内。
赵士谦脸带惊色,“我们刚刚按你说的,守在廨署四周,果真发现有人偷偷溜进来。”
“是谁?”
“你绝对想不到——”赵士谦卖起关子,“是公厨里那个新来的杂役,杨五!”
“这个杨五,早年间,高朗还是府尹时,他便已是京兆府衙役。也正是高朗升任刑部尚书的那段时间,他追查案犯不慎受伤,从此成了跛子,只能留在这里当扫洒杂役。”
高朗离开京兆府后,端王和周沉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才将高朗残存的势力清除干净的。百密一疏,他们竟然略过了杨五此人。
赵士谦又道:“这些日子公厨忙了起来,缺人手,陆司簿才想到把他调过去的。”
周沉低头沉吟。
他兀地想起,“那日,我找到有关夏全的卷宗时,恰是杨五前来送膳食。当时我急着去找孙亮,一时倏忽,想来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那份卷宗的异常。”
他们二人的说话声虽然刻意压低了几分,但同处一室的吟风还是听得明白的。
她看向周沉,“你知道方才屋外的人可能是他?”
周沉这才抬眼正视于吟风。
这一道视线,并无刚才的凌厉和狠绝,只留着他一贯的清冷,“我的确看见了人影。”
就在方才对话间,周沉注意到吟风的目光有一瞬间瞥向了她后方的门缝上,与此同时,他自己也看见了一道人影闪过。
“捉人捉赃,你为何不将他当场拿下?”
吟风怒极,质问。
“他还有用。”
“那你方才明明看见人影,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那么对她?
吟风一顿,想起周沉是在自己喊出一声“有——”之后,才变了冷脸,恶狠狠地打断她的提醒。
那个时候,周沉已经看到了人影,也应该猜到这件事中并非是吟风刻意引导。
那么急着前来查探消息的人,才会是真正的内鬼。
而他是故意演给内鬼看的,吟风心道。
周沉却无多言。
赵士谦察觉出这二人微妙的气氛,凑到吟风身边,“他是不是也审问你了?”
见吟风不愿说,赵士谦继续缓和道:“周沉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连我都信不过。刚刚在你来之前,他还审问了我!再不济我也是堂堂京兆府司法参军,朝廷四品命官!”
周沉站得远些,他略略看了一眼吟风眼下的泪痕,刚想开口,又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府廨外,张仵作同孙亮二人也急着过来询问结果。
张仵作开口便问:“听说找到了,是叫杨五?”
赵士谦连连称是。
一旁的孙亮刚刚从张仵作那里得知来龙去脉。他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又少,头一回知道京兆府还有内鬼这种东西,此刻正后怕不已。
现下看着吟风,也忍不住怀疑。
“怎么会是杨五,他先前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啊?”孙亮嘀咕起来,“倒是吟风姑娘,鼻子比狗都灵光,又恰好碰见少尹的马车,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啊?”
确实太巧了,想不怀疑都难。赵士谦心下也好奇,只是忍着没说。
此时也趁势追问起周沉,“对啊,你是怎么知道小风姑娘她不是真正的内鬼啊?”
吟风也看向周沉,等他回答。
周沉:“高朗最善揣摩人心,他知道我向来谨慎,从不轻信别人所说的话,就连自己亲眼看见的也不会轻信。若高朗想安插眼线,在夏全之死上故意将我引向错误的调查方向,他绝不会让内鬼如此直白地告诉我。”
吟风在马车上将这件事告知周沉时,没有兜过任何弯子,她坦坦荡荡,只说了一句。
周沉又道:“她的原话是,‘我在东市,碰见了满身血腥味的胡人’。”
这种直白,跟高朗善于操纵人心的恶趣味格格不入。
比起单纯看见的、听到的。周沉向来更在乎经他推理检验过的实证。
他并不能全然相信吟风无辜,便将她引来府廨。特意设下墨锭一局,首先证实吟风在嗅觉上并非造假虚构。
当他在吟风面前刻意提起官墨乃高朗所赐时,吟风对高朗二字也无任何反应。
再后来,杨五出现在屋外,便能将吟风身上的嫌疑完全洗清。
话毕,赵士谦和孙亮的疑惑也已消除。
这时,一直旁观的张仵作才迟迟开口,“既然这小厨娘说的都是真的,想必她偶遇的那名胡人与高朗关系匪浅,我们为何不尽快派出人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孙亮作为捕快,当即兴奋起来,“周少尹,你准备何时动手?”
