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天冷，油条不一会儿就凉透了。虽然并不如刚出油锅的酥脆，但好在面食的劲道还保留着，足以裹腹。
孙亮三两口就咽了下去，吃得飞快，脑中不自觉划过想法，若是能吃到刚炸好的，一定更为可口。
少年与孙亮想得如出一辙。
比起去西市里巷指认陈记食铺，他显然更牵挂这口吃的。光是冰凉的油条哪能满足少年的胃口，他扫视一圈，随即注意到了后厨窗下的小锅。
手上的镣铐足够长，他蹑手蹑脚，慢慢磨蹭着靠近窗边的小炉。
熬煮豆浆的锅里头正冒着沸腾的白沫子。
凑近过去，暖烘烘的水汽立刻就扑在了脸上。
小鼎去拿卤水的间隙，少年已然打起了豆浆的主意。
吟风又在同孙亮说话，三人都未注意到自己，他拿起铁勺就是咕嘟一大口，小半锅的豆浆一瞬间就进了他的肚子。
偷喝完豆浆，少年舔干净嘴角。毫无察觉的孙亮这才勒紧镣铐，走在前头连拖带拽地将他往西市撵。
索性京兆府离西市只消半刻便到了。
表面看去，西市依旧那般热闹嘈杂。揽客的胡姬站在阁楼上，遥遥注视着街面上可能出现的贵客。街头巷尾不是悠扬的叫卖声，便是浮动着的食物香气。
偏偏往里巷走的这条铺面静得出奇，闭门谢客的占了大多数。换了门头才开业的新店，不知为何也门可罗雀。
少年领着吟风和孙亮往那日他发现带血铜板的地方行去，越是往前走，孙亮的心便离深渊越近一步。到最后，少年停下步伐，往前一指。
“这里就是我捡到钱的地方。”
孙亮眼见着他指向的正是陈记食铺，心头的无名火倏地蹿了上来，扭头拎起少年衣领，厉声问：“你当真看清楚了？”
少年吓得瑟缩着脖子，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吟风连忙将这二人劝解开，扶额道：“既已确认陈娘子被晏侍郎府上的打手带走，那我们就别多耽搁了。”
孙亮勉强压下火气。
当捕快这些年，京中大小官员的府邸孙亮早就门清儿，譬如出生在显贵氏族的晏侍郎，他家府邸就在皇城根底下的崇仁坊。
崇仁坊位于朱雀大街东侧，东市的北面。沿金光门大街一直往东走，步行需半个时辰，策马过去只要两炷香的时间。
孙亮同吟风道：“你先回京兆府与其他人知会一声。晏侍郎那里，我一个人带着他去就好。”
话音落下，孙亮将一双蕴着怒火的目光瞥向少年。
后者不动声色地紧张起来。
少年虽只有十一岁，但常年混迹各处，早就练就一副与年龄并不相符的玲珑心思。
孙亮这番话说完，他就已经猜出了用意。
此刻若是随行去了晏侍郎家中，定会是这般说辞——
“是这少年去京兆府报案，指认侍郎府中，有人行为不轨。京兆府为维护治安，不得已才来叨扰，略作询问。”
孙亮一定会把自己和京兆府都择地干干净净，到最后得罪晏侍郎的人，就只有他这个冤大头了。
光是以无官无爵的平民身份状告朝臣这一项，就足够他吃上一顿板子。
再若是晏侍郎当面认出了他的脸，恐怕全家都要为自己陪葬。想到此处，少年不由得脸色僵紫，冷汗倏地浸湿了里衣。
少年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早料到现如今的处境，他断然不会为那半根油条，轻易吐露出这则秘密。
“我还知道件事！”
他死死拽住孙亮牵制于他的镣铐，克制着胆颤，交代道：“晏侍郎家的二公子，过几日就要定亲，晏府正为了当日的定亲宴选聘掌勺庖厨！”
孙亮一时未反应过来。
吟风却是明白了少年的意思，“你是想说，我可以凭借厨艺溜进晏府？”
少年点头如捣蒜，“这样才神不知鬼不觉啊！”
他说得确是肺腑之言。若是京兆府的这二人真能借此混迹进去，暗中调查失踪案。他也算是提供了重要线索，不算得罪京兆府；二来也不用被当做借口押送去晏府。
只有这样他才能全身而退。
吟风见他不像是说假话，遂沉了口气，与孙亮压低声音谋划：“我进去，凭着嗅觉，应该很快就能查到。”
孙亮犹豫了会儿，始终不大放心，“那我扮作打荷，与你一同进去。”
二人略一合计，当即敲定了下这个主意。
他们边走边讨论起来，吟风看着人高马大的孙亮犯了愁，她摸摸下巴：“你这身行头一点也不似打荷，等会儿先去买件围裙穿着。”
孙亮点头，称好。
