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作揖答话，“卑职属兔。十二生肖中并没有驴，王爷怕是贵人多忘事。”
端王直气得捏起拳头，却无处使劲。
“如果王爷是来劝我的，怕是要白走这一趟了。”
周沉徐徐道，“但我想您来这里，倒也并不是为了说这些。”
端王逐渐气急败坏，狠狠讽道：“周沉，你不去当那多嘴的谏官真是浪费了人才！”
周沉八风不动，兀自道：“刑狱官们历来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当你想要调查一个人时，最快最有效的办法，是去寻找此人的敌人。他们，会是你最好的信息来源。”
周沉一顿，端王也随着他这句振聋发聩的话紧张起来。
“王爷，你今日特意前来，是作为太子曾经的敌人，来送我情报的吗？”
不。
他只是想来拦下周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想法。
可他听至此处，忽然觉得，十年前，在他自己眼中流淌着的那些闪烁星河，如今在另一个人眼中又熠熠生辉起来。
在这短短一瞬间，端王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行惭秽。
他的确向太子严濯低下了头，他护住了他想保护的亲信，也护住了自己尚且安稳的生活。
却害得朝堂乌烟瘴气，害得更多无辜之人深陷于泥潭，害得私盐案那么多人命丧黄泉，至今不能瞑目。
这么多年，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沉默良久，端王改变了主意。
他看着周沉，嗓音微颤：“过慧易折，我劝你收敛些。”
一个人若是年轻时风光无限，从未经历过挫折，仗着聪明才智便以为自己能够做成任何事情。
真到了遇见挫折时，就会比别人更易一蹶不振。
这便是端王十年来亲身经历过的一切，也是他如今每日都在咽下的苦头，现如今他恳切说与周沉。
千言万语，汇成四字，过慧易折。
来京兆府前，端王从未想过自己心中那道厚重的防线，会就此崩塌。
他看着周沉，一向讨厌的倔驴脾气，他劝不住，也拉不住，如今还要同这头驴搭上同一艘小船，往那风雨飘摇的地方而去。
端王不只是向他，也是向自己妥协下来。
“私盐案……你接着查下去吧。我在朝中的势力虽大不如前，但不管怎样，保你一条命而已，问题不大。”
周沉暗暗松了口气，叩首拜谢。
“私盐一案，与漕运脱不开关系。当年实际操控全国漕运的人，正是如今的户部侍郎，晏青。户部的油水历来是最大的，你且慢慢查吧。”
端王只留下这么一句提点，便起身要走。
周沉依循礼节，随身其后，一路步送。
到公厨小院跟前，端王倏地想起，方才那碗腌笃鲜，他还没喝够呢。
端王斜睨了一眼周沉，“就送到此处吧，我还有事。”
说着，便往公厨小院中行去。
得到端王眼色的婢子守在周沉身边，一步未动，显然是不想他进去听着。
公厨内——
吟风正在犯困。
冷不丁又瞧见那个传说中的府尹王爷纡尊降贵地莅临公厨巡视，她不自在极了，从凳子上起身时，还险些没站稳。
“方才的汤不错。”
端王锦服玉立，高高在上。
吟风忍着呵欠，“多谢府尹王爷夸奖。”
端王头一回听见府尹王爷这个称呼，轻笑一声，颇觉有些意趣。
他循循善诱，“你可愿随我去王府？”
吟风心中猛地咯噔一声，许是狗血剧看多了，她脑中立时浮现了一出霸道王爷和替身侍女的爱恨纠葛。
一时兴起的王爷带回了长相酷似白月光的小侍女，没过几日便遗忘了在了深庭大院中，最后只得凄凄而死。
脑袋顿时摇地像拨浪鼓。
端王扶着额头，补充道：“是去王府做厨娘。”
“啊……”吟风一愣，颇觉尴尬地扣着手指头，小心问道：“那一个月多少银子呢？”
“你想要多少？”
那当然有多少就要多少！
吟风心中当即雀跃起来，她双眼放光，尽可能保持着理智，“我若去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当然不行，你得听宫里的膳食官。”
王府规矩森严，所使用的食材肉类，并不是通过买卖的方式。须得内廷司从每月的贡品中挑选，根据府邸的规格不同，分到的飨食也不一样。