“按兵不动。”
周沉将指节落在桌上,虽是一身闷响,却好似是公堂上的惊堂木,让人忍不住地将视线收拢在他的指节下。
京兆府到底不是铜墙铁壁,再结实,也会有走漏风声的罅隙。
但既然他们想要风,那便给他们想要的。
他们想知道周沉当真冤枉了吟风,漏掉了关于胡人的线索,那他就演给他们看。
吟风思虑回转,也想明白了周沉想做的事。
他想反将一军,让他们以为周沉觉得已经抓了吟风当做内鬼,也不会认同她给出的提醒。
等那胡人彻底放松警惕,便是他暴露马脚的时候。
“还有一事。”周沉正色,看着吟风,“你异于常人的嗅觉,恐怕已经被那些人知悉了,定然会给你带去不少麻烦。”
吟风神色一凛。
只听周沉又向她提点道,“演一出戏,让杨五看到你被京兆府折磨到不堪重负,已自寻短见。再让杨五将这消息传递过去,便能保你一时无虞。”
作者有话说:
V啦~本章是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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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文内墨锭相关参考《齐民要术》合墨法,原文:墨一斤,以好胶五两,浸梣皮汁中。可下鸡子白,去黄,五颗。亦以真珠砂一两,麝香一两,别治,细筛,都合调。下铁臼中,宁刚不宜泽,捣三万杵,杵多益善。
第25章 酥肉菘菜汤
25 酥肉菘菜汤
戏已演完, 吟风小心擦拭掉手腕上的用胭脂虫和蜂蜜做成的假血浆。
诈死的这出戏演的毫无破绽,观察杨五离开时的神情,能看得出来, 他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深信不疑。
配合她演这出假死戏码的两名衙役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一脸热切地相互吹捧着对方的演技。
只有吟风闷闷不乐。
周沉在她居所附近已潜伏许久, 直到杨五的身影消失, 他才现身。
吟风心里对他憋着气, 脸上也没什么好神情, “我已经按你说的, 演给杨五了。”
周沉颔首, 他在外头也都已经看见了。
接着就是无言沉默,吟风也不曾理会他。气氛比屋檐上挂着的冰柱还要冷。
良久,周沉才温言道:“今日……是我不对。”
尽管知道事急从权,但吟风还是有些郁闷,连他道歉的话茬都没有接下。
反而冷冰冰的, 问:“周少尹, 你还没说下一步如何安排?”
她已经演了假死的戏码, 那她的身份又当如何?
吟风咬着嘴唇,强打起精神,“我的厨娘身份算是作废了, 你要将我送去哪里?”
京兆府公厨的情况是在她的努力下才刚刚好转的。她还想计划着要做火锅,做好多好吃的。可曾经的愿景现在都已如泡影,摇摇欲坠。
周沉并不是没有想过假死之后的余波。
他平静道:“若你想离开,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让你衣食无忧地过完余生。”
“若你还想留在京兆府公厨, ”他一顿, “就只管待着便好, 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吟风压抑着喉间轻微的哽咽,倔强道:“我当然要留着,我又没做错任何事。”
周沉微微点头,答应了吟风的选择。
夜色深沉,静谧如霜落,二人间的氛围又回落至冰霜。直到一声信鸽扑哧飞过天空的声音传来,周沉才回过神,他急急跑出屋檐,隐约看见一只白鸽,往东而去。
看来,杨五已经将密报写好。
赵士谦与孙亮也在夜色里看见了这只信鸽,他们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
周沉从吟风的居所处回到府廨,同他们二人打了照面。
赵士谦急急追问:“接下来该如何?我们再演点别的,继续误导高朗那边的人怎么样?”
“不用。”周沉蹙起眉头,“假消息已经送过去了。待会就把他抓去地牢,严加看守,我明日再审。”
赵士谦当即语塞。
孙亮更是一头雾水,“可是咱们费这么大劲才发现了内鬼,为何不多加利用?反而自己拔除掉,这不划算啊。”
周沉未答。
他已整整一日未用过膳了,腹中不再叽叽咕咕地喧腾,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绞痛,好像有人正在拽着他的肠胃翻搅拉扯。
任凭孙亮还在说着写什么,总之他已经听不进去半个字,兀自躲进了屋内。
孙亮还想追问,赵士谦耐着性子拦住了他,只说,“高朗不是纯善之辈,杨五这封密报最多能瞒得过几日,我们只要利用这几日找出破绽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