“还有，”吟风锁着眉头，“你这背膀，别挺得这么直。打荷的学徒常年累月低着头处理食材，没几个像你这样挺阔的。”
孙亮活络了下肩膀，弓起胸膛。
“有点样子了。”
吟风点评完，才注意到身后的少年。他走得极慢，方才还拖在地上的铁索已经被他手上的力气绷紧。
少年哀叫：“哥哥姐姐，我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偷骗来的钱也已被姐姐扣去了，你们放我走吧！”
吟风扣押少年本就因几枚沾染血气的钱币而起，缘由既已查问清楚，再像看管案犯般套上镣铐实在于理不合。
她看向孙亮，孙亮又恨又无奈，摸出钥匙来打开了镣铐。
少年作势要溜，孙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下回，再碰见欺凌弱小的事情，直接来京兆府找我，听懂了吗？”
吟风也趁机叮嘱，“找个正经营生，不许再去偷去骗！”
少年哪敢说个不字，奉承的话不嫌多，一股脑地说着。
孙亮牵念着陈娘子的艰难处境，半个字的废话也不愿听，只道：“快滚。”
承蒙大赦，少年收起马屁，脚步飞快地一溜烟消失在了小巷中。
吟风：“我们去晏府找陈娘子？”
孙亮急不可耐地点头，拔腿便走。
*
周沉从大理寺往回赶，半路正好碰上探查归来的赵士谦。等不到回府相谈，二人在车厢内就立刻开始核对寡妇杀人案的新信息。
赵士谦找到当年案发时寡妇的十多名街坊邻居。
关于寡妇是否和别的男子有过来往，十之八九的街坊都说得言之凿凿，不像是空穴来风。甚至还有几人亲耳听见寡妇将那名男子唤作五郎。
赵士谦令街坊们各自说出此人的体貌特征，竟也与杨五不谋而合。
只是关于池昭究竟是已故之人的遗腹子，还是杨五的亲骨肉，传言就变得模棱两可起来。遗腹子和私生子的传言，各占了一半，一时也无法查出确凿证据。
赵士谦能够笃定的就是杨五确与那名寡妇私交甚密，池昭的身份虽未确定，也与杨五有着不可否认的联系。
周沉仔细询问了大理寺少卿，得知大理寺从刑部手中接过这桩案件的复审文书时，并未有任何人亲眼见过寡妇尸首，也不知晓尸身去了何处。
这桩案子本就无足轻重，大理寺只当刑部已经丢去了京郊乱葬岗，也懒于追问。
赵士谦一拍脑门：“你猜的果然没错，看来寡妇并没有死。她和她的儿子池昭，一定是被用作人质来威胁杨五了。”
“威胁？”
周沉摇头，“这桩案子是我主审，寡妇当众击杀两人，人证物证俱在，京兆府判处杖杀她，我虽有惋惜之情却问心无愧。可于杨五而言，我不顾寡妇的苦衷，将她置于死地。”
赵士谦叹息，已然明白了周沉的意思。
“高朗利用刑部暗中救下这名寡妇，在杨五眼中，恩泽远大过威胁。他听从高朗号令，只当自己是在报恩。”
若只是威胁，杨五与高朗的联系并不会很紧密。但若是报恩，他对高朗就会敬重讨好，视为恩典，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赵士谦缩着眉头，灵光闪现，脱口而出：“杨五和寡妇相好的流言街坊里传了许久，几乎人人皆知，那寡妇也没什么反应。可怎么就突然有了池昭是私生子流言呢？你说会不会……这要命的流言，就是高朗那伙人做的怪？”
周沉屏住呼吸，“他们向来不择手段，只是此事已过去许久，最初传出流言的两名妇人也已被寡妇亲手击杀。线索恐怕也被料理干净，要想找到破绽，并不容易。”
但关押在狱中的内鬼杨五却是再拖延不得，赵士谦无声哀叹。
回了府廨，周沉还未坐定，门口便来人通传说，今日一早，孙亮和吟风都来找过他。
周沉眉头锁得更深了，“何事？”
负责通传的衙役一五一十将事情道来：“小风姑娘来，是因为她今日在京兆府侧门抓了个小贼；孙亮找您，是因为他开食铺的相好突然失踪了，原想找您帮忙出主意。”
“失踪？”
衙役点头。
“孙亮现在何处？”
衙役有些不太确定，“方才听府门口值守的兄弟说，孙亮和小风姑娘绑着那名小贼，三人往西市去了。”
周沉眼中蓦地冷了下来，心中不悦顿时蔓延开来。
他立刻猜到，孙亮带着吟风是想利用她异于常人的嗅觉，来帮他寻找失踪的陈娘子。
那衙役接着回忆道：“走之前，孙亮去打听了件事，西市里巷的那两排铺面，近日来换了新东家，户曹参军说是晏侍郎手底下的人买走了那些铺面。不知此事，与孙亮正在追查失踪案是否——”
是否有关联？