除去大内，自然是东宫的规格最高，王府公主府次之，侯府再次，以此类推。
领到飨食后再由膳食官管理安排，每日所吃的种类、用量都必须做到有礼可循。
吟风脸上的笑彻底凝固。
还是京兆府自由些。
她曾经是美食博主，虽然粉丝数量只有不到十万，但因为她的视频真实又温馨，收获了不少死忠粉丝。
现如今来到陌生的大梁，这部分情绪的缺失刚好能被这百来号衙役们治愈。
还有周沉……虽然他昨日才刚刚凶了自己，但救命的恩情还是在的。
最重要的是，火锅大业尚未开展。若是到了束手束脚的王府，她怎么施展的开啊！
吟风一番思量，沉痛拒绝了高薪，“我还是在公厨吧……我答应了衙役们要做好吃的，他们才愿意把伙食费交给陆司簿。我要是走了，那他们的钱……”
端王无所谓地笑笑，“本王退给他们就是。”
吟风为难起来，“我还要报恩！我欠着周少尹两条命呢！”
“……”
又是周沉。
端王恨得牙根痒痒，不再自讨没趣，兀自甩下袖子便走。
路过院门口时，还忍不住满眼愤恨地怒视周沉。
看守周沉的婢子一路小跑，才撵上她的主子。
无人处，周沉终于将背后的拳头松开，攥紧的手心不知何时出了一层冷汗。
他快步往公厨小院奔去。
“小风姑娘……”周沉突兀地开口，“对不起。”
吟风愣了片刻，才短短地“哦”了一声。
“你这是……原谅我了？”
吟风先是晃了晃脑袋，又说，“我今天去买年猪，看见有江南来的小摊贩在卖……。”
她话说一半，故意卖起关子，“我正想做个新菜，周少尹若是愿意试菜，我便当做那日的事从未发生。”
虽不知要试什么菜，但周沉未曾犹豫，颔首便答愿意。
吟风笑着，眼中泄露出一丝狡黠。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臭鳜鱼
29 臭鳜鱼
吟风想要周沉试的菜, 正是臭绝四方的臭鳜鱼。偏想亲眼看他皱着眉头吃上一口，才能消解心里残存的委屈。
臭鳜鱼与臭豆腐和螺蛳粉里的酸笋相似，闻着恶臭, 吃起来却有特殊的味道。
能够接受这种味道的人，就会对它爱不释手, 奉若珍宝。恨的人, 则会把它描述成臭鸡蛋和臭袜子的混合体, 唯恐避之不及。
吟风属于前者。
不过她起初尝试这些臭味食物, 只是出于一种猎奇心理。古代的人吃这些, 多是出于无可奈何。
江南一带不仅盛产鲜美的鳜鱼, 又是东海盐城往中原运送海盐的必经之地。
许多江南游子、盐帮商户会在临行前用木桶带上几尾鱼，当做行路的口粮。
每每碰上天气湿热的夏季，这些鱼会在一日之内腐败变质，远行之人根本无法食用。
于是便有人想到办法，他们将保留着鳞片和内脏的完整鳜鱼泡在淡盐水中腌制起来, 短则三五日, 长则七八天。
经过发酵的鳜鱼虽然异臭难当, 但鱼鳃处仍带有新鲜的粉红色，待食用前再刮去鱼鳞，便可瞧见里头的肉质不腐不败, 仍旧白嫩，吃进腹中也不会有任何不适。
初冬时，鳜鱼会大量进食，储藏寒冬所需的能量。所以初冬也是鳜鱼最容易上钩的时节, 肥美程度也与盛春时节相差不大。
吟风从西市淘回来的那条臭鳜鱼想来便是这个时节刚刚捕获的, 从江南运来雍州, 约莫一月左右, 正是臭味浓烈的时候。
见周沉答应的这般爽快，吟风暗暗乐了片刻，才从后厨找到暂且还密封着的木桶。
她只打开了一条缝隙，公厨里其余两个杂役就已经闻风而动，忙不迭躲到了角落。
气味传到周沉鼻息跟前，他脸色也是一僵。
吟风眼带笑意，“这就是臭鳜鱼，少尹当真要帮我试菜？”
周沉历来都是不挑食的，微末时也曾吃糠咽菜从不挑剔，却从未吃过如此腐臭不堪的食物。
“小风姑娘莫要诓我，”周沉只有一个疑惑，“此物，当真能吃？”
吟风理所当然地点头。
就连旁边那两个杂役都开始一边心疼起周沉一边对吟风五体投地起来。
竟敢让堂堂京兆府少尹，吃这种“秽物”。
周沉既已答应，没有反悔的道理。若是他吃上一口就能消解掉昨日的一切，那也并非不可以。
他忍着浑厚浓郁的臭味，特意挑在小院廊下，此处因有微风，才不至于臭到头疼干呕。
后厨内，吟风用手帕将口鼻处遮盖起来，才敢取出木桶里的鳜鱼。
祛鳞，剪鱼鳍，再摘掉内脏。洗净之后的第一步，就是入锅煎制。
这里并不用另倒油脂，而是直接下入五花肉，利用高温逼出猪肉里的精华。再照例放进姜蒜大料，最后下鱼微火慢煎。
待臭鳜鱼两面金黄，再倒出没过鱼身的井水，炖煮一炷香的时间。
锅汽翻涌着，此时的后厨已臭气熏天。
负责烧柴的那名杂役脸憋得通红，焦灼着一遍遍问她炖煮的时间是否足够。
她的确是故意想借着臭鳜鱼来出气的，不过现在看来，比起周沉，好像是这名烧柴的杂役更惨一些。
吟风有些心虚，“马上就能出锅了。”
说是马上，炖到酥烂的鱼出锅后，还需要大火将锅里的汤汁收浓，出锅前再沿着锅边溜进一圈酱油和一丝陈醋调味。
点缀上葱丝和鲜红椒丁，一份汤汁油亮，鱼肉金黄的红烧臭鳜鱼便算是圆满完成。
从色泽来看，本该是挺好吃的。
可结束烧柴任务的杂役就在出锅的那一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趴在门框边喘息起来，经久不散的臭气直冲天灵盖。
吟风憋着笑意，心情也莫名好起来，端着鱼盘便往周沉那里去。
甫一上桌，她便向着周沉问道：“怎么样，是不是香多了？”
周沉语塞。
经过这一番处置，腐臭的确是淡了些。只是本质如此，并不能有彻底的变化。
吟风不等他答，双手就已递来了筷箸。
周沉硬着头皮接过。
初尝时，满嘴尽是腌制所产生的臭味，唇齿间有种说不出的黏腻感。
但凡是第一次尝试的人，都会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周沉也不例外。
他急急看向桌角的茶杯，可里头的茶水已经空了。
吟风瞧着他，噗呲一笑，心情豁然如彩云过境。
原想借茶水冲散这股臭味，这一耽搁，鱼肉已经在舌尖化开，一种特殊的气息慢慢盖过了臭味。
臭鳜鱼与一般的风干咸鱼不同，因为发酵的过程需泡在水中，成全了鳜鱼本身的水嫩光滑。
而腌制又能在方便保存的前提下，更好地祛除掉淡水鱼的草腥味。
一旦入口，空气里腐臭气息也好似淡了下来。周沉神情微微放松，也不再急着找寻茶水。
他在吟风的监督下，将信将疑着吃了第二口。
汤汁酱香浓厚，微咸中带着回甘。
猪五花的油脂都被鱼肉吸收进了肌理中，咬上一口，绸缎般的汁水顺着舌尖便毫无阻碍地滑到了腹中。
肥润过后，酥烂入味的鱼肉及时用清甜将味蕾牢牢占据，让人丝毫觉察不出腻味。
到第三口吃下来，周沉已然忘记方才令他迟疑万分的臭气。
甚至觉得有些异样的鲜香正在空气中挥发。
吟风守在旁边，看着周沉的神情由抗拒转为慢慢接受，昨日遗留的小脾气也随着周沉接连不断夹肉的动作消散去大半。
周沉用完膳，未及逗留，便又回到廨署忙起府中事务。闲时抬头，才发觉那些从西市买回来的赔礼还放在原处。
思来想去，周沉又亲去了趟吟风所居住的小院，将礼物都小心地安置在了屋檐下。
*
临近酉时，周沉埋在东市的线人终于有了回音。
根据吟风当日提供的线索，再加上杨五在他们的监视下放飞的那只鸽子，不出一日，周沉的线人已经准确找到了那名胡人藏身之处。
就在吟风那日吃云吞的铺子后方，有一间既不临街也无店小二揽客的神秘客栈。围绕在它四周，还有包括云吞铺子在内的另外几处小铺子。
因为看着有些异常，线人猜测它们很有可能就是神秘客栈的梢点，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在外围先观望了一日。
那日吟风先发现了胡人的异常之处，想来就是惊动了梢点的探子。后来她碰巧坐上京兆府周沉的马车，这才让高朗和胡人警觉起来。
这也能够解释为何那些话吟风只在马车上说过，但没过一会就被杨五知晓了内情。
周沉摩挲着密报，心间蓦地一紧。
那日吟风一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跟踪了一路，如若对方探子见她一个小女子孤零零往京兆府走，恐怕……
幸好他碰巧遇上。
心中半是懊恼半是侥幸。
懊恼的是他竟没有在那时就察觉吟风身后跟着的不轨之人。侥幸的是，她如今毫发无损，还有心思拿臭鱼来寻自己的开心。
唇齿间还留着鱼香，眼底也好似浮着她看自己吃臭鳜鱼时偷偷窃喜的表情。
他有些出神。
出神到孙亮在门外敲了好一阵子，他才将思绪收敛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