衙役故意没将话说完，他自己心中了然，孙亮肯定是去追查晏侍郎了。
可孙亮是孙亮，他一个小捕快横冲直撞地登门，只是他自己得罪人。
京兆府尚且还是有退路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周沉的态度。
端王才提点过他，户部侍郎晏青是实际操控漕运的人，与当年的私盐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个人，周沉迟早要动，但显然，此时并不算是一个好时机。
几缕不安匆忙闪过。
周沉并未顺着衙役的猜测说下去，他心里还有另一个疑惑：孙亮带着吟风一同前去，周沉已经猜到缘由。可他们二人绑着小贼去，又是为何？什么样的贼子敢在京兆府附近放肆？
他问衙役：“小风姑娘抓的贼是什么人？”
衙役歪着脑袋思索，“是个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干瘦，身量约莫四尺□□。名字是……”
吟风只飞快地提过一嘴少年的姓名，衙役却没能记住。
骗几个铜板而已，不是什么大罪。
他们衙役每日里见得偷抢、争吵多了去了，这种小贼从不会放在心上。
周沉见他磨蹭着说不出来，不再浪费时间多等，转身间又上了马车。
赵士谦头痛不已，“杨五和寡妇的案子还没查清呢，又来了个失踪。”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飞速吩咐衙役继续审问杨五，随后跟着周沉一起上了马车。
衙役一身冷汗，目送着马车走远，他才松了口气。
他敲了下浆糊似得脑袋，仍在用力思索着少年小贼的名字。
良久，灵光乍现时，他以拳砸手，“我想起来了，那小贼名叫池昭！”
只可惜，周沉和赵士谦早已走远了。
第33章 选聘会
33 选聘会
崇仁坊 晏府
如少年所说, 晏府的确正在举办定亲宴的选聘事宜。
吟风和孙亮老远就看见晏府门前的马厩聚满了各色奢华车马。
偶有瞧见正从马车中走下来的，也是锦衣华服的名厨，富态十足, 光是围绕着的打荷学徒都足足有七八个。
云集在此名厨们，不仅气派恢弘, 行动间更是闻不出一丝常年与食材打交道的葱蒜腥膻之味。
想来都是出名已久, 若非盛事, 一般人都请不动他们出山。
这般阵仗, 孙亮都替吟风捏了把汗, “我们真能行吗？”
“只要能唬住他们, 放我们进去就行，又不是真的来参加选聘。”
语毕，吟风从孙亮租来的马车上跳了下来，挺直腰背，缓步走向晏府。
晏府的两名门牙子原本点头哈腰地迎着吟风前头的那几位名厨, 蓦地瞧见吟风, 油腻的笑容登时凝固在了嘴角：“你是何人？来晏府做甚？”
吟风微笑道：“我们二人听闻晏府正在选聘厨师, 特意赶来，斗胆一试。”
两个门牙子面面相觑，“咱家公子何时请过这个小姑娘？看她那寒酸样子, 怕不是来要饭的吧……”
说着，二人作势要轰，就瞧见身形魁梧的孙亮拎着菜刀一路小跑过来。
“你！你们……”
门牙子没了轰人的底气，转头便想去叫府兵前来帮忙, 却被孙亮挡住了去路。
吟风听到他们的瞎猜, 佯装着一脸客气, “晏家公子举办选聘会, 定然求贤若渴，应该不会因为一些身外之物就对我等妄加评判吧？”
“二公子今日请来的都是东市各大酒楼里的名厨，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吟风略一皱眉。
那少年的说法，分明是晏府要公开选聘。可这些门牙子话中的意味，又好像前来选聘的厨师都是晏府事先邀请过的。
门牙子见吟风语塞，像是心虚的表现，便立刻愤慨起来，呼喝道：“我看你们就是心怀叵测！来人！快来人啊！”
话音刚落，府门内就接连涌现十几名手持刀枪的府兵，不过片刻，就将吟风和孙亮团团围住。
孙亮不敢将事情闹大，梗着脖子怒啐一口，压低声音道：“那少年的话竟然是骗我们的！”
原本还很太平的晏府顿时人情惶惶，离得稍近一些的马厩顿时传出嘶鸣声，马夫着手去安抚，却又惊起一浪。
正当吟风思量着该如何脱身时，跟随着那几名府兵却身后出现了一名青年公子。
他穿着一身暗玉红的大衫，赤金冠束起一头黑发，华冠丽服衬着他的雍容。
瞧着府门口这一派慌乱的情景，他略皱着眉头，朱唇初启：“发生何事？”
